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
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顶。
几个日夜坚守阵地所带来的疲倦和伤痛,空气里还没散尽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硝烟的刺鼻味道,暂时被打压住的敌人,下一刻或许又会再次发动疯狂进攻的隐忧,所有的这一切,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难道,她是在告诉他,还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正如他那么痴狂地喜爱着她一样吗?
……
三天之后,冯恪之完成了掩护的任务,率部撤退到了部队的一个临时集合点,让士兵治伤、休息。
大清早,他就来到乡间那排被征为临时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刚来这里,现在说不定还和何方则在一起,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门边,一边抽着烟,看着不远之外土墩旁两条黄狗打架,一边耐心地等着。
冯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结束了长达数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终于来到这里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气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狭窄的军用铁床上,身上不但盖着被子,又加了件军用大衣。
但是昨晚搂着自己入睡的丈夫,却不见了。
她一下睁开眼睛,撞见了一双凝视着自己的男人的眼眸,这才发现,丈夫并没离开,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边,在陪着自己。
“现在我还没事。你累的话,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何方则将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边这个一直总是在照顾着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对望了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暖呼呼的手,爱怜地摸了摸他长了还不及刮的满是青色胡渣的脸,爬了起来。
“今天我就去学护理。等我学会了,不许你再让别的女人摸。”
她低低地说,语气带了点撒娇。
何方则一怔,这才明白了过来。
上次的手术,因为条件简陋,并没有将全部的霰弹碎片取出,肩膀总有隐痛。前两天终于得了空,刚做了第二次手术,现在伤口还没拆线。
昨晚她来的时候,刚好撞见护士在替自己换药。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冯恪之终于等到了冯令美出来,叫住了她“八姐!”
冯令美转头,惊讶地看着弟弟“昨晚半夜才来,现在也没任务,你不抓紧再补个觉,跑这里干什么?”
冯恪之想起昨夜一到,就打了长途电话过去,酒店说她早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压下心里再次涌出的无限惆怅,低声说“八姐,我有个事,不太确定,想请教下你。”
“什么事?”
“要是一个女孩子往男孩子的照片上乱画,给他添胡子,还……”
他看了眼四周。
“还往脑门上画乌龟。这是什么意思?”
冯令美感到意外,没想到弟弟一大清早来这里等自己,问的是这个,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前不是很多女朋友吗?傻啊,这都不知道。自然是喜欢了。喜欢才画……”
她顿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弟弟。
“谁啊?不会是兰亭往你照片上画乌龟?”
冯恪之下意识地摇头“没……”话没说完,又改了口。
“是。”
冯令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喜欢你的。”
“八姐,你再陪陪姐夫,我先走了。”
冯恪之转身而去,脚步轻快。
一天之后,他写给孟兰亭的第一封信,经由特殊渠道,上了邮轮,在海上辗转,在这一年的冬末,送抵到了孟兰亭的手上。
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第二年的秋,他的第二封信,再次上了邮轮。
来来去去。在信和信的漫长递送与夜深时分,于炮火静悄的间隙中醒来的的遥想和期待之中,光阴如同流水,从指间徐徐而过。
……
民国三十年的秋。纽约附近的一个宁静小镇里,这个下午,秋天午后的明媚阳光,穿过了高大的柞榛树的树冠,斑驳地照在校园里的到处可见的中古式拱廊和卷形门窗之上,也静静地照在坐于林荫道旁的一道身影之上。
她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年轻女孩儿。
在尚未面向女生开放招生的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里,看到东方面孔并不奇怪,但女学生,却并不常见。
