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4、白丁问论
林太为的朋友叫蔡功,他承包了一家制药厂。千流山弟子侯念明当时是他的生意合作伙伴,先后订购了几次产品,每次合同都约定了严格的交货日期与地点。
蔡功先前几次交货其实都晚了,但侯念明并没有严格按照合同的要求执行。可是最后一次也是批量最大的一次交货,蔡功却以合同约定为由拒收。
由于交货地点偏远,又值当地多雨季节,蔡功的药品无法在当地转售,也不能及时运到别地销售,难以回收资金导致了一系列变故……
华真行又在场边暗自叹气,这些高人论事,问题真是抓得又快又准。侯念明藏着掖着可以理解,林太为有什么道理替对方藏着掖着?
这又不是什么不可言述之秘,就算林太为当时不是侯念明的对手,难道就不能把这事给掀出来,找到千流山去理论?千流山自有门规,他可以问问千流山是怎么约束弟子的?
他私下去找侯念明,结果还被人打伤了,回到宗门也不说吗?他完全可以将这件事告知宗门,五梁派也会找千流山理论的!
这时丁奇开口答道:“因林太为当时就想杀侯念明为蔡功报仇,其心意已定!可惜侯念明尚不自知,妄期无事。”
白少流继续问:“为何林太为要杀侯念明,便不提侯念明之过?”
丁奇又答道:“假使林太为公开此事,侯念明应当受罚。而其受罚之后,林太为也就难有机会杀他。
可是因蔡功家破人亡,林太为已打定主意,就要取侯念明的性命,甚至也让其也家破人亡,所以林太为不言。”
白少流:“侯念明是否该杀?”
丁奇:“侯念明之过,实罪不致死。”
现场并无其他人开口,只听白少流与丁奇在一问一答。白少流的问题,并非他自已欲问,而是代表可能有疑惑的所问。
它是这种场合特有的问论方式,华真行也算是长了见识。
尽管侯念明和林太为都不在了,但此事缘由还要论清楚。丁奇终于说出一个千流山想说又不太好先说的结论,那就是侯念明罪不致死。
其实看这件事本身,侯念明甚至连合同诈骗都算不上。他并没有拿了蔡功的货却不付钱,而是以错过了约定的交货时间为由,按照合同条款的约定拒不收货。
所以蔡功若想诉诸世俗法律,这官司很难打,大概率赢不了,就算事后打赢了,也只能要一笔经济补偿而已,总不能要了对方的命吧?
但在修士的眼中,还要看到事情背后的因果。侯念明应该是设下了一个合同陷阱,将蔡功给坑进去了,从而导致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后果。
林太为当然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认定侯念明是蔡功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要杀其报仇。
假如他找到千流山理论,千流山不会不惩处侯念明。但哪怕罚得再重,也不可能取了侯念明的性命。
假如千流山已经处罚了侯念明,林太为就不能再去找侯念明报仇了。若林太为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杀人,千流山肯定知道是他干的,也同样不会放过他。
白少流又问道:“蔡功因何家破人亡?”
这是承前启后所必须的一问,因为刚才已经说了,从世俗律法,侯念明当然罪不至死,那怕依修士所见的缘法因由,侯念明的行为也不能导致蔡功的必死这个结果。
那么蔡功最主要的死因是什么?
丁奇:“人为财死!世人多此行,修行应明之。”
丁老师居然答了一个“人为财死”,这话乍听上去好没道理啊。蔡功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世上像他这样的商人很多、有同样遭遇的也不少,不就是做生意被人坑了吗?
是蔡功被人坑了,又不是他坑了别人,为何说他是为财而死?
但问论时说的话,都带着“声闻智慧”神通。它可以理解为一种特殊的神念心印,闻者能听懂多少,则取决于自身的见知与理解能力。
这个回答,华真行完全听懂了,或者说自以为完全听懂了,因为含义并不复杂。
丁奇指出了一个事实,蔡功不是没有坑人,而是坑了很多人,坑人的原因无非是为了求财。
蔡功与当地乡民签订了收购协议,统购他们种植的药材,然而收走药材时并没有付钱,且资金规模不小、拖欠时间不短。
根据调查资料显示,在当时,那里是绝对的贫困山区,耕地面积狭小,药材自古就是当地的“山货”,采制山货也是重要的经济来源补充。
蔡功组织乡民种植药材,签订了统购协议,其实就是把药材变成了当地的主作物,很多乡民连种口粮的耕地都用来种了蔡功指定的药材。
他收走了药材却没有付钱,就等于乡民当年没有了收成,这对落后的农耕社会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在旧社会,相当于绝收之灾,在新社会,也需要国家的保障体系来兜底。蔡功本人,是无法对其行为可能产生的后果负责的。
假如这么说给人的体会还不深切,可以做个类比。
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导致项目烂尾无法交房,那些买了房还要按月还贷款的人,又是被谁坑了?他们是怎样的处境、什么感觉?
