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2)
温以宁嗯了声,没答,而是转移话题,“耀总跟你一起吗?”
“对,他没喝酒,去酒吧就凑桌玩桥牌去了。跟我哥一样的爱好。”霍礼鸣又恢复了结实酷哥的形象,外套甩在右肩,噔噔上楼,“我看琛哥起床了没有。”
现在也才六点多,但唐其琛十一点还有个会议,所以得早早出发。老许把他们送到渡口,招呼周到,跟每个人告了别。温以宁还坐霍礼鸣的车,待了两天也混熟了,回程就不像来时那么沉闷。
她答应了,“行。”
进入上海界,在服务区的时候,唐其琛就坐回了自己的车。唐耀从这直接上机场高速,中午的航班回北京。走前,他对温以宁晃了晃手机,“以宁,微信联系。”然后留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便分道扬镳了。
唐其琛往车里一坐,气氛就压了下来。
不过他上车后一直没怎么说话,跟方才与唐耀谈笑风生的模样判若两人。温以宁坐副驾,背脊挺得直直,好像有枪口从背后对准了她,浑身不自在,她没敢轻举妄动。坐久了,她甚至觉得腰酸背疼,四月芳菲尽,背上竟冒出了层层冷汗。
直到霍礼鸣说:“右边儿有个毯子,你给他盖一下。”
温以宁这才慢吞吞地转过头,发现后座的唐其琛靠在那儿睡着了。
他的样子不像浅眠,双手轻轻环着胸,头往车窗偏。那么刚才温以宁所感知到的一切不适,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压力。
她心里有恐惧,有害怕,有逃避,也有理性的克制。
温以宁捏紧了手里的毯子,压下这复杂的情绪,然后解开安全带,转过去伸长手,把毯子勉强地盖在了唐其琛身上。
一动就醒。唐其琛睁开了眼睛,毫无征兆地看着她。
温以宁心里咯噔一跳,纯粹被吓的。
就在这时,车子一个点刹,她人跟着惯性就要往后面栽。手臂一紧,是被唐其琛牢牢抓住了。
“靠,路中间一个大轮胎!”霍礼鸣转了把方向,有惊无险地躲过,“你没事儿吧?”
直到车子重归平稳,唐其琛才把温以宁的手放开,语气微微不悦,“好好开。”
坐回原位,系好安全带,温以宁觉得刚才被他拽过的手都麻木的没有知觉了。
十点半,把两人送到亚汇。霍礼鸣走的时候,跟温以宁吹了声挺酷的口哨,“这周六一块儿去啊。”
文身的事还记着呢。温以宁了然,“好。”
唐其琛站在旁边,估摸是听得云山雾罩,他看向霍礼鸣,这小子一对上视线,就很自觉地闭了嘴,飞快地开车溜掉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柯礼就已经打来电话确定时间。这两天虽然在外边儿,但悠闲放松的小型假期,怎么都比工作舒服。短暂休憩,又得恢复高压忙碌的状态了。这倒不是重点,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唐其琛恼的是另一件事。
从下车起,温以宁就跟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之前还能礼貌客套地叫他一声老板,现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温和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电梯到了,唐其琛走进去,拧头看着原地不动的温以宁,“你不用上班?”
温以宁面不改色,“这是专用,我等下一趟。”
这个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唐其琛脸色极静,目光笔直投向她,“你准备躲着我到什么时候?”