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小姐,严格来说,也不是这里的学生。
她是数学系那个脾气古怪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之一,四年前来的这里。
四年前来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而现在,二十三岁的她,坐在校园道旁的一张长条木椅上,低头,看着翻在自己膝上的一本厚厚的书籍。
她长发垂腰,随意结辫,肩上裹条围巾,格子呢裙,脚上一双黑色皮鞋,随意又青春。阳光照在她低垂的光洁额头上,几缕映着金色光影的发丝,从发辫里飘出,随风轻轻地沾在她的面庞之上,肌肤洁白,目光沉静。
她看了一会儿的书,抬头,视线落到了对面不远之外的拿苏堂上。
砖墙不加粉刷,绿色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地攀援其上,遮掩着墙体上的来自岁月的斑驳痕迹。
她看着那片常春藤,渐渐地,仿佛出起了神。这时,近旁传来一道脚步之声,仿佛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她转过脸,看来眼来人,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叫了声“松舟”,合上书要站起来。
奚松舟示意她不必起来,加快脚步到了她的面前,向她点了点头,随即坐到了她的身畔。
这几年间,两人之间的碰面算不上频繁,但也有往来,异国他乡,犹如系住了友情的一根纽带,只会让彼此愈发成为知音。
“兰亭,我已经收到了研究所的邀请,聘我做终身教授。”
两人说了几句近况,孟兰亭问他研究所的事情,他说道。
“恭喜你,实至名归。”
孟兰亭衷心地笑道。
奚松舟却双手紧握,视线凝视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怎么了?”孟兰亭问他。
他慢慢地转过脸,看和她。
“我没有接受。”
孟兰亭一怔。
“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回国。”
奚松舟的双眉紧皱。
“这两年,我给周教授去过几封航邮信,但你也知道,国内国外,如此情况,通信困难。好在前些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他和我讲了些他那边的情况。”
“我没有想到,这场仗一打就打这么久,现在非但没有获胜的曙光,反而进入愈发艰难的状况,也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联大更是如此,条件艰苦至此地步,他们没有放弃,依旧坚持上课。”
他顿了一下。
“我深感自责。他们已经坚持了四年,我却在这里安稳度日。周教授说师资紧缺。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动身回去,和周教授他们一道等着胜利的到来。”
孟兰亭有点意外,想了下,说“周教授应该也只是无意提及,没有一定要你回去的意思……”
奚松舟摇了摇头“我知道,是我自己决定的。其实之前,我就一直犹豫,只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而已。现在我决定了。我今天过来,其实也是和你作个告别。”
“兰亭,我先回国了。研究所不缺我一个教授,我想联大更需要我回去。”
他说道。
孟兰亭心里涌出一阵感动之情,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伸出手。
“我很敬佩你的决定。祝你一路顺利,希望我们将来很快就能再次相遇,到了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又能过回和平的日子。”
奚松舟也跟着站了起来,慢慢地伸过来手,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握紧,顿了一顿,终于,松开了手。
“我相信一定会的。”
孟兰亭点头“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奚松舟微笑。
“我知道你学业繁忙,没必要特意送我。能得到你的祝福和肯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孟兰亭含笑望着他“那我就不客气了。再次祝你一切顺利。”
“松舟,你真的很优秀,我为我有幸认识了你这样的一个朋友而骄傲。”
奚松舟凝视着她,没说什么,片刻后,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迈步离去。
他的步伐起先不快也不慢,就像平时走路的样子,渐渐地,慢了下来。
尽管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真的不必再回头了。她和自己,永远只会做朋友。
但头却仿佛不听使唤,依然还是转了回去。
他看到孟兰亭还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见自己回过头,她再次露出微笑,抬起一只手,和自己摇了摇,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一个男生朝她走了过来,叫她,仿佛说了什么事情。
她听了,朝自己这边又晃了晃手,随即收起书,转身往另个方向快步而去。
奚松舟定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校园步道的尽头,低头,将一支插在自己胸前衣兜里的水笔抽了出来。
