19 搜山千骑入深幽(十)
邯郸县中,魏氏一枝独秀,是最有名望、也是仕途最顺畅的一家。
族长魏松,故鲁国相。魏松的兄长,故尚书仆射。魏松的父亲,故光禄勋,九卿之一。
魏松的父亲和兄长已不在人世了。魏松因为年老多病,现亦闲居在家。
起因却是源自段聪。
段聪是段珪的从子,虽说他自到赵国任官以来没有干过什么离谱的坏事儿,可毕竟是权宦子侄。乐峻人如其名,是个很“峻拔”的人,洁身自好,很看不起段聪这个阉宦家人。乐彪与乐峻不同,乐彪是个很现实的人,他很想他的仕途能再进一步,所以就刻意与段聪交好。
兄弟两个,一个看不起段聪,一个却与段聪交好,难免就会不和。
荀贞点点头,转顾荀攸,说道:“乐仲秀行义修洁,可称是邯郸士子的楷模。公达,我不方便出头露面去与他交,你可去与他交往。”
荀贞知道黑山将起,他要抓紧时间做好准备,没有功夫去和国内的吏员们内斗,所以他对刘衡也好、对段聪也罢,包括黄宗、何法等人,他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去找你们的事儿,但你们也别来掣我的肘,大家和和气气的是最好不过。”他的态度如此,那么他就不好自己出面去和乐峻交好了,这会不利於他和段聪、乐彪的关系。
荀攸没有在中尉府任职,而同时又是荀贞的族侄,由他出面去与乐峻交往很合适。
之所以荀贞让荀攸去与乐峻交往,却并非全因乐峻这个人的品性,也是因为在乐峻的身边聚集了不少赵国的士子。
魏、邯郸、乐三家各有一人名头最响,俨然是邯郸以至赵国年轻一代士子的领袖。魏氏是魏畅,聪明杰出,见微识著,少年时就有神童之名,故此年方二十三即得以为相府功曹。邯郸氏是邯郸相的长子邯郸荣,邯郸荣明察内敏,刚健敢行,邯郸相常对人说:“荣像我,振我家者必荣也。”乐氏则就是乐峻,乐峻守正持节,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朋党亲族里如果有人犯错,他必直言不讳,当面指出,郡人把他比作本朝初年的苏纯。苏纯,字桓公,有高名,性强切而持毁誉,士友咸惮之,至乃相谓曰:“见苏桓公,患其教责人,不见,又思之。”
三人之中,魏畅以聪明颖秀出名,邯郸荣以行事刚健出名,乐峻则以操行高洁出名。
三人品性不同,与三人交好的朋友自也就不同,乐峻身边的友人多是郡中的节义之士。这些人可能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可首先,令人尊敬,其次,要想得到好的名声也得礼敬他们。
因此之故,荀贞叫荀攸去与乐峻交往。
荀攸知荀贞之意,应道:“是。”
荀贞笑对戏志才说道:“乐氏弱,魏氏不能为我所用。这么说来,也确实只有邯郸氏可用了。”
“然也。”
“可是,志才,邯郸氏虽不及魏氏之盛贵,其祖上亦历仕二千石,今邯郸相虽主动向我‘索官’,然其家势就真的能为我所用么?”
“荀君,邯郸士族大姓有三,魏畅为相府功曹,乐彪为相府主簿,缘何邯郸氏独不见相君辟用?”
“邯郸相以贪浊去官,名声不佳。”
“正是!如君方才所言,邯郸氏祖上亦历仕二千石,而到了邯郸相这一代却连一个州郡之职都得不到,邯郸相岂会无知耻发奋之心?我听说,邯郸相经常对外人说:‘振我家声者,必吾子荣也’,邯郸荣亦以此为志,自励不息,可见他们想要重振家声的迫切心态。‘知耻近乎勇’,他们知道了耻辱,想要再振家声,那么行事必然就勇了。邯郸荣以刚健敢行出名,这其中的一半大约是因为他的本性如此,另一半却也应是和他想要重振家声的迫切心态有关。”
荀贞对此倒是没有细思过,闻得戏志才这般说,觉得说得有理,心道:“急切地想要重振家声、行事刚健、遇事敢为,被志才这么一说,这邯郸荣还真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荀攸略微踌躇,稍带忧色,说道:“邯郸相以贪浊去官,其弟又以怯懦逃归,相君辟除魏畅、乐彪为相功曹、主簿,却独不重用他家的子弟。志才,中尉若是辟邯郸氏为中尉主簿?会不会?”
