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找我

“他知道了你养子的下落，威胁你帮他容留那个小女孩，所以你跟我们举报他？”年轻警察有些顿悟地问道。

“不然呢？!”叶碧莲恶狠狠地。

“小女孩跑了他就砸了你的店。”蒙锐问，“所以你还要自己再添上一通，一定要迫使我们抓住他，是吧？”

俞生太期待一个好点的消息了;他感到心脏重重撞了两下，不禁仰起脖子看向姚杭的脸。姚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孩子似的拍着桌子直催:“拉近点，拉近点!”

俞生见他高兴就好，索性让出鼠标;姚杭拿过鼠标贪婪地放大了地图，只见屏幕上的马赛克不断滚动、清晰:路两旁的陡坎显现了、平台上的一排平房露出来了;房子旁边的小水沟，沟里黑乎乎的石子、石板小桥，破破烂烂的旱厕……脑子里的记忆此刻翻涌而出，他连连点头，嗓音轻飘飘的:“这就是我的家，哦我小时候的家，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是这里准没错了……”

他太开心，使劲跺了跺脚，整个身体跟着颤抖一阵后，差点像被抽空似的倒下去，幸好他扶住了桌沿，俞生也下意识地伸胳膊拦住了他的后腰。

俞生也开心，他早已料到那是个专门囚禁中转被拐儿童的所在，此时甚至都开始幻想姐姐会出现在画面中了，但他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姐姐的安危还不知道，李益也还没抓回来，眼下姚杭的状况也必须要顾及，不止是照顾情绪，证人保护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姚杭手忙脚乱地缩小地图:“哎呀我快把它弄跑啦——怎么弄歪啦——”他拍拍俞生的肩膀，轻声说，“帮帮我。”

俞生谨慎地微笑了一下，把地图慢慢调整，画面中又出现了盘山公路和山脚下的小镇。

“蓉庐镇，”俞生轻声念道，“这是宿江市芒山县蓉芦镇，刚才那个村庄是一窝村。”

姚杭搓搓手捂了把脸，转过身。刚巧这时有人敲门，他连忙向后退了几步，俞生上前开门。

原来是前阵子从四川灾区对口调过来的年轻警察肖子云。这个大高个小伙子，占据半个门框，吓得有些结巴:“蒙，蒙组长让你们，待在这块不要动!审讯室出了毫事情。”

俞生首先想到是李益的事，可又一想，既然是审讯室，那还是叶碧莲出了事。两个房间一墙之隔，可俞生咬了咬牙，他不能走。

俞生把肖子云领进来，带上门，退回到电脑前，把电脑桌旁已成半蹲姿势的姚杭扶起来，扶到椅子上;他找到纸笔，抄下“宿江市芒山县蓉庐镇一窝村”，把纸条放到子云手上，握住他颤抖的手。

“你们要待在这里哦？”子云把纸条塞进兜里，“要饭么？”

“把这张纸交给蒙组长，不管里面和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告诉他这里有我就行。”俞生笑了笑，转头问姚杭，“你吃什么？”

姚杭一愣一愣的:“厄……有鸡腿面吗？”

俞生点点头，从桌下抽屉里掏出饭卡，转身递向子云的另一只手，笑着说:“麻烦你打一份鸡腿面。”

04

肖子云匆匆赶回审讯室，医务科的人已经到了。

叶碧莲在寻死，她虽然大半身被禁锢在椅子让，仍半弓着身子呈发射状，没命地冲着桌腿撞，“咚!咚!咚!”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污，配上红衣长发，活脱脱一个鬼。

督察都赶到了，蒙锐只好照着念笔录:“你们还讲什么人权，什么法律，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的儿子，只要找到他，我什么都说！”

督察脸色阴沉。子云把纸条递给蒙锐，蒙锐向督察望了一眼，接过纸条大声念道:“宿江市芒山县蓉芦镇一窝村!”

仿佛时光静止，叶碧莲就这么定格住了。她被摁回椅子上，像一个木头人。

“那确实是李益的老家。”她愣愣地念叨着，抬起头，向蒙锐笑了笑，“不过你觉得他回的去吗？下这么大雨，就算你们不堵他，公路也要封了。”

“公路没有封。”蒙锐挑起眉毛，“不过这么说的话，至少到昨天为止，他还没离开个州？”

叶碧莲干笑了两声，甩甩头发，望着他狠狠地说:“是又怎么样？去找啊，有种就把个州翻过来!”

