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冯京:这圣眷,老夫必得之!
黄寔感觉,自己仿佛走入了史书中的传奇时刻。
那周公营造洛邑成功,成王亲自来到洛邑,向周公请教治国理政的时刻。
书云: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
黄寔头皮发麻,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提笔沾墨,在起居录上,开始记录……
……
殿中,张方平和冯京被扶起来后,他们近距离听着赵煦的话,感受着赵煦的语调,也感受着眼前的少年所传递出来的渴望与期盼。
尽管他们现在都知道,这其实多半是装出来的。
因为面前的这个少年官家,其实非常非常有主见!
只是这些东西,都被他藏了起来。
这是如今很多人藏在心中,不敢说出口的共识。
然而……
哪怕是装的。
但……
这情绪价值,这种在人格上尊重他们的做法,这种可以名留青史的时刻。
依然让两位元老动容。
即使是素来被人称作‘锦毛鼠’的冯京,也不能免疫!
“老臣……老臣……”冯京掉下眼泪来:“何德何能,能得官家折节问政?!”
“便是粉身碎骨,怕也难以报偿了!”
“愿以余生,为陛下驱策,百死不悔!”
这话,冯京说的是真心实意。
不仅仅是感动!
更有利益!
他和文彦博还有孙固加上富绍庭、韩忠彦家已经组成了斗纽,准备买扑一个抵当所。
虽然买扑都有期限,买扑权的转手,更是司空见惯。
譬如汴京城的那三十六家正店,百年来转手了不知道多少次。
然而……
正店的东主的换手率虽然很高,但隐藏在这些正店背后的勋贵,却是极少变动。
换而言之,买扑下一个抵当所,利益起码可以维持二三十年。
足够家族培养出第二代、第三代的高官来接班了。
这是真正的世家之基!
像这种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更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给。
至少,过去百五十年的赵官家,没一个肯给的。
只有眼前的官家。
这位如今在武臣勋贵外戚文臣们眼中的‘宽仁圣明天子’才肯给,也才舍得给!
桃之以桃,报之以李。
他冯京当然得报答!
“至于陛下所问……”冯京在心中,只思虑一刻,便有了答案:“胥吏残民,自古以来便为弊病!”
“圣朝开国以来,历代祖宗,皆欲澄清吏治……先帝便曾设仓法,予胥吏俸禄,欲以此安其心……又严肃法度,诏受俅者以严刑酷法!”
“奈何彼辈,不读诗书,不知圣人经义,胸无仁义,心无道德,只知逐利……”
张方平微微侧头,听着身旁那头锦毛鼠在御前信信狂吠,在天子面前,一副社稷支柱,架海紫金梁的作态。
他的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心中更是暗骂了好几句锦毛鼠。
奈何……
这锦毛鼠说的话,非常正确。
他一时间找不到机会插嘴。
直到,冯京说到胥吏们的弊病在于‘不读诗书,不知圣人经义’的时候,张方平终于找到了机会插嘴。
他微微躬身,趁着冯京说话的间隙,趁机道:“陛下,冯节度之言,老臣亦深以为然!”
“彼辈未得圣人经义熏陶,无仁义道德,自然害民残民……故历代皆以为弊!”
“然,自陛下登临大宝以来,纳贤才,用正人,命开封府以‘公考’录用吏员,自是之后,汴京城风气为之一变!”
“君子正人充盈于有司官署,道德雅士进用于街巷闾里……”
“百姓欢腾,士庶咸乐!”
“老臣愚以为,今欲去胥吏之害,还府界太平,陛下当推恩开封府……命开封府,将公考之法,用于府界诸县!”
“如此,诸县、镇内外,皆用读书人,进正气、退邪散……自然无有旧日之弊!”
冯京瞪大了眼睛,看向张方平,心中怒骂了一句:“张安道!”
“汝竟敢将老夫要说的话说了!”
“皓首匹夫!苍耳老贼!”
然而,他再怎么骂,也改变不了,张方平将他的风头抢走的事实!
微微抬头,冯京就看到了身前的少年天子,在听完了张方平的话后,眼带笑容,面若春风。
冯京咬了咬嘴唇!
心中千百个念头,此起彼伏!