身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蔡功预料不到这种后果吗?他当然能,那为什么还会这么做呢?他是在赌另一种可能,生意成功的可能。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冒险,超过了蔡功本人风险承受能力的冒险。他的本钱不够又想赌一把大的,于是将所有乡民的收成都当成了押上台面的赌注。
世上这么做生意的人有很多,所以丁老师才会说“世人多此行”。
假如蔡功是抵押了存货、抵押了自家的房子、抵押了工厂的经营权,从金融机构或其他放贷人那里获得贷款,这也是放大杠杆的操作,但只是金融资本和产业资本之间的博弈。
可是蔡功选择了一种既不合理也不应该的占用方式。
他的目的难道促进当地的特涩产业发展吗?当然不是!其实只要出一个他这样的人,对当地特色产业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恐怕好几年都缓不过来!
他谋求的无非是超额利益、本不属于他的超额利益。假如冒险成功,他就可以赚到原本赚不到的钱;如果冒险失败呢,代价则是由全体乡民承担。
蔡功是怎么死的?按林太为的描述,是被当地乡民逼死的。蔡功就是当地人,当地民生与民风如何,蔡功本人难道就不清楚吗?
明知如此,还要那么做,只是心存侥幸而已。按陆高乾的调查,林太为描述的情况都是事实,但是可以仔细看看是怎样的事实。
乡民冲进家中索要收购药材的钱款,蔡功之母本就有病,倒地昏厥送医不治。其后蔡家终日被人堵门咒骂,其父自觉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饮药自尽。
至于其妻携子离去,可不可以换一种理解方式?其实是他老婆、孩子都跑了,但他本人和父母没跑掉。为什么没跑掉,因为乡民不能放他们走,否则找谁要钱去?
这是很朴素的事实,就看用什么立场去叙事。
蔡功最终的结局,是有债主要他用在村里修的小楼抵债,蔡功不愿而与楼俱焚。
所以当林太为闻讯赶来时,却无法去报复当地的乡民,因为他们就是蔡功冒险行为的受害者,最终只能将所有仇恨都集中在侯念明身上。
白少流继续问道:“事已至此,侯念明当如何自择?”
丁奇:“未明之事,不强设于人。但我等可知,侯念明其行有亏、其心有愧,当坦对罪责。侯念明其人,其念未明。”
这番话就稍微有点复杂了。侯念明到底干了什么,搞了个合同陷阱,把蔡功给坑了?但合同也是蔡功自已签的啊!
如今昆仑盟并没有查明,当年蔡功没有按期送货,是不是侯念明捣的鬼?那只能说侯念明只是严格执行了合同,却对此行为导致的后果视而不见。
假如让世俗的法官来判这个桉子,恐怕也没法判。侯念明并没有吞了蔡功的货不给钱,只是过期不候,没有收蔡功的货。
再做个假设,假如侯念明也是个普通商人,并无坑害蔡功之心,只是这时候恰好破产了呢?那么林太为去找谁算账去,他还能找到侯念明头上吗?
所以丁奇没有纠缠于这些未查明的假设,白少流问的也是事实发生之后的侯念明。
可知侯念明心中世有愧的,他清楚自已所行有亏,否则他为何不敢说出来?林太为已经因此事找他私下做过一场,结果是林太为带伤而去,侯念明却仍然一言不发。
林太为愿意为其保守秘密,是因为他想杀人。而侯念明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藏着掖着,不坦对罪问吗?
其实只要侯念明对宗门坦承此事,林太为后面的事就做不成了,至少不至于成为三十年未解的悬桉,侯念明更不至于因此家破人亡。
侯念明是怎么死的?用句通俗的话说——笨死的!侯念明既不明白自已该说,也没看明白对方为何会不说,当然其念不明。
白少流:“陆高乾何人?”
丁奇:“既纵恶更用恶之人,其恶甚于林太为。”
这一问一答也有点意思,白少流问的并非陆高乾何罪,而是问其何人。听在华真行耳中,他居然想起了昨夜与白少流、丁奇谈的那番话。
修士本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修士,他们也在世俗中长大,曾经就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不可能不受成长环境的影响。
想问为什么会有陆高乾这种修士,不如去问他代表了世上那种人?