“公达是担忧会不会有损荀君的令名么?”
“是啊。”
戏志才说道:“公达以为贪浊、逃归是不赦之罪么?”
“此话怎讲?”
“先说逃归:我等从皇甫将军转战数州、数郡,这些州郡里逃跑的郡守、令长还少么?不止郡守、令长,就连有守藩之责的诸侯王也多有逃离封国的!封国在冀州的常山王不就是闻风而逃么?逃走不止无罪,且当我等从皇甫将军征平了黄巾后,逃走的诸侯王还能被复国!”
说起诸侯王弃国逃,随后又被复国的事儿,戏志才颇是不平。
……
汉法:诸侯王有守土之责,守藩不称是要受到处罚的。
如高祖之兄代顷王刘仲就因为在匈奴大举来攻时,他没有守土而是弃国归汉,被废为合阳侯。
本朝之诸侯王却在弃国逃后不仅不受到处罚,反而还会被复国,这其中固有本朝之诸侯王没有军政之权的缘故,可诸侯王之所食所用都是封国里百姓缴纳的地租,吃着百姓的、穿着百姓的、用着百姓的,当国内遇到兵事,他们却弃国逃走,置百姓不顾。偌大一个帝国,那么多的诸侯王,带兵起来保境安民的只有陈王刘宠一个,何其稀也!而当忠诚汉室的将士们浴血奋战击灭了叛军后,逃走的诸侯王却又居然被复国,回到此前他们弃之不顾的国内继续吃、穿、用百姓的,这叫百姓们怎么看他们?怎么看汉室?这怎么会不令忠直之士愤怒不满?
常山王、下邳王等这些弃国逃走的诸侯王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当俘虏,安平王刘续乃至被黄巾俘虏。俘虏倒也罢了,若是战败被俘、以死报家国也能留个美名,却不但不是战败被俘的,而且被俘后还不肯死,居然由朝廷出钱把他赎了回去!堂堂汉室苗裔,光武皇帝之来孙,陷入叛军之手,而朝廷出钱赎回,说来令人不可置信,赎了回去后又还给他复国。不但给他复国,而且还治忠直上言之臣吏的罪。李固之子安平相李燮上言朝中,以为刘续“在国无政,为妖贼所虏,守藩不称,损辱圣朝,不宜复国”,却反被以“谤毁宗室”的罪名被治罪。
这怎能不让天下的忠节之士痛心疾首,怎能不让天下的吏民离心离德?
做为宗室的诸侯王们都不能起守土保境的表率作用,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还能指望州郡县里的长吏们怎么做呢?
“再说贪浊:而今之天下远近诸州,试问有几个官吏不贪?近如冀州,昔先帝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朝廷以汝南范孟博为清诏使,案察之,至州境,守令自知藏污,望风解印绶去。远如交州,交趾土多珍产,明玑、翠羽、犀、象、玳瑁、异香、美木,应有尽有,前后刺史率多贪浊,上承权贵,下积私贿,以至吏民怨叛,今年又生反乱!地方吏员贪婪,……天子也在卖/官!”
“天子卖/官”说的自就是西园卖/官了。三公九卿都明码标价,公千万,卿五百万。三公九卿可卖,爵位亦可卖,州郡县职亦可卖。“唯器与名,不可假人”,“为国者慎名与器”,官爵名禄是国家名/器,是国家用来管理地方、管理百姓的,连这都可以买卖,还有何不可买卖?