这是一支派克金笔。用了多年,笔头有些磨损了,但外壳,看起来却依然那么的新,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他凝视了片刻,将它再次插回自己的衣兜里,扶了扶正,转身,再次迈步而去。
他们是朋友,只是朋友。
这漫长而短暂的四年,终于,让他学会记住了这件事。
从今天起,他也必须要学会,真正把心里的她视为朋友。
新的生活,在他前面的脚下铺开了。他知道会有很多的艰难和困苦,但他并不惧怕。
那些,或许就是一个人在生命中所必须要承受的所有的轻和重。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
教授的助手告诉她,教授叫她去找她,说有事。
孟兰亭出了校园,匆匆来到位于近旁的高等研究院,进去后,来到教授的办公室,敲了敲门,随后进去。
教授的办公室,永远都是杂乱无章的,各种资料和书籍胡乱堆放,并且,也不高兴他的助手们帮他整理,说那样反而打乱了次序,让他找不到东西。
和往常一样,身材瘦小的教授坐在书桌后,人几乎就要被堆在两边的高高的书堆所掩盖。
但今天和平常又有些不同。
教授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便衣男子。
男子是中国人,目光炯炯,看见孟兰亭进来,立刻转身,恭敬地叫了声“孟小姐”,随即出示证件,自我介绍。
他叫方骏,是中华民国驻华盛顿使馆的一个军事武官。
“孟小姐,我收到来自重庆的指示,现在,需要将你带回国内。”
孟兰亭的心跳一下加快,看向教授。
教授说“之前去往中国进行培训援助的专家,身体经受不住重庆地下防空洞的潮湿,生了病,现在回国了。孟,你来了四年,是我最出色的一个学生,不但天赋出众,刻苦更是别人没法相比的,我的东西,能教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我知道你很想回去,所以,你现在可以回了,去接替那个人的事情。”
孟兰亭抑下那种心脏激动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的感觉,向教授深深地鞠躬。
“教授,这是我们中国人向老师表达敬意和感谢的方式。谢谢您这几年间对我的帮助。我会永远记住,并感激您的。”
教授微笑,握住孟兰亭的手。
“去吧,路上顺利。”
壕沟周围,陷入了夜色所带来的浓重昏暗里。
冯恪之一动不动,依然那样靠在泥壁上,终于,在黑暗中,慢慢地,将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来,低头,往她的那张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他吐掉了香烟,再次揿亮打火机,盯着照片又看了一会儿,从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再次摸出一张带着自己体表温度的照片,将两张并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机亮了灭,灭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烧尽了,火苗渐渐减弱,彻底地熄灭了。
直到数日之后, 一个深夜,当耳畔的炮火之声, 从密集变为稀落, 直到彻底消失之后,他跨过那些因为倦极, 放松后直接抱枪横七竖八歪在地上直接睡了过去的士兵的身体,离开了阵地, 独自来到一处隐蔽的壕沟角落里,人仰靠在泥墙上, 点了支香烟,眼睛望着头顶的灿烂星空,抽了半支, 终于摸出了那只带着他身体温度的信封, 扯开了口。
他看到一样东西,从封里滑出了一角。
星光之下, 可辨仿佛是张照片。
冯恪之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这刹那,依然还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欢喜、懊悔和柔软所充盈了。
恍恍惚惚之间,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响起了很久以前,因为什么事,自己曾对她放出过的一句话。
冯恪之久久地望着手里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被火的温度渐渐烧烫,烫到了指头的皮肉,感到了疼痛,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抽了出来, 再次打亮打火机, 凑近些,当视线落到照片上的那一刻,怔住了。
一张他此前从没看到过的小男孩的老照片,但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薄薄一个封口, 冯恪之一时竟然没有勇气启开。
他将信贴身藏好,转身继续投入了战斗。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挺高兴,却被人凭空添了两道胡子,不但如此,脑门之上,还爬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当王八地上爬!”
孟兰亭离开了她滞留了两三个月的半岛酒店。
她留下的那只信封, 在几天之后, 也转到了冯恪之的手中。
那时候,他所在的集团军,于撤退的路上,临时又接受了一项掩护上海最后一批撤出来的工厂机器迁往内地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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