陆高乾撞破林太为触犯共诛戒,不仅不出手护戒,反而为其包庇隐瞒。因为林太为请求留下有用之身,承诺将来为其效命。
从陆高乾个人的角度,这好像是最有利的选择。因为杀了林太为对他本人似乎毫无好处,而留下林太为还有一个高手可供其驱使。
代价不由他担,好处却由他占。有人说这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尽然,因为这已经超出了单纯利己的概念。
说到利己,杨老头就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但他从不会去害人。杨老头还很会享受生活,但也从不浪费任何东西,
俭不废物,慈不害人,这就是杨老头从小教华真行的。当然了,柯夫子曾有长篇大论专门喷杨老头的做派,墨大爷则更是另一种风格。
陆高乾的行为重点不是利己,而是害人,他不仅放纵林太为的恶行,更利用林太为再去做恶。世上有不少这样的人,陆高乾只是其中之一。
声闻智慧的妙处,并不是丁奇单方面输出神念心印,而是与每个人的见知结合。比如华真行听见他说的话,自然就想起了昨夜的谈话与杨老头当年所教。
白少流接着问道:“若陆高乾怜其遭遇,只是留其一命,令其不再犯,而并未钳制其人呢?”
白少流又提出了一种假设,因为在场有的人难免会有这种假设。
林太为的行事风格是鲜明的,他要杀侯念明就想尽办法杀了侯念明,对于包庇他的陆高乾,林太为就心存感激了吗?
显而易见,林太为并不感激陆高乾。因为陆高乾替其隐瞒罪行的目的,是为了将来可以拿捏他,所以林太为在身死之前也反算了陆高乾。
陆高乾是什么人,林太为看得很清楚。
可是换一种情况呢,假设当初林太为痛哭流涕,声明报仇是事出有因,并发誓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犯禁行为。
陆高乾心一软就放过了林太为,替他保守了这个秘密也保住了他这条命,并不是想钳制与利用他,这种情况又该如何评价?
五梁派掌门乔维峰也答道:“我已问遍门中弟子,林太为的确从未对人提起。我记得三十三年前,他曾带伤回到宗门,却只解释是在外遭遇妖邪。”
白少流:“侯念明不说,可以理解,因为他自知这事做得不地道,但林太为为何不说?他为挚友讨公道,却被侯念明打伤,有何不可告人?”
蔡功之死,发生在三十三年前,林太为与侯念明由此结仇。在当年的正一三山会后,两人私下动过手,结果是林太为带伤回到宗门。
请问千流山和五梁派,昨日之前是否知道此事?而侯念明与林太为,是否曾对人提起?”
千流山掌门刀南涯:“侯念明从未与同门提及此事,否则当年他家中遭逢大难,而他本人却下落不明,千流山也不会追查许久都不得头绪!”
各派高人并不是对方外门有义务,而是他们自觉承担了维护昆仑修行界共约的义务,方外门便是最直接的受益者。
丁奇上前一步,表示万外门当然愿意尽力。接着原有的二十五派执行宗门,全票赞成方外门成为新一届的执行宗门。
全票通过的结果也不令人意外,像这种事情,昆仑盟内部当然事先都沟通好了,否则梅盟主也不能这么当众问丁奇。
在场众人皆点头,白少流主动开口道:“事体已明,我从昨天到现在也听见不少议论。有些话我就替大家说出来吧。
首先有一问。
梅野石点头道:“和锋长老所言极是,昨日所言诸事,今日当问论分明……三十年前五梁派弟子林太为与千流山弟子侯念明的仇杀始末,调查资料诸位都看了吧?”
今天上午,陆高乾收存的那份材料已经送到百花山,并且分发给大家看了,同时还附有昆仑盟的调查左证,事情的经过就如陆高乾昨日所说。
华真行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但在场还有很多人脑筋需要转几个弯才能反应过来。
表决之后,方外门便现场取代了元朔门,成为新的昆仑盟执行宗门。昨日大家都亲眼见证了丁奇展示的修为境界,也没人能否认方外门有这个能力。
在这种场合问这样的话,方外门当然无法拒绝。
前天出事的就是方外门的两名执事。昆仑盟为追查此事连夜出动,很快就查清缘由,甚至连三十多年前的旧桉都翻了出来,和锋这样的前辈高人都亲自出手了。
华真行坚称伤势已无碍,今天态度很坚决地不再单独坐椅子了,站在一旁看得直叹气。此事对昆仑盟影响之大不言而喻,但其发生时,在现场只用了几分钟就搞定了。
紧接着和锋真人开口道:“难得各派道友齐聚百花山,昨日梅盟主代表昆仑盟,当众查出了很多事,包括多年前的往事。
修行事,应缘法分明,既已知,就不能含湖而对。诸弟子若有惑,今日皆可发问,吾等共论!”
次日午后,百花山阳光明媚,空地周围的各色花树乱显娇姿,这在冬日里的平京郊野是难得的景致,不愧为自古修行道场。
今天的会议,与昨日的打开方式不太一样。梅野石率先宣布,又到了每年一度推举昆仑盟二十五派执行宗门的时候。
梅艳雪代表元朔门主动表态,元朔门将不再出任昆仑盟的执行宗门。梅野石则顺势当众问丁奇,方外门是否愿意为维护昆仑修行界共约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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