“官家的心思……吾知,张安道自然也知……”
当今天子即位后,所做的诸多举措中,如今被公认最有成效的,莫过于借助当年僧录司诬告蔡京案,进而开始的公考招录。
通过一个简单的考试辅以有司正贰官主持的面试程序,将那些滞留在京的士子,录入开封府系统,让他们充当基层官吏。
一开始,士子们扭扭捏捏,觉得有辱斯文,不愿参加。
舆论对此也有意见。
但随着朝廷下诏,规定经过公考招录的吏员,其身份不属‘吏’依然是‘士’。
理由是——士大夫以道德立身,用经术立命!
而公考,是以考试的方式,招录士人,为国效命,他们和开封府之间签的是雇佣契约。
所以,这是征辟!
与沿边的经略幕府征辟的士人一样。
你能说,诸路经略征辟的士人是胥吏吗?
当然不是!
他们依然是士大夫!
依旧可以参加科举,科举取得功名后,其授官磨勘,不仅仅与其他进士没有区别!
他们之前在幕府中的任职经历,按照规定,是可以被计入磨勘的。
所以,开封府所招录的士人,也应该和幕府幕僚们一样。
在这个政策推出来后,在京士子们纷纷放下了最后一点纠结,踊跃参加开封府的公考招录。
又能赚钱,又能增加履历,增长见识。
同时在开封府做吏员的经历,在将来中进士后,还可以被计入磨勘胥吏,等于提前磨勘。
于是,元祐元年开始,开封府和在京诸司的胥吏们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就萎靡了起来,再不复往日的跋扈。
有司官员,更是开始频繁找这些人的毛病,挑他们的刺,想方设法的想要将这些占着茅坑的胥吏驱逐出官府,腾出位置来,招录士人。
毕竟,士大夫们天生就有爱人的能力!
有好处,当然要优先给自己人。
于是,到得如今,汴京城中的吏治可谓是发生了巨大变化!
种种弊政陋习,纷纷消失,风气也为之一变——倒不是招录进去的士子的道德水平,真就比胥吏们高多少。
实在是士人要体面。
许多事情,他们是拉不下那个脸去做的。
而且,相比较过去的胥吏,招录进来的士人们,基本都做着科举的美梦。
自然,没有人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葬送自己的大好前途!
何况,开封府给他们的俸禄,已经能养活他们。
汴京城的变化,自然是瞒不过人的。
不止是在京的大臣们,那些从地方入京的文武官员,也都为汴京城的吏治清明与有司办事的效率而惊叹。
自然而然的,在朝野舆论中,对公考模式的赞誉与推崇也就越来越多。
而当朝官家,从未掩饰过自己对这一他所发明和创造的‘公考’制度的赞许。
这一次,鄢陵县的案子一出现在汴京新报上,很多人就都意识到了,这或许就是官家,想要借机将公考制度推行到整个开封府的契机!
所以,张方平能想到这个一点也不叫冯京意外。
“如今,老夫想要压张安道一头,就必须提出一个官家想做,但又不好亲自说出口的政策……”
公考制度,官家是肯定要推的。
冯京看着自己身前的少年官家的面容,大脑全力开动起来。
他微微扭头,就看到了张方平那张老脸上露出来的叫他厌增的得意之色。
“吾可不像汝!”冯京在心中说道。
虽然,他和张方平的出身很相似——都是从寒门家庭中走出来的。
他十七岁时便因为丧父而家道中落,还欠下了许多债务,一度拮据到连房租都付不起,还被人当成老赖告到官府,几乎陷入囹圄。
张安平少年时,也是一般,据说连书和纸都买不起。
用的是别人写过的纸,读的也都是借来的书。
但,他和张方平又不同。
张方平的寒苦日子没过几天,就已终结。
因为他是应天府人!
而应天府,是大宋重臣们出知之地。
所以,他很快就被人看上了。
先后两任知应天府宋绶、蔡奇,都很喜欢他,将之当成子侄一样看待。
所以,自那以后,张方平的人生轨迹就完全变了。
冯京则不一样!
他在三元及第之前,在被富弼青眼相中之前,一直是个穷措大。
他饿过肚子,被人追过债,甚至几次差点下狱。
回忆着这些往事,冯京看向张方平的神色变了。
斗志在他胸膛汹汹升腾而起。
“张安道,汝可曾尝过,饥饿难耐,不得与人偷狗果腹的滋味吗?”