周遭的尘埃都落了地,沉默无波。
唐其琛也用不着再说什么,一句话就能戳穿她心思。他走进电梯,转过身。温以宁便默然地跟了进来。唐其琛按了楼层,按完了,手还停在按键上没有收回。这个姿势维持了两三秒,向上的箭头开始缓缓跳跃。
唐其琛呼吸渐深,开口说:“昨天晚上的事,我是……”认真的三个字还没成型,就被温以宁冷冰冰地打断:“我会辞职。”
唐其琛顿时哑口。
“我知道我对亚汇来说可有可无。这话说起来也不自量力。现在是没什么,一旦有什么了,我一定辞职,走得远远的。昨晚说过的,我再说一遍。一次两次,我都不试。唐总,话我说清楚了,你就当我不懂事儿吧。如果惹你不痛快了——”
温以宁低下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唐其琛看到“辞职信”三个字脸都僵了。
“电梯门一开,我就去陈经理办公室。”
她说得坚决果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在山庄时,霍礼鸣问她是不是也一晚没睡。是,她整晚清醒失眠,不是心有蠢动,不是被暧昧温情搅乱心池。而是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的给自己安置了后路。
所谓后路,就是退无可退,不给彼此任何一种可能。
这封辞职信,就是一把冷情的利刃,挥刀斩断过往,没想和他有未来。
空气里像是泼了一桶又一桶的胶水,粘稠静止,黏住唐其琛的五感,重拳捶在最软的肋骨上,闷得他压根没法儿喘气。
最后,他语气也夹了雪粒,哑声说:“你拿这个威胁我。”
温以宁很坦然地承认:“你说是就是吧。”
电梯楼层继续往上,指示箭头一遍一遍地循环反复。直到唐其琛手机响,是柯礼又打了过来。十一点的会议人都到齐,他不过是提醒一下唐其琛,会议室改到另一间。
但还没来得及汇报,就被唐其琛冷着调子打断:“我他妈在电梯里了,催命吗!”
柯礼挨了一顿无辜咒骂还懵着,电话就戾气十足地挂断了。
唐其琛侧头看了一眼温以宁,看她站在那儿背脊笔直,看她眉清目秀却一脸坚韧无悔,看她目视前方,连一个回应的眼神都懒得给。唐其琛喉结微滚,慢慢点了点头,“好,公司里,我不做任何对你有影响的事。”
他说:“辞职信撕了,你别走。”
电梯门划开,外头的空气钻了进来,混淡了里面的浓稠气氛。唐其琛步履生风地跨了出去,面色冷峻,又恢复了他一向的骄矜气质。温以宁看着男人的背影,他走的那一瞬,自己心里的石头哐里当啷地胡乱落了地。
陈飒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温以宁问她秘书:“姚姐,陈经理今天出差?”
姚姐跟她关系向来不错,瞄了瞄四周,把她扯到一旁小声说:“你这两天不在,不清楚状况。飒姐出了点事儿。”
温以宁心一紧,“怎么了?”
“这几天有位先生来公司找她,飒姐跟他之间有点不愉快,具体什么事儿我也不知道,但飒姐对他发脾气了。”
“那男的对她动手了?”
“没没没,他对飒姐挺好的,姿态放得很低,一直哄着她。喏,飒姐没来上班儿,估计是躲他来着。你有急事的话,就给她打电话吧,估计下午才来。”
到了下午,陈飒果然姗姗来迟。
唇红齿白,卷发披肩,神情冷冷淡淡的,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温以宁跟她汇报工作,顺带提了提去古镇的经过。陈飒喝着水,坐近了才发现,她今天的底妆比平日略厚,口红也艳艳的。她问:“唐总难伺候吗?”
“他人很好,很健谈。”
陈飒瞥她一眼,“我不是说唐耀。他是个来话的,毕竟在美国待了那么久,为人处世很亲和,也不是会刁难的人。”顿了下,她继续道:“我听柯礼说,咱们这位唐少爷又龙体抱恙了?”