“我不用把个州翻过来。”蒙锐凝视着她，嘴角一扬。

05

窗玻璃上水雾濛濛，大办公室里昏昏暗暗，像傍晚一样。小隔间里亮着灯，俞生和姚杭坐回原来的椅子上，面对面，桌上是一桶泡面和一碗鸡腿面，热气腾腾。

“吃吧。”俞生划了划泡面里的调料，“你点的，你要吃完，不能浪费。”

“刚才那个人呢，怎么送完面就走了，你们这么忙的吗？”姚杭掰开筷子，不解地问。

俞生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能再刺激了，只是说:“他是外勤，随时都要忙正事。”

“你以后也肯定很忙。”姚杭把着自己的鸡腿，盯着对面的泡面，关切起来，“哪能天天吃这个。”

俞生吹了口面汤，笑道:“那就拿你的鸡腿来换好了。”

两人各自表面平静又心潮起伏地吃面，房间里只听到“吸溜”的声音。

也不知是把鸡腿啃到第几口时，姚杭下定了决心，又喝了一口汤，抬起头问:“我们躲在这里，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去了是吧？”

俞生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他被问住了，除了“嗯？”一声，也只能无声地望向他。

姚杭倒很平静地又“吸溜”了一口面条，说:“审讯室里的那个，我认识吧？外勤都跑空了，是不是都出去抓……你们一直在抓的那个去了？”

俞生好像被戳中了秘密似的，下意识地避开目光;他的心里翻涌着很多情绪，对姐姐的担忧，对外面“战况”的牵挂，还有对早上那个颠覆性信息的后遗症。

他的额头上辣出一层汗，此时一下子都变得冰冰凉凉的。他很想告诉自己放松一些，可他只是划了划面，接着放下叉子对姚杭说:“我不想让你去跟那两个的任何一个见面。”

姚杭反而一下子笑了，说着:“可是迟早也要面对的。”

“不用不用，这个案子不需要。”俞生握紧叉子，望着他说，“我们只用把他们抓住，掌握到拐卖儿童的证据，尽可能把他们都解救回来，这样就可以了。”

“那其它的事你们也不用管啊。”

“我6岁的时候它就拐走了我的姐姐，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大部分事情是我没办法管控的。”俞生话一出口，感觉心口轻松了几分，他索性放下叉子，望着姚杭认真地说，“哪怕我现在做了警察，我也要为很多事情担心，只能管好我自己不要崩溃了。

我唯一能管的能做的，就是让别人不要像我这么辛苦，让这件案子伤害到的人，让我关心的身边的人，比我轻松比我还平安地活着。”

“我只差一点啦。”姚杭咧开嘴，眼角却红起来，他向前抱住俞生的面桶，“那天我只差一点点……我之前可从来不敢想自己还会靠近那家店的……那天晚上我站在门口，里面开着灯，差一点我就克服自己啦。”

“不用的!你不用这样，”俞生不禁握住他的手腕，急着说，“让我们来，把店一封，把人一抓，什么事都没有啦。”他笑了说，“你看你会画画——虽然比我差一点点，你长得——挺顺眼的是吧——而且你性子好，将来肯定比我讨女孩子喜欢，你就应该开开心心地过你自己现在的生活啊!”

姚杭垂下头，喃喃道:“我本来以为跟他们对话，或者原谅……就可以过得轻松一点，可是那样太难了……”

“那就不要去做。我也不打算这么做……”

“可是你还是这么累啊。”

俞生喝了口汤，指了指前方操作台上的画纸，舒了口气说:“所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这么大的忙，让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画纸前的窗玻璃，翠色中渐渐变亮，透出新鲜的嫩绿来。隔间的屏风下漏出一缕一缕的亮光。姚杭叼着鸡腿，低头望着木地板上，棕红的花纹正一点点映出来。

“雨停了。”

二人相视一笑。

06

雨停了。织锦河公园对岸的小区，好好的路变得泥糊糊的。路况本就不好了，偏巧行人很多。大家收起盆桶，走出家门，围在树干、电线杆周围，对上面的画像指指点点。

便衣警察们三个两个一组，进入居民区内部;晌午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地上，把泥巴和水凼都照得发亮。武警到了，分成两队守住入口，一时间路上鸦雀无声。

忽然，只听楼宇间响起“哗啦啦”一声，天上蒙起满满一层鸟，再看屋后有棵大树，抖得实在厉害。上前一看，只见泥地里扭打着两个人，不一会儿个头大的就从泥水里翻上来，骑坐在另一个的脖子上，给他上铐，冲着他的脸，死死地灌了三拳——

“子云，子云!抓活的!”蒙锐领着大家从四下里一拥而上，先把子云跨下这个解救出来——才让人家跪稳，又给了一拳:“叫什么？!”