“今年又生反乱”说的则是今年六月时发生的事。便在他们从皇甫嵩入冀州前,他们听说交趾在夏六月又一次发生了叛乱,造反的是交趾屯兵,执刺史及合浦太守,自称“柱天将军”。
戏志才接着说道:“邯郸相只是运气不好,得罪了一个州中的太守,不巧这太守在朝中有人,故被弹劾举奏,因而获罪。如此而已。”
“而今之天下远近诸州,试问有几个官吏不贪?”“邯郸相只是运气不好,如此而已。”
戏志才的这两句话是大实话。
现今天下之诸州诸郡,几乎是无官不贪。
便是赵国的国相刘衡,他虽不用邯郸氏的子弟为府中重吏,可他就不贪污么?他也是贪污的。真正清廉、一介不取、秉正无私的官吏不但少见,而且处在这个环境里还会被人指点嘲笑。
就如本朝初年的扶风人孔奋,他曾在河西的姑臧做过县令,当时天下扰乱,唯河西独安,而姑臧称为富邑,与羌胡通商,一天要开四次集市,每居县者,不盈数月辄致丰积,但孔奋在职四年,财产无所增,和妻、子每天也就是吃些蔬食淡饭,荤腥少见,因其力行清洁,遂为众人所笑,说他“身处脂膏,不能以自润,徒益苦辛耳”。孔奋为姑臧令是在建武之初,天下未定,而今之世则是天下已乱,地方上官吏贪浊的情况差不多一样。
便是荀贞,也是“贪浊”的。
他出仕前,家只是中家,家产只有十万上下,为繁阳亭长、郡北部督邮时他很清廉,没有受取过什么贿赂,有时还会因为养客太多而入不敷出,可自从击黄巾以后他却陡然间就发了财,在颍阴又是买地、又是养数百上千的徒附、又是拿钱给族里办私学,他的钱哪里来的?得自缴获。私留缴获,这也是贪浊。却为何没有人举奏他?原因很简单,军中的人都在这么干。
征讨黄巾的诸部汉兵里,可以这么说,上至将校司马、下到军候屯长,没有一个不私藏缴获,借此发财的。就说孙坚,他带的那些部曲都是“义从”,都是他县中的少年,跟着他远到豫州打仗,缴获来的东西可能会如数上缴么?即使皇甫嵩也不能免俗。张让为何遣客送信给皇甫嵩,索钱五千万?还不就是因为眼红皇甫嵩部众的缴获太多!
还有朱俊,他母亲本是以贩缯为业,后因他窃缯替郡人还债而失去了产业,其家中的损失不小,可在几年后,当他的长吏,当地郡守犯法,罪当弃市时,他却能带着数百金去京师为郡守活动。数百金,折合数百万钱,他哪里来的这些钱?不言而喻。又在光和元年,他被拜为交趾刺史,击交趾反贼,他回到本郡简募家兵及调给他的兵马,合计五千人,带之去了交趾。这五千人里,他家兵的数量定然不少,因为数年后,朝廷又以他为河内太守,他带家兵击退了张燕的进攻。以家兵击退张燕的进攻,可见其家兵不但精勇,而且为数甚多。他哪里来的钱养这么多的家兵?养兵的开销可比养客大多了!亦不言而喻。
本朝初年,南阳张堪奉旨委输缣帛及马,诣大司马吴汉伐公孙述,於道上被追拜为蜀郡太守,成都城破,他检阅库藏,收其珍宝,报给朝廷,秋毫无私。公孙述破时,珍宝山积,随随便便一件东西就价值连城,足富十世,而张堪在去职之日却只乘坐了一辆折辕的破车,带了一卷布被囊而已。光武皇帝闻后,叹息了良久。像如孔奋、张堪这样的清廉吏,实在太罕见了。
荀贞思及当今天下的污浊吏事,不胜喟叹,又想到自己也是“贪浊”的一员,颇是愧疚。
不过,他的“贪浊”与那些贪浊吏的贪浊却是不同的。
那些贪浊吏贪图的财货本身,而荀贞两世为人,对财货早已就看淡了。财货之物是供人用的,够用就可以了,就如那句老话:便有广厦千间,夜眠八尺,便有良田万倾,日食一升。财货再多,若只是留为己用,供己挥霍,最多也就只是满足些寡人之疾、口腹之欲,纯属浪费。
财货,是用来做事的。
荀贞“贪浊”财物正是为了做事,是为了他心中的“大志”。
他早先的“大志”是保命,现在则不是了。不管是保命,还是现在的大志,都需要钱。
百姓不易,生活艰难,他不能从百姓那里“贪浊”财货,只能私留缴获,反正这些缴获即使上缴到朝廷也只会被朝吏们分了,即便落下稍许分给底下州郡县,供以赈济民间,又也会被州郡县吏从中间过一次手,最终落到百姓身上的不过星星点点。与其如此,还不如由他来用。
又从“贪浊”想到了出颍川来的见闻。
早前在颍川的时候,因为颍川是大郡,能来颍川为吏的都是从整个帝国选出来的良吏,本身素质较高,又兼之颍川的士族多、名士多、党人多,在颍川为吏的郡守、令长亦惧畏风评,尚还算不错,虽有贪浊残民之事,不至於比比皆是,百姓尚可勉强度日,可当他走出颍川,历经数州、数郡,沿途所见,耳闻目睹,却发现处处一派乱世之象。
上有天子卖/官,下有州郡残民,诸侯王弃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弃之如敝履,仓皇逃遁不顾,朝廷向叛军赎回俘王,百姓有冤屈无处可诉,哭号於道边看着贵人们趾高气昂、鲜车怒马地扬尘驰去。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就如赵云说的:“如果出现了君不君、臣不臣,甚至会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就将会礼崩乐坏,到了那个时候,海内必将大乱”。现今已是君无君像、臣无臣状、群盗蜂起、百姓怀怨的时候了,这天下如何不乱?