温以宁默了默,“嗯,发烧了。”
“没事儿他出去淋什么雨?”陈飒只是听了个大概,不了解前因后果,极其嫌弃自个儿老板这作风,“养的好好的,折腾什么劲儿,这也是没传去董事会,不然又有人拿他这病做文章。”
温以宁似懂非懂。
企业中的明争暗斗从来就不会少,唐其琛坐着这把交椅,不说脚下尸骨累累,至少也是触碰割舍一部分人的利益才走上来的。陈飒没细说,但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淡淡忧思。
温以宁上下唇碰了碰,想解释什么,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走时,陈飒说:“你下班等我一起,我今天要绕路,经过你那儿,你坐我的车。”
也是稀奇,陈飒竟然提早半小时下了班,温以宁得了方便,也能跟着下个早班。平时陈飒的车都有专属车位,就在大厦前坪。但她没往那边走,而是坐着电梯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温以宁觉得今天的陈飒有点不一样,做事的时候依然专注,但一闲下来,她的神情就很缥缈,心里头装了事儿似的。
陈飒的车停在比较远的车位,她边走边四处看,没有很明显,但眉头微蹙,倒像是在躲人。
车子开出公司,开上高架桥堵了一会儿,陈飒的手机一直在响,电话居多,没接,便又换成了短信。温以宁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陈飒。本想提醒,但看现在这架势,她是故意不理会的。
下了高架桥,车行就顺畅了。开了一段后,温以宁频频回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告诉陈飒:“飒姐,后面有辆车好像在一直跟着你。”
陈飒抬起头,看了眼后视镜,一辆银色的bugatti veyron始终跟在车后。
温以宁注意到她的表情,有排斥,有烦扰,有无奈,甚至有那么一瞬,愁云过眉间。短暂失态,陈飒一脚油门下去,凶悍霸道地超了三辆车,硬生生地将那车给甩丢了。
——
傅西平晚上请唐其琛吃饭。他不知从哪儿挖来的一个做日料的厨子,据说是做过国宴的那种。唐其琛到时,该来的都到齐了。能到家里聚着的,都是交情过硬的,彼此都熟,两个年龄稍小的纷纷叫他哥。傅西平盘腿儿坐地上玩游戏,回头见着人直嚷嚷:“你什么情况啊,加班连饭都不吃了是吧?”
柯礼笑着帮答:“唐总去了两天苏州,今天回来的,一堆事要处理。”
傅西平没在意,只冲厨房喊了声:“行吧,齐活了。”
唐其琛对生鱼片没太多兴趣,或者说,他对吃的都不太感兴趣。傅西平要给他倒清酒,柯礼给拦了下来,“别让他喝了,他病还没好呢。”
“怎么了又?”傅西平抬起头,酒瓶刚刚倾斜就给停住,“老毛病啊?”
唐其琛淡淡的:“不是。”
“自个儿的身子得当心,咱们这年龄卡在中间,都是为以后打底子,现在还能扛,四十往后,病痛可就都来了。”傅西平劝得也叫一个真情实意,“小柯你是他身边的人,平时多提醒。”
柯礼点头:“放心,我会的。”
傅西平这房子大,近一百平的客厅宽敞亮堂。他是正儿八经的设计系毕业,房子装修得很有个人风格,最醒目的就是墙上那个100寸的电视屏,傅西平多数时候用来玩儿游戏和看电影。今天人多,就放了电视直播。
“看,安安呢!”一人指着说。
正放着东亚台的一个慈善活动,这几天微博讨论也热烈,国内一线明星都有出席。正好是走红毯的环节,安蓝和今年的新晋影帝走在一起,微博话题后面瞬间就跟了一个“爆”。
“这身造型不错。”傅西平感叹:“那时候还是跟在我们后头跑的小丫头片子,一会儿都这么大了。诶,前天晚上她还跟我发微信,问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唐其琛嗯了声,“事多。”
“那你也抽空给她回个电话。”
友人在旁搭腔:“安姐都成望夫石了。”
一阵笑。
傅西平丢了个龙虾壳到那人头上,“开你安姐的玩笑,胆儿很肥嘛。”
说是玩笑,其实也半真半假半试探。玩不到一块的,就不会出现在这里,都是知根知底的一圈人,安蓝对唐其琛的心思那是步步清风,明白人一看就能感受到。好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安蓝也是男孩儿个性,对谁都没个正经,但一到唐其琛跟前,看他的眼神都是要命的。
一种惯性思维吧,谁都觉得这两人迟早得在一起。
大伙儿都爱调侃,这会子又把话题往安蓝身上扯了。
“哥,先跟你露个底啊,你不是下个月生日嘛,做好准备啊,安安忙活着给你准备个大型贺礼呢。”
“贺什么礼啊,滚一边儿去,我哥没那么老。”
“谁让你剧透了,打,现在打电话给安安,她抽不死你!”
