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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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晓维平淡的应和声里带了些让周然陌生的东西,她像是在极力隐藏着情绪。

“你希望我回去吗?”周然也受到她情绪的些许感染。

“没有。”晓维的回答太过迅速。周然话音未落,她已经说完了。

晓维”嗯”了一声,在等待电脑启动的时间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打开电脑后通常先收邮件,于是她首先接到了李鹤半分钟前发给她的英文笑话。这笑话讲,有只熊猫吃完三明治不给钱,开枪打破店家的玻璃后准备扬长而去。经理要求它付费并赔偿时它理直气壮地说:“你查查看,我是熊猫!”经理老老实实地回去一查,字典上讲:Panda:(吃,开枪,然后离开)

晓维知道李鹤用这双关语的笑话一来挖苦她今天的黑眼圈,二来笑她最近因为翻译出错的事儿正在苦攻英语。她关掉邮件,拿了一份计划书到李鹤办公室向他汇报。

李鹤抬头看着她:”刚才的笑话不好笑吗?”

“很有意思。”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笑?”李鹤的独立办公室与晓维他们的办公室只隔着一层玻璃,他一抬头就能清楚地看到晓维的表情。

晓维赏脸地满足了上司的愿望。她皮笑肉不笑地出声:“哈哈哈哈哈。”

这种无厘头作风与平时的晓维反差太大,惊得李鹤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

晓维在他这儿工作了不少时间了,她虽然不爱笑,但是态度亲切,表情柔和,无论生病受伤或者工作遇上挫折,从她脸上也很难流露出情绪。可现在她的情绪完全掩不住。

“你没事吧?”李鹤担忧地问。

“能有什么事啊?”晓维回他一个她自己觉得很轻松的笑。她本来就不常笑,此时再一假笑,那份欲盖弥彰就越发地明显了。

“有事别自己憋着。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你就说一声。”

下午晓维与李鹤讨论一份计划书。有手机铃音闷闷地响起,声音好像从很远处发出。李鹤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外面那间大办公室里,晓维的桌子离他的门最近。

晓维站起来:“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

李鹤指指靠近门口的那张矮桌上的公文包:“可那是我的电话在响。”

这种类似的事情一下午上演了不止一次。

之前晓维也曾试着换个角度思考:我怎么能随便就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呢?她决定自己去证实。

快下班的时候,她终于等到她这天一直在等的电话,收到她想确认的消息。

肖珊珊怀了孕,正在保胎。为肖珊珊办理手续的那人她也隐约记得,那是周然的朋友,正在看护肖珊珊的人则是这人亲戚。

给她提供信息的人服务周到,还慷慨地附送她一系列免费信息,比如肖珊珊的身高三围手机号码特长爱好。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晓维的手还是抖了一下,一时没捏住手机,把它掉进喝水的杯子里。

现在的地下行业神通广大,现在的公民隐私权也实在很没保障。这样的私人信息,只需半天就清清楚楚地打听出来。再想想,她自己的手机号码,不也是轻易就被陌生女人得到了,她无需替别人打抱不平。

下班后,众人纷纷离去,晓维用小型吹风机吹着她泡过水的手机。

办公室里只剩她与李鹤了。李鹤经过她身边,伸手指一指:“你给手机洗了个澡?”

晓维闷闷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

“可惜没传染给你,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不好。需要解解闷吗?晚上请你吃饭吧,还有我家绯绯。她最近常念着你。”

“不去了,谢谢。”晓维迟疑地说,“李总,能帮个忙吗?”

“好。”

“你有没有可靠的律师朋友,能替人用最快的速度离婚?”

李鹤看着她,半晌没回话。

晓维说:“算啦。我随便说说。”

“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就是离婚律师。听说他的代理人的配偶都很烦他,常有人放话要修理他。”李鹤说,“这人符合你的要求吗?”