荀贞心道:“这大概就是乱世气象,国将不国了吧。”
他不知道在下曲阳战后阎忠曾密劝皇甫嵩造反的事情。
他如果知道,肯定会佩服阎忠的远见卓识。
天下之大,有远见卓识的不止阎忠一个。
如果说在黄巾乱前,人们还只是担忧天下可能将要生乱,那么现在,在目睹眼见了汉室、朝廷种种的倒行逆施、末世气象之后,却有许多人已看出这“天”恐怕是真的要换一个了。
事实上,就算是拒绝了阎忠建言的皇甫嵩又何尝没有看出呢?
他要是没有看出来,他怎么可能会摆事实、讲道理地给阎忠讲了三个拒绝造反的理由?他的三个理由是:“创建大功,不是庸才所能做的”,“我麾下的步骑新结易散,难以济业”,“虽遭黄巾之乱,但天下的百姓没有忘主”。
他这三句话的次序很有讲究。
第一句是我不是这个材料,第二句是我麾下的部卒也许不会听从我的命令,第三句是百姓未忘主。第一句话是谦词,重点是在后两句上,“兵卒不堪用”和“民未忘主”,并且他把“民未忘主”放在了“兵卒不堪用”之后。他看似拒绝了阎忠,而实际上却是认同阎忠的判断,也认为汉室将亡了,只是就目前的客观情况来说,他难以成就伟业。他看到了汉室将覆,他同时也看到了汉室不会那么快地就覆灭,所以,他宁愿“委忠本朝”,“犹有令名”,尚且还能得个好名声。要是他不认同阎忠的判断,有大把的表示忠诚朝廷的话可以说,绝不会说出“犹有令名”四个字。这四个字透出的是知事难为,故而退而求其次的意味。
……
诚如戏志才所言,在当今之世,怯懦、贪浊,名声虽然不好,然绝也不是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是真的罪无可恕、千夫所指,那邯郸相、邯郸荣父子也不会还有意振作家声了。
荀贞收回因“贪浊”而散发出去的思绪,把正题落回到中尉主簿和邯郸氏的身上,对戏志才说道:“志才,确乎如是,於当下言之,贪浊、怯懦确不算是大的过错。”
戏志才想及当今之世的种种乱象,亦是百感交集,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说道:“贪浊、逃归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邯郸氏能为君所用,什么都好说。”
戏志才是寒士出身,平时亦不拘小节,往昔在县中颇有“负俗之讥”,在选人用才上,他自不会拘泥於“名声”二字。要说起这方面,荀贞与他很是一致。
乐峻的兄长乐彪是个现实的人,故此与段聪结交。荀贞与戏志才也是现实的人,他俩虽不会主动去和阉宦子弟交往,可是在用人上却也不会只看出身,不问才能。荀贞用人的标准只有两条:“唯才是举”和“唯有用是举”。只要这个人有才干或者有用处,无论出身如何、声名如何都可用之。
当然,现今之世,士子间互相品题、彼此标榜,对这个世风荀贞却也不会毫不顾忌。所以,他让荀攸去与乐峻交往。令荀攸去和乐峻交往以求其名,辟除邯郸荣以求其实。
荀贞心中已经决定辟除邯郸荣为中尉主簿,想起戏志才方才说邯郸氏之所以可以用是因为三个缘故,戏志才到现在为止只说了两个,因问道:“志才,其三为何?”
