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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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中,不是没有美好的瞬间,其实,这些瞬间因为行走的艰苦而变得无比美好。

比如,失去方向之后,勉强辨认足迹和车辙,走过去,快失去信心的时候,在坚持一段,忽然看到前面山头上的红旗。比如,小组六七个人,疾行三个小时,倒在一个阴凉的小山坡上休息五分钟,过山风吹过裤裆,空气酥软,觉得肉体美好,兄弟单纯,生和死像裤裆下的石头一样普通而实在,你可以一屁股坐在上面,也可以拍拍屁股离它而去。比如,一天行走八个小时,提前大部队三五十分钟到达营地,提前搭好帐篷,在帐篷上晒晒睡袋,敞开衣服,透透汗,喝杯热的锁阳茶,太阳在身边一寸一寸落下。比如,夜里,营地灯灭,一时风缓,爬出帐篷,银河横贯天庭,天际线附近的星星大得吓人、亮得惊心动魄。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行走,休息,再行走,我忽然明白,《西游记》说你总是遇上妖魔鬼怪,其实,那些不是妖魔鬼怪。妖魔是各种坏天气和倒霉地形,妖精是梦里摸你各种凸起的各种女人,你只是一路行走而已。

你在初唐走过莫贺延碛,见过这位简单、坦诚、阳光的姑娘吗?

冯唐再拜

就只是一路行走。

在具体行走的过程中,一旦迈开腿,走出一段之后,就什么都不想了,不想种种苦,也不想种种乐,只是走。走,千万里带去的相机没想到拿出来,平时五分钟看一次的手机不用了。走,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渐渐听不见风声,感觉不到阳光,想得开和想不开的都如泡沫破掉。走,灵魂渐渐脱离身体,看着双腿在运动,看着双腿站在灵魂之上,踏着云彩,轻盈向前,身体似乎没了体能的极限。这种在行走中逐渐做减法而生出的“定”字,是我行走的最大的收获。

这三天半创造了我很多人生上的第一次,而且,我想,这些第一次也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比如连续四天没看一页书,比如连续四天没刷一次牙,比如和同一个中年男人连续四天身子挨着身子睡在一个两平方米的帐篷里。

走这个玄奘之路的主意是个严肃的黑胖子出的。他知道的野外行走知识比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的还多,比如如何使用GPS和对讲机和水袋、如何识别方向、如何调整呼吸、如何避免水泡等等。他的装备比我们的都好,帽子比我们的更遮阳透风、内裤比我们的更速干保温、GPS的电池比我们的更持久等等。他就是走得慢,非常慢,越来越慢,我拖着瘸腿从他身边超过,用不瘸的腿踹他一脚,其他人一一从他身边超过,也一一用不瘸的腿踹他一脚。我们一直的结论是,胖子变得黑了和严肃了之后,就变得找踹了。

很多时候,选择就意味着放弃,选择之后摇摆就意味着浪费。既然见了,选了,就定了,就做了,就坚忍耐烦,劳怨不避,穿越一切苦厄,使命必达。傻一点,混一点,简单乐观一点,是更高层面的智慧。

你翻译的《心经》里有句话:“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我小时候没读《心经》之前,自己送给自己一个混江湖的九字真言,和这句《心经》吻合度百分之八十:“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

行走的第二天,我们横穿一条高速公路。靠近收费站的地方,有个瓜摊,卖瓜干儿。买瓜干儿的,免费吃瓜。我们买了瓜干儿,吃了鲜瓜,快上路的时候,那个装备和理论都很丰富的严肃的黑胖子远远地走出地平线。卖瓜的姑娘远远望着他,说:“像你们这样行走的傻叉,今年是第三拨儿了,还交钱走,给我钱,我都不走。”

唐僧玄奘:

你好啊。

在刚过去的十月,做为一个十八个月在职培训项目的第二模块,我被要求走了三天半你西天取经曾经走过的一段路。这段路应该是你刚刚离开当时的大唐国界,走的第一段路,从甘肃瓜州塔尔寺到六工城,再到白墩子,折线距离112公里,据说你那个时候叫莫贺延碛,黑戈壁、雅丹、沙漠、盐碱地、丘陵等等地形应有尽有。毫无意外,天气一直不好,太阳落山之后,穿三层还冷,屎大量地躲在温暖的直肠里,嫌外面太冷,死活不愿意被拉出来,硬逼它,它探出点头,又死活缩回去。太阳出来之后,走两步就开始出汗,野外四天没有洗漱用水,四天之后回到了文明世界,缓缓扯下内衣和内裤仿佛伤口换药,汗碱在身体上蜿蜒成斑马线。不管太阳落山还是出山,风一直在,七八级吧,卷起细小的砂石,抽脸,撞腰,封外耳道。睡觉前撒野尿的时候,风显得特别大,逆风尿,尿到自己,顺风尿,尿到十几米外另一个撒尿的队友。我轻敌了,没带登山鞋,行走的第二天,穿着慢跑鞋,一脚踩进骆驼草旁边松软的土窠子里,右膝盖扭伤,后几天用腹肌拖拽瘸腿,走完全程,最后一天,膝盖完全不能弯曲,上下一个十米的小坡儿都是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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