“卧槽别!人家在参加活动呢。”
蹦出一个闹腾的,直接往电视屏幕前窜,张开手做话筒状,对着画面上的安蓝夸张尖叫:“安安!其琛哥哥在这里!”
闹成一团,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儿。
傅西平想起刚才柯礼说的,于是慢八拍地重提,“哦,对了,你这两天去哪儿了?苏州?你跑苏州干什么去了?”
唐其琛坐在沙发上,人是往后仰的,叠着腿,整个人漫不经心的。听到这里,他抬起眼睛,眼神安宁而深沉,对傅西平说:“没干什么,就是跟人表白了。”
语毕,热闹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动作、笑脸统统暂停。
八风静止,落针可闻。
温以宁笑了笑。
“约个时间一块儿去吧。”
霍礼鸣说:“还行,年轻时候弄的。这两年琛哥不让了,他之前还打算送我去当兵,不过后来出了点事儿就没去成。我看他最近也没说了,改天再把右手也给文了算了。”
温以宁仔细看了看他左边的花臂,“你不疼么?”
“不疼。”霍礼鸣看她一眼,“你想文?”
唐其琛视线收回来,他心里早就预料到时这结果,谈不上失望,整个人静的离奇。
没多久,门板“砰”的一响,温以宁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唐其琛的表情短暂措愣, 温以宁跑到他面前,仰着脑袋盯住他,跟交待遗言似的坚决道:“我不跟你试。一次两次我都不跟你试。”
霍礼鸣穿了件纯白色的短袖,上车的时候,衣摆跟着撩了撩,露出了腰侧的一个匕首图案。
温以宁问:“你很喜欢文身?”
她转过身不想让他多看,随口敷衍,“看了两部电影。”
“我哥没事儿吧?”霍礼鸣从沙发上站起来,抡了抡胳膊,“昨晚他吃药了没?”
说完又转身跑了,跑到门口,温以宁脚步慢下来,估计这个时候人已经完全缓过劲儿,理智全清醒,她平声提醒:“老板,您烧糊涂了,回上海之后记得去医院看看。”
这茬意外到此方歇,人都走了好久,唐其琛还站在原处。后来头疼实在难受,他才换了个姿势,从抽屉里摸出药,囫囵吞了两颗退烧。
他主动松开了她的手。
温以宁手肘往后,掌心抠着桌沿,垂着脑袋, 唇瓣抿得紧紧。安静了几秒, 唐其琛刚想说话,她就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里溜了出去。人走了,门都没给他关。走道上的光亮把这门变成了一个明晃晃的伤口, 房间幽幽暗暗, 没了半点生气。
第二天早上,温以宁一出门就看见霍礼鸣窝在沙发上睡觉。身上搭了件外套,衣领遮住了下巴,高挺的鼻梁撑着眉目,眼睫垂着,能看到眼眶下一层淡淡的黑青。听见动静,霍礼鸣醒的倒快,“诶,你就起来了?”
温以宁嗯了声,“你怎么不回房间睡?”
“昨儿回来的晚,我房卡落唐总那儿了,不想打扰他,随便凑合。”霍礼鸣坐直了些,捏了捏眉心醒瞌睡,瞄她一眼,“你怎么黑眼圈也这么重?昨晚没睡啊?”
大梦谁先觉(2)
温以宁的半边脸枕在他胸口, 男人身上的香味很淡, 混着湿漉漉的水汽, 被他体温一蒸腾, 就变成了迷|魂药。她有一刹的茫然,甚至待在他怀里忘记了挣扎。唐其琛的语气太静了, 你能听出他不是临时起意, 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 更找不到半点纨绔公子哥的风流秉性。就这么去繁从简的一句话, 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着耳膜。
温以宁抵住他的胸口,力道一分一分地加重。不用言辞锋利地把拒绝二字说出口, 唐其琛能感受到她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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