“其三者,便是邯郸荣这个人了。”
荀攸问道:“邯郸荣其人如何?”
荀贞见过邯郸荣一次,说道:“我上次在乐彪家中,虽然与邯郸荣只是於席中相见,一面之缘,可观其言谈举止,此人甚是爽朗,人聪明,有果决气。”
荀攸颔首,说道:“刚健敢行、聪明有果决气。如此,其人可用也。”
荀贞整治郡兵、控制城防、插手县中治安、征募壮勇等等计划,虽然在前期是荀贞自己筹思的,不过到后来,戏志才与荀攸也都是知道的,不但知道,两人且参与到了其中的谋划里,深知要想把这几件事在短期内办成是很有难度的。
今天荀贞得到了国相刘衡的同意,看似是可以着手进行整治郡兵、控制城防、插手县中治安三件事了,可实际上,要想顺利地办好这三件事,只得到刘衡的同意是不行的,还得经过下边具体负责的人。比如整治郡兵,赵国的豪强、大族多有安插人手在郡兵里的,要想把他们中不堪用的逐走,只凭权力是不行的,得有本地人的呼应配合;比如控制城防,派兵接防容易,可要想在短期内适应就不易,这也得有本地人的配合;再比如插手县中治安,此事更不易,需要搞定邯郸县尉,插手县中治安,这是在侵夺邯郸县尉的权,县尉怎会不反对?更得有非常了解本地情况的人来协助配合。而要想顺顺利利地完成以上诸事,这个协助配合的本地人还不能文懦,还得有胆气,能压得住阵,关键时刻还得有勇气冲上去大刀阔斧地协助配合荀贞。
邯郸荣有果决气,刚健敢行,又聪明,正合其用。
戏志才说邯郸氏可用有三个原因:一是邯郸士族冠於赵国,二是邯郸氏重振家声心切,可以利用他们的这个心态里使之为荀贞所用,三是邯郸荣这个人有能力。
荀贞笑对戏志才、荀攸说道:“二君均以为邯郸荣可用,那此人就定是可用的了!”
荀攸说道:“君今已得相君允诺,可着手郡兵、城防、县治安诸事,那么以攸之见,辟用邯郸荣就宜早不宜迟。早辟用了他,可早得邯郸氏之助力。”
“然!”荀贞当即铺纸提笔,行以篆书,数行写毕,盖上“赵中尉”之印,卷折封起,拿在手中,笑对荀攸说道,“公达,这辟除之书就麻烦你明天送去给邯郸家里吧?”
一如荀贞叫荀攸去与乐峻交往,荀攸虽非中尉府吏,然是荀贞之族侄,由他去送聘书更可显荀贞之重视,胜过以中尉府吏去送。
定下辟除邯郸荣为中尉主簿,写好聘书,荀贞望向堂外,此时夜色已渐深。
……
暮色浓时,夜未至前,邯郸相回到了家中。
他一家里,便即召邯郸荣来见。
邯郸荣正半裸上身在住屋前搬石以强体,闻邯郸相召唤,丢下石头,令婢女取来水、巾,昂首分腿而立,舒展开手臂,命其给自己略拭了下汗水,穿上衣服,又叫婢女取来佩剑,亲手插入腰中,细心地调正位置,然后大步流星地来到堂上,向邯郸相行了一礼,跪坐侧席,问道:“阿翁可见到中尉了?”
“中尉将召你为功曹或主簿了,你做好准备。”
邯郸荣讶然问道:“阿翁怎么知道的?……,中尉对阿翁说要辟用我了么?”
邯郸相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今暮我与中尉相见,从头到尾都未说私事,讲的都是公事。”
“然则阿翁何以说中尉将要召我为功曹或主簿了?”
邯郸相先不回答邯郸荣所问,而是因为邯郸荣的这句发问而教诲他说道:“荣!我赵国诸后起之士,以魏畅、乐峻与你最为知名。见微知著,你不如魏畅;砥砺名行,你不如乐峻。荣!我且问你,你是凭什么与他两人齐名的?”