“张安道,汝可知,连房租都拿不出,被人告到县衙,几乎下狱问罪的味道吗?”
“汝没有!”
张方平十几岁就因为聪颖,而被宋绶看中、资助。
所以,张方平写不出‘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吁嗟天下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的窘迫。
所以,张方平也不可能有在县衙大堂上,众目睽睽之下,信步吟出《偷狗赋》的急智。
就算有,张方平也拉不下那个脸面!
他太端着了!
太清高了!
可他冯京冯当世,却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
他曾在破庙中瑟瑟发抖,也曾在饥饿中偷狗吃肉。
一直蹉跎到二十九岁,他才终于中得状元,迎娶宰相女。
因为那些昔日的经历,所以他冯京冯当世,比谁都渴望成功,比所有人都更能拉下脸皮。
所以……他才有锦毛鼠的雅号!
想着这些,冯京的大脑,一片清明!
“官家非常主!”他看向身前的少年:“非常之主,自当行非常之事!”
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少年天子即位以来的种种举措。
从登基之初一直到现在。
同时,他也回味着,那个叫他至今依然懊悔不已的决定所带来的苦楚——当初,官家即位,他奉诏回朝,看到朝野的动向,感觉太过危险,于是果断混了个节度使的头衔,就直接撒腿跑到了洛阳,本意是想着在洛阳观望。
结果……
这成了他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因为,当时选择留下来的人,每一个都赚到盘满钵满。
就拿身边的这个张方平来说吧!
他在留下来后,便被官家推崇、亲近,还许其特权,使其不仅仅可以参与国政,还经常被宰执们请到都堂顾问、参谋。
于是,这个已退居应天府数年,本已没有了政治影响力的老臣,竟死灰复燃,甚至更上一层楼。
一个提举元祐字典修撰使的差遣,就使其成为仅次于文彦博之下的元老第二人!
以至于如今,他回朝后,只能屈居对方之下,成为其的副手。
就这还是靠着文彦博的面子,才争取来的待遇。
不然……
怕是直接查无此人!
想到这里,冯京就握紧了拳头。
“官家欲将公考制度普及到整个开封府……”
“需要请老夫与汝来背书,还折节下问吗?”他看着张方平,在心中问着。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不需要!
给蔡京发一道手诏就可以了。
顶天了,让吕公著出面推动,通过堂扎的形式立法就可以了。
所以……
官家想要的东西,肯定在这个之上。
而且,官家想要的,必然多少有些不合旧有的规矩、制度。
只有这样,官家才会这般!
也唯有如此,官家才会‘问政’于他与张方平。
所以……
“只要老夫能将官家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说出口……”
“这圣眷……就是老夫的了!”
“只要圣眷在身……未来的那部‘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之大典的修撰使,就必有老夫的位置!”
天子圣明,折节下殿,问政于元老。
而元老股肱,倾其所有,辅佐天子,献言献策。
意图劝谏仁庙,重用老臣,亲近贤臣。
不料因此犯了忌讳,到手的状元飞了,名次落到了第四名。
四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这福宁殿上,却出现了二十一岁的王安石,曾希冀看到的场面。
待两位元老说完,赵煦就哽咽着道:“皇考之德业……实光耀天下,润泽四海……以朕之微德凉薄……怕是此生也难及万一了……”
说着,他就起身走下殿阶,来到殿上,来到两位俯首于殿中的元老前。
他亲自将两位元老扶起来。
又云:明保予冲子,公称丕显德!
四十五年前的庆历二年殿试,二十一岁的王安石在自己的卷子上写下了:孺子其朋四个字。
夏日的阳光,灿若黄金。
恰如此时此刻,殿中的天子与元老!
“还请两位元老教朕……”
“如今开封府胥吏一事,该当何解?”
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的光辉,灿烂夺目,光耀世人。
赵煦听着,泪眼婆娑,眼眶微红,完全被先帝的圣德所感动!
少年官家,在两位元老面前,拱手而礼。
一直端坐在殿中一侧屏风后的起居舍人黄寔见着这景象,一时呆住了。
恰在此时,一缕阳光,从窗台缝隙之中照进来,落在了黄寔身前的书案上。
赵煦静静的听着张方平与冯京,在他面前描述的‘熙、丰故事’。
一边听,他还一边露出神往之色。
仿佛沉浸在这两位元老所描述的先朝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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