周然数日后归来,刚到家就收到了一份快件,他感到了奇怪。因为他的东西一向只寄到公司,他的住宅地址在公司是保密内容之一。以前他偶尔从保安那里顺道取快递包裹,都是晓维网购的战利品,从没有他自己的。他那一向很灵验的预感又开始报警了。

那快件里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来自某个不算有名的律师事物所的某个不知名的律师,薄薄的一张纸上,用最机械化的语言和最没个性的打印字体告诉他一个事实,他的妻子林晓维希望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与他协议离婚。倘若他不同意,林女士将申请诉讼离婚,他将作为林女士的律师与周然交涉。

林晓维的电话不出他所料地无法接通。

周然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他冲了个澡,洗掉一身的风尘仆仆,换身衣服重新出门。他去了晓维所居的单身公寓。

寓所管理严格,出入登记。这里周然只来过四次,管理员却记得他,认定他是林晓维的追求者,夸赞一番他眼光十分好,林晓维一看就是人间仅存的贤良淑德女子典范之类的话,闲扯了许久后才告诉周然,晓维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估计不是出差了就是去朋友家了。

这话启发了周然。他坐在车内吸一支烟,拨电话给乙乙:“晓维在你那里吗?”

丁乙乙没好气:“这位先生,老婆丢了请找人民警察别找我,我忙着呢。”此时她正在紧张地准备稍晚一些时候的直播节目。

周然在脑中回想了一下那封律师函里的电话号码,又拨通那个电话:“打扰了,崔律师。我是周然。”

电话一接通周然就后悔,他到底要有多愚蠢,才会主动去直面一名陌生的律师,完全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名崔姓律师告诉周然,他即将受林晓维的委托在某月某日向法院递交离婚申请,如果周然坚持不同意离婚的话。他用周然最讨厌的音色和腔调念了三分钟周然最讨厌的那几段法律条文。最后他郑重地劝诫周然:“林女士顾全你的身份和声誉,不愿与你对簿公堂,她希望能够私下解决最好。她这样为你考虑,你身为男人也该多为她着想。”

事情突然变成这样,周然感到意外。这几天里,他也曾经与晓维通过几次电话,她说得很少,虽总是以忙作推托,但声音语气都正常。

周然意外之余又觉得也是必然,似乎如今这种局面早就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没有躲避的办法,只能等待着它的到来。如今终于来了。

这个晚上时间过得比较慢。周然也破天荒地听了一回丁乙乙的节目,想从中找寻出一点端睨,结果找出了不止一点。

“今天我要给大家推荐的经典电影呢是一部老片《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整部片子里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是男女主角在冷战又热战唇枪舌战看得人十分过瘾,男主角怀疑女主角出轨,但我觉得出轨的其实是男主角,第三者当然都是那个男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片子,总之所有敏感的问题都十分隐晦……”

“说到女主角泰勒,这位女士最让人称道的是她一共结过九次婚,或者八次?哎,记不清了。其中有两次是与同一个男人,第一次他们结婚十年,离了,一年又又复婚了,不到一年又离了,离了之后他俩还是很相爱,这事儿若拍成电影一定很好看。说到离婚呢,有协议离婚与诉讼离婚两种……”

周然第一次发现丁乙乙原来这么可恶,他换台。另一个频道里,某个哀怨的男DJ正在放送怨男之歌,放了一支又一支。

已过凌晨十二点,丁乙乙回到家,轻手轻脚走向厨房找吃的,怕吵醒林晓维,不料晓维正坐在厨房里坐着,一边煮粥一边看一本英语单词书,吓乙乙一大跳。

“我走之前你不是已经躺下了?天亮还早呢,现在就起来了?”

“做了个梦,睡不着了。我给你盛粥,加糖吗?”

