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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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高阳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3]。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4],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5],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馋而计怒[6]。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7],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8]。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乎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9]。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10],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11]。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12]。
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13]。
謇吾法夫前修兮[14],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15]。
长太息以掩涕兮[16],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17]。
既替余以蕙纕兮[18],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19],谣诼谓余以善淫[20]。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21]。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22]。
忳郁邑余侘傺兮[23],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24]。
伏清白以死直兮[25],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26]。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27],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28],退将复修吾初服[29]。
制芰荷以为衣兮[30],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31]。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32]。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33]!
女媭之婵媛兮[34],申申其詈予。
曰[35]:鮌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36]。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37],判独离而不服。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34]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38]!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39]。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40]。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游以佚畋兮[41],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42]。
浇身被服强圉兮[43],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44]。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45]。
后辛之菹醢兮[46],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47]。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48],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49],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50],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乘鹥兮[51],溘埃风余上征[52]。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53]。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54]。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55],总余辔乎扶桑[56]。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57]。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58]。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夕,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59],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60]。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61],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62],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63]。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64]。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婳其难迁[65]。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66]。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67]。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68]。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69]。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70],留有虞之二姚[71]。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世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已邃远兮[72],哲王又不寤[73]。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于此终古!
索藑茅以莛篿兮[74],命灵氛为余占之[75]。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76]。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77],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78]。
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79]。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80]。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81],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82]!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83]。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84],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85]。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86]。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87],夕余至乎西极[88]。
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89],遵赤水而容与[90]。
麾蛟龙使梁津兮[91],诏西皇使涉予[92]。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93]。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94]。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婾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95],忽临睨乎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96]: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注释】
[1]苗裔:后代的子孙。高阳是古帝颛顼的别号,颛顼的后代熊绎是周成王的大臣,受封于楚国,到春秋时的楚武王熊通生子名瑕,封于屈地,因而改姓屈,屈原是他的后代,因此屈原说自己是颛顼的后裔。
[2]朕:我的意思。先秦时期人人皆能以”朕”自称。皇考:死去的父亲。
[3]汩:水流急流的样子,形容时间过得很快。
[4]三后:即指夏禹,商汤,周文王。纯粹:品质纯洁。
[5]党人:结党营私的贵族集团。皇舆:国君乘坐的马车,这里代指国家。
[6]齐怒:暴怒的样子。
[7]謇謇:忠言直谏。
[8]灵修:指君王。
[9]滋:栽种。畦:菜垄。俟:等到。刈:收割。
[10]内恕己:指宽容自己。
[11]修名:美名。
[12]姱:美好。顑颔:形容面黄肌瘦。
[13]纚纚(li):形容绳子又长又好看。
[14]謇:楚方言,发语词,无义。
[15]彭咸:殷代的良臣,因谏君不成而投水自杀。
[16]太息:叹息。
[17]谇:进谏。
[18]替:罢免、不用。
[19]众女:指那些诽谤屈原的奸臣。疾:嫉妒憎恨。蛾眉:比喻美德和才华。
[20]谣诼:造谣诽谤。
[21]偭:违背。
[22]周容:迎合他人。
[23]忳:忧愁的样子。郁邑,忧郁烦闷。屈原常有这种三字连文为词的用法。常以第一字为一义,余二字又为一词以补足上一字之义,此二字又常以联绵字组成。侘(chà)傺(chi):失意落魄的样子。
[24]忍尤而攘诟:忍受罪过和遭到辱骂。
[25]死直:为真理而死。
[26]延伫:长久站立。
[27]兰皋: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
[28]离尤:获罪。
[29]初服:比喻往昔的美德和品质。
[30]芰荷:菱叶和荷叶。
[31]陆离:很长的样子。
[32]弥章:”章”通”彰”;”弥章”,更加显着。
[33]惩:悔恨。
[34]女媭:女侍或侍妾。婵媛:指缠绵多情的样子。
[35]申申:反复地。詈:责怪,劝诫。
[36]鲧(gun):大禹的父亲,曾治水不成被舜所杀。婞直:坚强正直。殀:死。
[37]薋:聚集。菉葹:毒草。
[38]茕(qiong)独:孤独。
[39]节中:不偏不倚的意思。凭:愤恨。历兹:兹,现在;历兹,直到现在。
[40]济:渡的意思。重华:舜的名字。陈词:陈述心声。
[41]羿(yi):夏代有穷国的国君,曾起兵推翻启的儿子太康,自己做了夏的国君。喜好打猎,不理朝政。
[42]浞:寒浞,后羿的国相。他指使家臣逢蒙射杀了后羿,强占了羿妻嫦娥。
[43]浇:寒浞的儿子。强圉:强壮凶暴。
[44]颠陨:掉落。指浇被少康杀死。
[45]逢殃:指夏桀遭到了被商汤放逐到南巢而死的下场。
[46]后辛:指商纣王。菹醢:指把人剁成肉酱的一种酷刑。
[47]相观:仔细的考察。计极:最终的想法。
[48]歔欷:泣不成声。
[49]茹蕙:柔软的蕙草。
[50]敷衽:衽,指衣襟。敞开衣服。
[51]驷:驾着。玉虬:白色的龙。鹥:凤凰一类的大鸟。
[52]溘埃风:溘,迅疾。埃风:挟带尘埃的大风。
[53]发轫:出发。苍梧:即九嶷山,舜帝埋葬的地方。现湖南宁远境内。县圃:神话中的地名,在昆仑山上。
[54]灵琐:神灵的大门。羲和:太阳的母亲和驾车人。弭节:停下鞭子。崦嵫:太阳所住的山。
[55]咸池:太阳洗澡的地方。
[56]扶桑:长在崦嵫山入口的树。
[57]相羊:徜徉、徘徊。
[58]望舒:神话中月亮的驾车者。飞廉:神话中的风神。
[59]帝阍:守天门的神。阊阖:天门。延伫:长久站立。
[60]白水:神话中的河。阆风:神话中的山。绁马:系马。
[61]溘:匆匆。春宫:神话中东方青帝的住所。
[62]荣:草本植物的花。华:木本植物的花。
[63]丰隆:云神。宓[fu]妃:洛水女神,伏羲氏的女儿。
[64]蹇修:伏羲氏的大臣。理:提亲的人,媒人。
[65]纬婳(huà):别扭。
[66]穷石:山名,传说在甘肃张掖。洧盘:神话中的水名。
[67]有娀(song)之佚女:传说有娀部落有两个美女,住在用玉做成的高台上。其中一个叫简狄,嫁给了帝喾为妃,她的儿子契是商代的始祖。
[68]自适:自己去。不可:不妥。
[69]高辛:帝喾的名。
[70]少康:夏代的国君。
[71]有虞之二姚:有虞国国君姚的两个女儿,传说中的美女,嫁给了少康。
[72]闺中:女子的居室。邃远:深远。
[73]不寤:不醒悟。
[74]藑茅:占卜用的茅草。莛篿:卜卦用的竹片。
[75]灵氛:神巫。
[76]椒糈:香草和精米。指祭祀用的物品。
[77]皇剡剡:神光闪耀的样子。
[78]榘镬:尺度,准则。
[79]挚:伊尹,商汤的贤臣。咎繇:皋陶,夏禹的贤臣。
[80]薆然:掩盖貌。
[81]谅:诚实,信用。
[82]淹留:久留。
[83]未沫:未消散。
[84]及余饰之方壮:趁现在我的品质依然优秀。
[85]羞:菜肴。粻[zhāng]:粮食。
[86]杂瑶象以为车:用美玉和象牙装饰我的车。
[87]天津:天河的渡口。
[88]西极:西天的尽头。
[89]流沙:沙漠。
[90]赤水:神话中的河。容与:从容慢行。
[91]梁津:在渡口上架桥。
[92]西皇:西方的神,指古帝少皞氏。涉予:渡我过河。
[93]玉轪[dài]:车轮。
[94]邈邈:遥远的样子。
[95]陟升:上升。赫戏:光明的样子。
[96]乱曰:古诗歌的末段,相当于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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