邯郸荣肃容答道:“荣所以凭者,猛豺鸷攫,刚健敢行;鹰隼奋翰,志存高远。”
“说的好!虽然见微知著你不如魏畅,砥砺名行你不如乐峻,可要论刚健有为,他俩却远不如你。这就是你和他俩齐名的资本。名者,何也?‘名者,实之宾也’。无实,则将无名。荣!你的‘实’就是你的‘刚健’和‘高远之志’,此两者是你立於天地间、振我家声、取功名居人上的倚仗,你要时刻牢记,不可或忘!”
“是。”
“荣!鸟无翅不飞,人无名不立。大丈夫如果想要做大事,就必须得先有大的名声,而要想有大的名声,不但要有‘实’、要有才能,还必须要不畏艰难,迎难而上,这样才行啊!”
“是。”
“你要牢记!”
“是。”
告诫过邯郸荣要时刻牢记着他所以能和魏畅、乐峻齐名的资本后,邯郸相这才说道:“魏畅能见微知著,换了是他,他就不会问我刚才你问的那个问题。”
“荣愚钝,请父亲教之。”
“中尉来到我们赵国后,连续委任手下的人充任门下掾、史、属、佐,却一直没有委任中尉功曹和主簿,这显然是为我郡人留的。之所以迟迟未定,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不知道该委任谁家的子弟好。现在他到任半个月了,与本地的士族大姓都有过接触了,也该任命功曹、主簿了,却还是迟迟不任命,没有别的原因,只能是因为他还在观望。”
邯郸相不知荀贞把中尉功曹之位预留给了刘备,但却猜中了荀贞为何不委任中尉主簿的原因。
邯郸荣说道:“是。”
“我郡右姓以我邯郸为冠,我邯郸右姓以我邯郸、魏、乐三家为冠,如是,中尉若选用功曹和主簿,只会从我等三家里选用。”
“是。”
“魏氏最盛贵,中尉若有意选用魏氏子弟,早就该下送檄文辟除了。”
“是。”
“而中尉却没有辟除他家的子弟,这说明中尉之意不在魏氏。不在魏氏,就必在我家与乐氏。”
“是。”
“若用乐氏,则只能是乐峻;若用我家,则只能是你。”
乐氏家兄弟两人,乐彪已然出仕,能选用的只能是乐峻。邯郸氏家的子弟虽众,可邯郸荣名气最大,且是嫡长子,依照两汉的惯例,兄未出仕,弟通常就不会出仕,即使被州郡辟除了,做弟弟的也很多都会谢辞,不肯接受,所以要用邯郸氏,荀贞只可能是辟用邯郸荣。
“是。”
“乐峻与你各有优劣。用乐峻,则得名;用你,则得实。名与实不可兼得,故此中尉迟疑不决。”
“是。”
“名有名的好,实有实的好,对中尉而言,这是两难之选择。在这个时候,若是‘名’与‘实’之间的任何一方主动向他示好,那么不必说,他必定就会选择示好的一方了。”
“所以阿翁今去见中尉?”
“然也。”
“荣听阿翁之意,似是早看出了中尉为何迟迟不辟功曹和主簿,却为何直到今日才去与他相见?”
“长吏如君,我家的家声是否能够重振如今全在你的肩上,我为你择君,岂可不慎?得一明君,事半功倍;得一庸主,徒费光阴。中尉虽出自颍川荀氏,族为名门,然我闻他非荀氏嫡系,只是出自旁支,且是以军功取得的功名,又年少早贵,其人究竟如何?不可不细细察看观之。”
邯郸荣见过荀贞,对荀贞自有评价,但他现在想听听他父亲对荀贞的看法,问道:“中尉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我闻其事迹便已奇之,今下午在楼上见他,确定他非常人也,今暮於相君车上闻得了他平贼的方略,我只有六个字评他。”
“何六字也?”
“‘贞固足以干事’。”
此六字出自《易经》,本意是:“君子坚守正道,就能把事干好。”邯郸相用在此处,却是以“贞”指荀贞,说他足以成就大事。
邯郸荣没有听过他父亲对别人有过这么高的评价,心道:“前几天在乐伯节家的席上,我与中尉对面而坐。中尉以二十余之龄,从军征战,以军功位致比二千石,固一时之杰也,然我视之,中尉之能似也不出常人范畴。父亲为何对他如此高的评价?”因说道,“荣从未闻翁对人有此等美评,此评却是因何而得?他的平贼方略有何出奇之处?”