“周然回来了。他正在找你。”

“嗯。”

“你一个劲地避他也不是个办法呀。”

“嗯。”

“你俩真是……我不管了。”乙乙喝完粥后回自己房间,“你早点睡,念书时从不见你这么用功。”

乙乙在房间里长吁短叹。她喜欢林晓维又欣赏周然,向来认为他俩外表相衬,个性相近又互补,是难得的佳偶。他俩走到这一步,作为近距离的旁观者,她实在不乐见,看得直窝火。

凌晨十二点半,沈沉的短信准时发过来:“该睡了。”

这是沈沉每晚给她的睡眠提醒,像闹钟一样准时。他不赞成乙乙熬夜,又做不到时时监视,只能用这一招,虽然乙乙不见得听他的话。沈沉作息时间规律,这时间他早该沉入深眠之中了。

乙乙啪啪地给沈沉发短信:“起来,陪我聊聊天。”对方没反应。

乙乙又啪啪地给沈沉发短信:“睡姿不对,起来重睡。”对方仍没反应。

乙乙就这样无聊至极地给沈沉发了一条又一条,一直发到凌晨三点。她的最后一条短信只有一个字:“猪!”

次日乙乙又睡到日上三竿,沈沉只给她一条回复:“我猜你是想念我了。我也很想你。”

“想你X个头。”乙乙回复道。

“不许说脏话。”半小时后,乙乙的手机上又多了这么一句。

晓维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有些精神不济。李鹤谅她的处境,在她拿了几份材料找他签字时,指指其中一份说:“这些不太紧急的事情,你可以往后拖一拖。”

“老板,你待人这么宽厚仁义,应该去开慈善机构。”

李鹤说:“你自从当了我属下,口才越来越好。说话内容是褒扬,遣词造句却像贬损。”

“李总也一样,内容是在损我,用词却像在夸我。”晓维笑了一下。

李鹤笑道:“哎,你今天总算笑了。我没说错吧,你现在简直伶牙俐齿的,我还记得当初你在我这儿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呢。”

晓维知道周然昨天要回来,所以早算准了时间寄快递给他,又实在不想见他,所以寄宿在乙乙家。结果这个白天周然也一直没来电话,不知是他太忙还是他根本不屑。晓维心说,这样更好,这样最好。

她没接到周然的电话却接到自己亲生父亲的电话,劈头先把她数落一通,怪她手机不开,怪她工作了这么久也不告诉他。

虽然晓维自己定期向亲生父母问候,可她实在很怕接到他们主动打来的电话,因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又通常都是找周然,比如让他帮忙安排工作,让他帮忙去疏通什么关系,而且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关系转了几道弯的人。林爸虽然自己没做出过什么大成就,倒是非常喜欢帮着别人瞎倒腾。比如这回,他要周然帮忙的是他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亲戚。

晓维自然是努力地替周然拒绝。周然那种冷情的个性,即使她与周然没僵持到现在这样的时候,她也很排斥这些事情,何况现在。

林爸说:“每回周然自己都没说什么,偏你弄得好像我要跟你借钱似的。我知道你护着你男人,可我也把你养到二十几年是不是?若要论道理,肯定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晓维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欠你,可他不欠你。”

她的情绪久久没平复,当又一个似乎熟悉但又不是太熟的号码打来电话时,她一时不查接了起来,竟忘了这号码就是周然不公开的那个。

周然说:“下班了吧?我在你们楼下等你。”

晓维一看,竟到下班的时间了,她完全没察觉。她愣了愣,一时想不起要和周然说什么,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了。

晓维承认自己确实输给周然太多。她的落荒而逃,她的故作镇静,都被周然刚才那句话的从容不迫映衬成了一个笑话。也许并非周然多厉害,而是她自己太没出息。

她想了种种逃脱之法,比如在同事们的掩护下扬长而去,比如换上奇装异服蒙混出去,结果都不外乎丢自己的脸。最后她在办公室里多待了一小时,浏览着网络上的奇闻异事,一分钟一分钟地磨着时间。像这种公司密集人员众多的写字间,周然这种有头有脸有体面的人一定不会冒着被奚落冷遇的风险冲上来;耐性有限的他也不大可能牺牲宝贵的时间来等她一小时。所以,他应该知难而退了。

但晓维低估了周然的耐性。当她放弃了去地下车库取车,而临时想改成坐出租车回家时,她一出大门就被一辆戛然停在面前的车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去路,进退不能。车窗滑下,周然说:“先上车吧。”

晓维无论如何没想明白,这座大厦的出口有好几个,他为何能判断得这样准。

晓维抿唇把目光瞥向一边,站在那儿与他僵持着。但因为周然很没道德地挡住了其他车辆的必经之路,还没僵上几秒,气氛就被后面猛按喇叭的车给破坏了。晓维恨恨地咬了一下唇,拉开后门坐进去:“开车。”

“你想去哪?”周然地把车驶上快车道,客气地问。风度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晓维起先的躲避之意被他的自以为是成功地挑拨成了怒气:“我想去北冰洋,你去得了吗?”

