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床弄青梅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小洋房共上下二层，二楼采光最好、空间最大的一间卧室拨给了经年三兄弟。在卧室里为他们并排架起三张小铁床，与地面上镶嵌的木质地板一点也不搭配，再仔细瞧那地板也已经严重的腐蚀了。

一楼的客室内摆放些西式的老家具，也是房主搬家时带不走掷下的。余姚瞧着那些家具的颜色，估摸着最初应该是纯白的，现如今已经变成了污蒙蒙的淡黄色。但这栋小洋房里并不是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有两样东西余姚就是很喜欢的。其一，客室内有一只外壳破损的留声机，每次播放唱片的时候就会卡住，房主留下的几张唱片也是清一色外文的。其二，房子里有一部先进的电话机，虽然他们一众人几乎还没有使用过。

他们这些人首先要解决的必然是生存问题。叶裔勋自打出生起便是“地主老财”，要他拉下脸面去给别人做事谋生，他是万万做不来的。况且，他曾经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富商。钱财不如从前充裕，手艺本领却还是在的。

就在这时，同样流亡到上海的一股东北人，组织起一个小型的同乡会，大家本着互助扶持的心愿聚集到一起。因叶裔勋在沈阳城也算小有名气，便有人帮他一家商贸公司里暂先谋下个副理的职务。公司的地理位置是在公共租界里面，裔勋起初是不愿意去的，但是这家公司从老板到员工一多半都是东北人，他适应了几日做的倒也算是顺心。所做的差事又是他的老本行得心应手，没多久就从副理转成了经理——公司里最年长的经理。

余姚是懂得裔勋的心思，他还是想从头再来，在上海滩撑起“叶记”的牌子。但他们毕竟是刚刚来沪，还是得先熟悉适应好大环境，再慢慢盘算起自己的小生意才行。

苏棠柠也是自己做了多年的老板娘，她的心思同裔勋是一样的，在上海滩重新开起“晓南阁”也是她的梦想。她存在北平那边中国银行里的钱，在上海也顺利的取了出来。她更想尽早搬离出叶家，毕竟她是个“外人”。余姚一样的苦心相劝，劝她再等些时日，大家把日子过稳妥点再分开也不迟。

秋溶是肯定无法出去做事情的，她得照顾孩子们的生活起居，眼下家中又没有余力去请佣人。经年和纬年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叶裔勋便把他们俩送到学校里去念书。

棠柠觉得既然不能马上干起营生，便拉起余姚先把上海滩逛了个遍。棠柠是爱上海的，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在余姚等人一出口还是一口奉天话时，棠柠早已把那吴侬软语学到了一二。余姚陪着棠柠去过了很多地方，去帮她寻找儿时的记忆。

霞飞路、静安寺路两旁的高楼鳞次栉比；黄浦江畔的外滩，外白渡桥下的落雁红霞；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百乐门舞厅里的买醉销魂；还有那华懋饭店的金碧辉煌，四行仓库里的各大洋行……

广告画上抽香烟的上海青年仿佛在告诉人们，这里是充满波尔乔亚多的上海。上海是美的，上海的美煞羡旁人，它们是摩登地、优雅地、有腔调地，上海的美等待着他们去挖掘。

他们还是会时不时的想念起东北，莼鲈之思是无法隐藏的。可他们回不去了，东北不再是他们的家园，而在上海他们也仅仅是个新客。

在陪同棠柠逛完一圈上海后，余姚通过同乡会找到了一份教会学校的文书职业。白天她在学校里做事，傍晚便溜进夜校班里旁听英文。她想多学点英文总是有好处的，至少在跟教会里那些嬷嬷们沟通可以减少些障碍。更何况放眼一望，整个上海滩全都是外国人。余姚觉得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是要学点英文的。

棠柠见余姚出去找事情做，自然也是闲不住的。她想了想自己的特长，跑到静安寺路上一家时装公司里卖起旗袍来。她本身就是个衣服架子，模样气质也摆在明面上，没有费多少口舌便被雇主录用下来。那家店其实是棠柠前不久光顾过的，起初老板还不相信她要来当帮工，直到她第二日准时来店，老板才相信她是认真的。