“平常人说平贼,只讲眼前的贼事而已,中尉却先言防疫、备粮,讲说来春之事,眼光长远,防患於未然。”
“此我亦能为之。”
“中尉到任才半个月,对郡西的贼寇就了如指掌,比我等本地人了解的还多、还深。”
邯郸荣默然片刻,试想了一下若是自己在赵国中尉的任上能不能在半个月内就了然贼情,说道:“此我亦能为之。”
“中尉平贼之方略共有三条,先防疫、备粮,次及早进击,次徐徐图之。”邯郸相把荀贞的方略转述给邯郸荣,说道,“你可看出中尉的深意了么?”
“深意?中尉此方略由远及近,从先解决以后之大患到如何解决眼前之小患,层次分明,条理整齐,甚是精当。阿翁说的‘深意’是这个么?”
“此非中尉之深意也。”
“那什么是中尉之深意?”
“郡兵、城防、邯郸县治安以至由此引申到赵国诸县之治安方是中尉之深意!”
邯郸荣霍然醒悟,回思荀贞此三条方略,层层推进,步步深入,而最终落脚到郡兵、城防、县治安上,虽此三条才是他的最终目的,然却因其前边充足的铺垫而使人自然地接受,毫不觉得突兀,不生抵触之意,不觉拍案叫绝,说道:“真妙策也!”随即又说道,“不过,虽是妙策,却也瞒不住人。……,阿翁不就看出来了么?”
“我看出来是因我旁观者清,身处局中者却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再则说了,中尉又何需瞒人?有他前边防疫、备粮、及早进击的铺垫,便算被人看出又如何?”
邯郸荣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就算被人看出荀贞的最终目的是郡兵、城防和县治安,可有他前边数条的铺垫,却谁也不能说出他的错处,谁也不能反对他整治郡兵和控制城防以及插手县中治安。这却是因为“先入为主”,既然听者接受了荀贞前边所说的内容,那么自然就无法反对他由前边的内容而顺势推出的最终目的。这乃是光明正大之阳谋。
邯郸相问邯郸荣:“中尉此策你亦可为之么?”
邯郸荣佩服地说道:“中尉心思精密,深谋远虑,临阵破敌用以堂堂之阵,使人就算看出其目的亦无能为也。我不及之。”
“中尉才二十余岁就这样的才干,以后肯定能立下更大的功勋,难怪州伯器重他。振兴我邯郸家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你要尽心尽力地辅佐他。”
“是!”
邯郸相问道:“你准备怎么辅佐他?”
邯郸荣想了想,说道:“中尉外州人也,初来我郡,地方不熟,要想控制郡兵、掌控城防、管控县中治安必阻力重重,我当竭力助之。”
“还有呢?”
“中尉名族子弟,年方二十余即为比二千石,早贵,必存大志,他来赵国是不可能尸位素餐的,肯定想要再建立功业,我熟知郡中地形,当助他击贼。”
“还有呢?”
“举荐贤士,助他收拢人望。”
“还有呢?”
“还有?”
“还有!”
邯郸荣屈指心算,想道:“先助中尉掌控住军事,再助中尉击贼立功,再助中尉得人望、获郡县美誉。此三者足矣,还能有什么?”说道,“还有什么?荣之不知也。请父亲教之。”
“粮食。”
“粮食?”
“中尉所部虽然精锐,多为豫州兵,不熟地理山形,欲要及早击贼就非得以本郡壮勇为主不可。郡兵不堪战,这连我都能看得出来,何况中尉?中尉肯定是要重新招募本郡义勇的。
“招募义勇就得要有粮食。国中的情况你我都清楚,今年秋收没收上来多少,缺粮。缺粮,就得从地方大姓、豪强那里借贷,你可以在这方面助他。”
“是了,我家可以捐粮给他。”
“错。”
“错?”
“我一家之存谷,岂够养一郡之兵?”
“阿翁的意思是?”
“助他从国中借粮。”
“这,……,这恐怕要得罪人。”
“天下多事,中尉英才,日后当致位公卿,我家重振家声、取功名富贵在此一举,何惜得罪人!”