最后他们去了海边。昨日里一场大雨使气温骤降,海水里泥沙浑浊,海风也冷得很,海边几乎没有游客,冷冷清清。晓维径自走上栈桥,不理会周然。今天她不同以往地披着头发,又穿了一条裙摆宽阔的长裙,随风在身后狂乱地舞动,好似随时都能飞走一般。周然走在她身后,不时地被她的头发与裙摆拂过。

晓维突然转身:“既然逼我来这里,现在又为什么不说话?”

“你有事可以直接对我说,何必借律师的口?”

晓维看着他。先前在她身后飘舞的头发被风吹得更乱,挡住她的眼睛,令周然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很久以前就对你‘直接’说过了:‘我要离婚,请你成全。’就这么简单,只需你一句话就能解决,可是你一直不肯,所以我只能另想其他办法了。不行吗?”晓维把头发胡乱地往耳后一拂,她竟然笑了。

“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由我们自己解决,别让其他人介入。很久前我们就这样约定过了。”周然被海风吹得突然偏头痛,那痛感来得强烈,以至于他的大脑出现了暂时的短路。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他刚说完就知道失策了。

“需不需要让其他人介入,这决定权可在于你,只要你尽早同意离婚,自然不需要其他人介入。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晓维再度把挡住脸的头发使劲拂到耳后,加重语气地重复着那几个字。她本想直接揭穿他,可她想不出如何表达才能保全自己的体面。那些暧昧事若从她口中讲出,何尝不是扇自己的脸。

心思通透的周然立即将这次突变的缘由猜中了七八分。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确定晓维知道了多少,只怕多说多错,周然谨慎而含糊地辩解,想来她得到的信息只会比事情真相更糟糕。

“你又知道我想的是怎样?”晓维反唇相讥。

“这是个误会。”周然只能重复这一句,不能说得更多。他心里也明白,有些名字和事情,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提及便覆水难收。

“你不是一向不屑于辩解的吗?这样都不像你了。”晓维又笑。

“我做过的事情我不否认,也不想辩解。可是我没做过的,我不愿意担当。”

“谁管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总之我要离婚!”晓维大声说。她必须提高音量,否则在海风中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可她平时说话轻柔惯了,此时这样喊话还真不习惯,没说上几句声音就有些哑,还被海风灌进嗓子,呛得直咳。

周然上前一步,大概想替她拍着后背顺顺气。晓维向后一退,周然一把捞住她。原来她几乎退到了岸堤的边缘,只差一点就要摔下去。

晓维又气又窘,使劲甩开他。她转身就走:“好了,你也见到我了,你也解释过了。请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林晓维!”面对她这种状态,周然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情急之下又拉住她的胳膊。

“放开,你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晓维像甩膏药一样地甩他,“周然,我真是受够了你。这么拖着我你觉得很有趣吗,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痛快呢?”

“以前我做过什么令你生气伤心的事,我认错。可是现在你对我的那些指责完全是子虚乌有。”底气不太足的周然只能就着这一句话来来回回地重复。他本来可以发挥得好一些,但他昨夜没睡好,白天特别忙,现在心情乱,精力体力都有些透支。“我以前曾经骗过你吗?我的话那么不可信吗?”

“你哪里有错?你做错过什么呀?我有指责过你吗?”晓维执意把两人的对话陷入这样一个荒唐的死循环,令周然好像踩在棉花堆上,无处使力。

“我们平心静气地说话,好不好。”周然的语气近乎请求。

“好,我平心静气地讲,你也请平心静气地听。”晓维作了两次深呼吸,“我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因为对我已经没意义。我对我们现在的这种状态真的厌倦透顶了,只想离开。你若念及我俩夫妻一场还算有些缘分,就请大度一些成全我;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一切都交给法律来解决吧。我说完了。”

“前几日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要这样?”