“李，李益。”

“停下，你看这个!”姚杭兴奋地松开椅背，指向电脑屏幕——

只见地图上出现了一大片绿色山区，拉成立体画面后，可以大致看到两层山体，背景山体很高，山腰处如拉开一个抽屉，向前伸出一片平地，平地上的建筑尚不清晰，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路，像一道白光，从山间射出，穿过深绿的密林，笔直地伸到眼前来。

叶碧莲眼睛一瞪，刷地坐好了。

“一个年轻人站在你家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

03

俞生向窗外看去，水汽弥漫，很适合潜逃出城，也很可能还没出家门就被埋伏的人捉住，最坏的情况是跳织锦河，跳湖都好过跳河。

他的心痒痒的，只能把目光移回面前的电脑屏幕，鼠标在谷歌地图上小心地转动。

姚杭现在撑着他的椅背，手揣进椅背上的风衣帽子，刚才冲刷成蓝田玉般晶莹成色的眼睛，正好奇又兴奋地盯着谷歌地图，教科书般的“情绪基本稳定”。

“不然呢？”叶碧莲冷笑着，躺回椅子上。

几个警察相视了一眼，年轻警察小心地说:“其实在那天晚上，李益砸了你家店之后不久……你是知道的吧？”

蒙锐冷冷地望着她，待她闹不动了开始趴在椅子扶手上呜咽哀嚎，便轻轻地说:“你现在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懂不懂？你要哭十三年前就该这么哭，其次就是现在了。”

叶碧莲冷笑了几声，爬起来说:“别讽刺我，我知道他在哪儿，他就在学校教书，就住在巷子尾的居民楼里……”她撑着扶手弓起背，血红的眼睛瞪着警察们，“这都是李益告诉我的!”

可是俞生知道他们俩都还没从刚才的气氛中彻底缓过来。失去姐姐的阴影和母亲的抑郁情绪使他从小就是一个情绪内化单纯镇定的好孩子，可是这种紧张的局面、冲击世界观的事情让他已然心乱如麻。除了动一动鼠标，问一声“像这个地方吗？”“不像？那这里呢？”，他几乎不敢把目光再向对方移一点。他鼠标上的手指和姚杭握住桌角的那只手掌都在轻轻战栗。他甚至想像，姚杭会像妈妈那样离开这个房间从人世上消失了，那他以后该背负多少东西活下去？他现在就快支撑不住了。

02

这是个州人风雨不能侵犯的安宁的一天。

河流上游的个州市公安局，却远远地被隔绝在人间烟火之外。审讯室和重案组的大办公室同层，一扇铁窗，一扇普通的防盗窗，被疯长的爬山虎牢牢固定在同一面墙上，像同一张脸上两只不协调的眼睛。

“上回带我来接儿子的警察呢？问问他们不就知道具体在哪儿了？”叶碧莲玩着手指，漫不经心地说。

“你带警察回的是你被解救出来的那个家，你养子印象深刻的是另一个山区，那应该是你不在的那两年他生活的地方。”蒙锐出示刚刚从俞生那儿拿到的模拟地图，“仔细看，去过吗？”

叶碧莲随便往纸上一瞧:“我能走那么远不就自己逃出来了？”她的头刚垂下，忽然又扬起来，转向警察，两眼泛光，“你刚才说什么？我儿子，印，象，深，刻？？？他跟你们说的？”他爬起来又被内勤摁回去，扑上桌再被摁回去，沙哑着嗓子大喊:“你们找到他啦？你们找到他啦!带他来见我!为什么不带他来见我!!”

01

阴雨连绵。

织锦河水暴涨，混浊的天空在冒着泡泡的水面下奔跑。河流下游的织锦河公园，木吊桥空悠悠地挂在水面上，桥那头是一个老小区。五金店干果店照常开门，门槛内外摆着小桶小盆，老板娘坐在门口看雨;炸油条的摊位支起蓝白条纹的雨棚，被红的绿的雨伞围堵得水泻不通;电瓶车在人堆里一边钻一边鸣喇叭，溅起一阵阵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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