每个人都在这个乱世里顽强的活着，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他们是真的来了……

沿着这条弄堂走到头，便是他们一家居住的那栋小洋房。余姚取笑它应该是个违规建筑，它实在不应该建在现处的位置上。但弄堂里的房子多是闺阁亭子间，他们一家人住进去太过拥挤不堪，地段好一点的房子他们又负担不起，总之，算是机缘巧合之下，他们跟这栋小洋房有缘。

小洋房外面围绕着一个不大的院子，之前的房主在这里面种上了许多花花草草，看得出来，也是个讲究的人家。房主因着急售卖出房子也无暇打理院子，等到叶裔勋一家人搬进来时，那些花花草草已经枯萎凋零。裔勋索性带领众人把它们统统剔除，种上一些极易存活的青菜苗子，把它们一排排拢的整整齐齐，好像是回到了东北的乡下农田。

而叶裔勋一行人等，也开启了他们的沪上人生路。

叶裔勋置下一栋很老很破旧的小洋房，在公共租界旁边的闸北附近，也算是闹市街区的最末端，再偏一点恐怕就要跟城郊接壤。这栋小洋房紧挨着一条长长的弄堂，弄堂里的又是另一番人间模样，那是跟东北人们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习惯和方式。他们一家人初来乍到，自然成为了品头论足的对象。

他们一家在旁人看来也实在是奇怪，一位穿长袍马褂的旧式老爷，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和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他们被安排上了各种各样的角色，有的人猜想出一个版本，有的人又描绘出另一个版本，他们一家成为了弄堂里新晋的故事选集。

货船抵达天津时已是翌日傍晚，他们意料之中的滞留在这，同在营口时一样为预定船票奔走数日。但关内环境总好于关外，这里至少是中国人的地盘，他们渐渐消除了多日以来的紧张感，做起事情来也比在东北时稳妥许多。临登船去往上海那日，他们走到一个天桥底下，瞧见一位说书老人，他正绘声绘色的向众人讲述着张大帅的传奇故事。裔勋站在原地惘然不已，不知是他年岁渐长还是其他原因，他近来总是想落泪。但凡提及“东北”字样就成了他的痛处。

叶裔勋一行人等终于在这年年末踏上了上海这片土地。他们刚刚抵沪没多久，便传来东北被日本人操控，建立起“满洲国”的噩耗。大清早亡了！末代皇帝溥仪竟然跑到东北重新登基，做起了日本人的傀儡！

裔勋无法想象在“满洲国”里，沈阳城里的百姓们要怎样过活，万氏和花柒、施芸和凤杰还有老宅里的范大志，他们会怎样生活？他不敢想，他只觉心痛！向日本人俯首称臣，做起二等三等“良民”？那里不是“满洲国”，那里是中国！

……

他们不知道黎光耀的下落，也不知道满山红的去向，但他们坚信，那些生长在中华大地上的热血男儿郎一定会抗日到底，他们绝对不会对侵略者屈服，他们绝对不会被日本人打垮！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他们真的成了流亡在外的东北同胞，他们真的成为了不可否认的亡国之奴！

直到几年以后他们听到了一首歌曲，那首歌曲每每唱响都会使他们泪流满面——

满山红残暴野蛮不讲理，但他对她最终没有跨过那道雷池。他选择尊重她保全她，但他却愿意对外吹嘘，他们二人共度过春宵。叶裔勋接她下山前夕，他紧紧的抱住她，恳求她留下来，他说他爱她……

单余姚不再怨恨满山红，这一路，从沈阳到营口，他为她已经做了太多太多的事。这份情谊，她不会忘记，她由衷的感念。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何夕，谢谢你！何夕，再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这艘货船载着他们一行人从营口驶向天津，他们离开了东北这片肥沃的土地，从此以后将永远生活在别处，背井离乡居无定所。何时才能够重归故里，何时才能够收复我大好河山？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单余姚望见追着货船在河岸上奔跑的满山红，她狠心的让自己别过头来不再去看他，满山红就这样在她的生命中一点一点的消散不见。

余姚回想起当年在盘山岭发生的那一幕幕往事。满山红把她扛在自己肩膀上，穿过夹道欢呼起哄的绺子们，把她抛向那把象征威严的虎皮大交椅上；他承诺放她下山回家，却在盘山岭的森林里把她遛的团团转；她因绝食而导致快要死去，他想尽办法引诱她吃下烤红薯挽回了性命；他闯进简易的浴室里救出晕死在里面的她，还有最后他唆使他人残忍的杀死了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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