“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

“我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可是现在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有关她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周然脱口而出。

海风突然停了,四周一下子静下来,使得周然最后那半句话格外响。

这局面够尴尬也够陌生。他俩之前虽然对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但也从不去主动触及,周然用他一惯拒人千里不染尘埃的姿态将自己修饰得很合宜,晓维用她的清冷恬淡把自己保护得很得体,两人一直进退得当相敬如宾粉饰着太平,直到那一夜晓维宣布要退出。可即使她高调宣布要退出时,她用的也是她习惯式的含蓄和别扭,从没把这些事情真正摆到台面上。所以如今他们这样一闹,就好比那件被小孩子喊出了真相的皇帝的新衣,无处遮掩了。

“无论你跟她有什么关系,都与我无关。”晓维在沉默很久之后,又恢复了她惯常的镇定与淡然。她甚至绕过周然去拉开车门,声音轻柔又沙哑:“我今晚还有事。送我回去吧。”

这一路,晓维打开音乐播放器,戴上耳机,音量大到连一旁的周然都能清楚知道她在听什么歌。她把拒绝听周然讲话的意图表达得这么明显,周然也只能一路沉默。

还算老天同情他,离目的地尚有一段距离,晓维的播放器就没电了。尽管她依然戴着耳机继续装作沉醉于音乐的认真状,但瞒不过周然。

“你问过我很多次,我为什么不肯放手。原因当然只有一个,我不愿失去你。”周然说。隔着一层耳机,这样的话比较容易说出口。

晓维没作声。周然猜她一定会装没听见,但他知道她听得见。

周然猜错了。晓维这次竟没装聋作哑,她取下耳机,露出思索的表情。过了半晌,她缓缓地说:“这倒是奇怪。你不是一向能屈能伸收放自由看轻得失的么,我与其他东西又没什么不同。”

“你是不同的。”晓维摘下耳机,周然这句话反而说得艰难了。这种话根本不是他的风格。

晓维笑一笑:“嗯,你若是没觉得我与其他人不同,我倒认为自己是那中了奖的幸运儿。可是现在你说,在你心里我是不同的,那我可要绝望了。当你认为我特别,在乎我的时候,尚且这样无视我,冷落我,羞辱我,那么等你觉得我不再特别,不再在乎我的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对待我呢?如果我不趁着还有些力气的时候快些离开,谁又知道我的下场是什么样子呢?”

女人真是一种潜力无穷的动物。素日沉默寡言,说话总是欲言又止,常常只说半句的林晓维,居然在几分钟的时间内,在车流拥堵的马路上,在空气压抑的轿车里,一口气说上这么多的话,字字句句都具有损害对方脑细胞的杀伤力。

“你在报复我。”周然不再掩饰他已经撑了许久的疲倦。

“随便你怎么想。我到了,谢谢。”晓维解开安全带下车。

她走了几步又回来。周然的车还停在原地,车门没落锁,但她只是敲敲副驾位的车窗。周然把车窗落下来。

晓维在车窗外隔着一个空空的副驾位说:“我实在不愿意与你在法庭上见。可是,这次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

这一次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得很快,背挺得很直,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周然无数次看过林晓维的背影,她的身材一直没变,走路的姿势也没变过,可是她看起来分明又不那么一样了。

周然看着林晓维消失在人群中。他弯腰从副驾座椅下面捡起一只珍珠耳环。今天晓维上车不久后就把耳环掉到了地上。起初周然忘了提醒她,后来他故意不提醒她。

他把那枚耳环用一张薄薄的面纸包起来,小心放入钱包夹层里。

夜幕终于降临,薄蓝的天空渐渐铺开浓浓的墨色。西方的天际线上尚晕染着一线橘红,东方升起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街旁路灯一盏盏亮起,自近向远形成两道发光的锁链。

路上的车流却不见减少,周然继续开车走走停停地穿行其中。他的车里流淌着一曲老歌,歌词这样唱道:“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歌声与他年少时的记忆没有任何不同,歌者却离开人世许多年了。

周然艰难地穿过塞车地带,将车子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再怎么着,饭总是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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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闲言淡语”——追女人

听众:乙乙,教我一招追女人的方法吧。

丁乙乙:首先你得锁定目标。

听众:是的。

丁乙乙:然后保持与她同一个方向,用比她更快的速度前进。

听众:再然后呢?