邯郸荣以为然。
父子深谈至此时,堂外夜已渐深。
……
次日,荀贞传檄,由荀攸亲送至,辟邯郸荣为中尉主簿。
邯郸荣当天就任,献计荀贞,言愿为荀贞借粮。
说到这里,戏志才顿了一顿,插了句闲话:“而且我闻乐氏兄弟不和。乐彪现为相府的主簿,前几天他还宴请过君,君若是辟用他的弟弟为中尉主簿则必会引起他的不快。主簿者,长吏之亲近吏也,时刻随侍左右,要是乐彪因此向相君进谗言,说君之坏话,得不偿失。”
乐彪的同产弟叫乐峻,他俩不合的事儿,荀贞听说过。
荀贞笑了起来,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能得也。”
荀氏固是天下名族,可这里是冀州,不是豫州。荀贞又只是个中尉,不是国相,换而言之,他只是赵国的二把手,不是一把手,秩才比二千石,别说比不上魏松的父亲,也比不上魏松,甚至比不上魏松的儿子。荀贞又年轻,虽说现在有了些名气,但也只是有了“些”名气而已,以他现在的名气,可以得到魏松的尊敬,但是却万难得到他的竭力帮助。
“所以说,既不能得魏氏为用,乐氏又较弱,……。”
荀贞与荀攸对顾一眼,荀贞说道:“噢?愿闻其详。”
“原因有三。”
“第一是什么?”
魏氏现在出仕的子弟计有三人:一个是魏松兄长的儿子,多年前被国中察举孝廉,现为二千石太守。一个是魏松的儿子,现为千石县令。一个是魏松的族侄,名叫魏畅的,聪慧机敏,名闻郡中,今年才二十三岁,已是相府功曹。
戏志才说道:“魏松之父曾为九卿,魏松本人做过二千石的国相,魏松的儿子现为大县的县令的,他的从子现为郡之太守,连他的族侄都是相府的功曹。以此魏家之势,中尉以为能得其助么?”
戏志才说邯郸氏可用,没有说魏氏可用,很明显,他的潜台词就是魏氏不如邯郸氏。
戏志才说道:“确然,魏氏最盛,乃是邯郸冠族,堪称赵国郡姓。可正因为他们太盛了,所以不可用之。”
“赵国五县,邯郸最大,其人口是最多的,百姓也是最富的,易阳、襄国、中丘、柏人四县虽亦各有大姓豪族,然若论之以国之强宗却悉在邯郸。中尉要想借地方之力,就必须倚重邯郸右姓。中尉府中,两职最优,一为功曹,二为主簿。中尉功曹一职,君已许给刘备,那么中尉主簿一职就只能、也必须由邯郸士子来担任。只有如此,才能服众。”
邯郸是古之名都,漳、河间之一都会,水运便利,交通发达,往日太平时,南来北往的商贾络绎不绝,相望道上。赵国十余万百姓,三分之一都在邯郸。县既富实,民口众多,又是国都,那么当地的士族自也就容易发展,故此,邯郸之士族、豪强冠於全郡,远胜余县。
戏志才是中尉府丞,荀贞刚就职不久,中尉府里的事务不少,许多东西需要交接,荀贞尽将之委负於他,加上他又负责打探西、黑诸山谷里的黄巾余部与盗贼的情况,很忙,所以今天没有跟着荀贞去迎接许仲等人归来。
他思忖了片刻,说道:“邯郸氏可用!”
荀贞颔首,说道:“不错。”问道,“第二呢?”
“其次,邯郸之右姓大族有五。杨、韩两姓只是倚仗郡中权豪之势,巨富而已,出仕者少,不足提。魏氏、邯郸氏、乐氏,此三姓世仕州郡、朝廷,名重郡中,素为郡中诸县士子所服,君就要想倚重邯郸右姓,那么中尉主簿的人选就必须要从此三姓的子弟中选用。”
“三姓之中,魏氏最盛,志才为何以为魏氏不如邯郸氏?”
“‘功曹,简核贤能;主簿,匡理政事。中尉功曹、主簿皆府之重职,不宜久悬。’……,公达、志才,你们说邯郸相对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中尉府内,荀贞笑问荀攸、戏志才。
荀攸今天跟着荀贞去了王府,只是最后没能进去。邯郸相对荀贞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荀贞的车里坐着,也听到了。他笑道:“邯郸相自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君说起这话,以攸看来,他大约是想给他的儿子们在中尉府谋个吏职了。”
“志才,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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