丁乙乙:按照物理常识,只要你的平均速度大于她的速度,你就一定能够追上她。

听众:……

真是险,她差一点就成了一个笑话。

李鹤见晓维从外面走进办公室,甚感意外:“不是让你在家休息吗?”她面色腊黄,眼圈发黑,精神萎靡,分明是病了。

晓维感到身心疲倦乏力。那个名字和那些图片,将她深埋在心中的心魔诱出,她努力克制又渐渐淡忘的那些怨怼,顺着她的情绪裂隙正一点点地冒出来。

若说以前她对周然的情绪是埋怨与排斥,那她现在则有些感到恶心了。

最近这几个月来,周然的款款情深装得就跟真的似的,几乎打动了她,甚至可以说,已经打动了她。若不是她天性里带着别扭与拧巴,她可能早就答应他的要求,早就回心转意了。

晓维的拇指迟疑地按在删除键上。她知道这条短信必定不会是让人愉悦的内容,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就在她迟疑的这一会儿时间里,提示音响了又响,竟连续发来四五条。晓维终究没按捺住,打开了那些信息。

那疯女人给晓维发来一堆图片。她是个摄影高手,看起来相当擅长偷拍,在医院这种灯光不明的环境下,只用简陋的摄影工具,就能把周然的气质和仪态表现得这么好。

那些画面是连续的,像一幕情景哑剧。妇产科的走廊,标志牌清晰;病房内,肖珊珊在沉睡;还是那条有标志牌的走廊,远方休息室;镜头拉近,周然一个人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表情游离,带了一点点忧伤,看起来孤单又脆弱。倘若有母性泛滥的女性经过,也许会忍不住想将他拥进怀里。

“希望事情办得顺利一些,我能早点回去。我……”周然置身山静水幽的环境里,多了些感性和文艺。

可惜晓维不配合:“我这边有事,挂了。”

“没事。你什么时候回来?”晓维声音僵硬。

“我直接去西部出差,回去得下周了。”

周然一向拒人千里喜怒不形于色,晓维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再配上那样有质感的表情,实在具有秒杀力。晓维那自昨夜便强作镇定的心脏,终于被这把刀子狠狠地戳了个正着。刀子可能年久失修已经太钝,但力道仍够,见不到血,生生地痛。

尽管被老板准假,但晓维决定去上班,她不愿一个人躲在家里胡思乱想为难自己。

晓维回想一下昨晚的事情,觉得荒唐又可笑。若非手机里那几个未接和已接来电的陌生号码真实地存在着,她甚至怀疑那只是个将她的潜意识激发出来的梦。

就像有人正偷听着她心中的想法一样,晓维的手机滴滴滴地响起几声信息提示,号码正是昨晚那一个。

上班路上竟接到周然的电话。“你昨晚找过我?我住的地方手机接不通。”周然说。

晓维想不起昨天在那种状况下为什么还要给他打电话,她只知道眼下自己实在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她沉默的时候,周然问:“你没事吧?”

晓维终究没睡好,在半梦半醒之间浮浮沉沉一整夜,一会儿是学生时代无人的教室,一会儿是结婚后空荡荡的房间,明知是梦,可那寂寥的场景还是荒芜得让人心慌,想拔脚逃开,四肢却动弹不得,呼吸也一寸寸地困难起来。

这样折腾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头沉如铅,睁眼一看,早就过了上班时间。她打电话向李鹤道歉。因为没睡好,声音哑哑的。

李鹤说:“你是不是病了?那就在家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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