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研究黄历
人人赞他,数百年内画技无人能比。每每提及,尚还激动地不能自已。
最后一幅《少女游春记》,堪称此生最浓重的一笔。自从它出现在了世间里,直教无数人争破了头皮。
都道他明利尽收,为人洒脱不羁又风流。不知多少良家女,为他衣带渐宽人渐瘦。
不过是透过她,想着那个“她”。
她盼着他打开一纸画卷,汲取着他一如既往的思念,却在不知不觉间,就已泥足深陷。
朝夕相对几十年,一颗浅薄的心早就被他填满,哪还有半点儿多余的空间?
她在时,他犹且不知。
她活时,他早就没了影子。
千辛万苦寻他而去,却只见旧竹林里,无字碑下一捧尘泥。
她因他而生,却也只能躺在他的画匣中。
破裂的心里,全是他投下的痕迹。她又怎么能,允许他不告而别入了轮回去。
滴答滴答。
铜漏声更大。
乌云迅速地前移,
不声不响地,遮住了这里。
室内,登时暗了下去。
风起帷幔,轻烟徐燃。
她虔诚地伏下身子,行着隆重三拜九叩礼。旋即她起了身,伸展腰肢念念有词。
雕花的木窗上,映照着她的怪异舞姿。
雷鸣声起。
一场暴雨,覆了这方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天将明,风雨渐停。
她似断线地风筝,无力地跌倒在冰冷的地上。
手中攥着他的衣裳,她听到他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素素,”
他道,眉毛微挑。
一天,两天,三天了。
她陪在他身边,已经三天了。
他握着她手掌,怎么也舍不得放。
看不够,看不够,他怎么也看不够。
直到现在,脑子都是晕晕的。
他从来不敢奢想,有一天她能陪在他的身旁。
人人都说,他名满天下,富贵潇洒。可谁知道,他和那个她,隔着重重天涯。
他是贵人堂上客,却也只是堂上客。再高贵的堂上客,也不过是一个拿画匣子的。
又怎么能配的上,堂堂王府的千金呢。
他与她的相见,并没有什么美好可言。
十三四的年纪,总是向往着高大的墙门外边。而他却是怕麻烦,才混进了瑞王府里躲个清闲。
不在一条线的二人,自然没少磕磕碰碰,也自然没少斗智斗勇。
瑞王热情好客,又素来欣赏他的画作。是以,即便她对他,并不十分欢喜,也无法忤逆父亲之意。
看他轻摇羽扇,与父亲相谈甚欢。
她低下头去,撇了撇嘴,还是给他奉了茶。
于是,他终究成了,她的画堂先生。
起初,她也在暗中,小小地将他捉弄。然而,他却总是能,识破她的阴谋。略施个小计,就将她耍地团团转的。
她总是气鼓鼓地,噘着小嘴瞪着他。面色十分不友善,恨不得他给劈成两半。
他却笑呵呵地,画了一幅烟雨池塘蛙。那蛙儿腮帮鼓鼓,眼睛大大,像极了生气时的她。
她便是再傻,也看得出他在取笑她了。便恨恨地看着他,誓要画出一个欠揍的公青蛙,再给这青蛙配一群癞蛤蟆。
也正因为他,她最好的画,就是烟雨池塘蛙。
便是爹爹看了,也会捋一捋胡须。眼中全是赞许,由衷地对她道一句:“不错不错,学了个七分了。继续努力,保持下去,回头爹爹赏你,”
三年的教导下,她的画技一日千里。他看向她的画作,眼底也慢慢多了笑意。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
她和他不再斗气,他见她时彬彬有礼。
京城里盛传着,她是当今第一才女。万众瞩目的目光,从最初的欣喜若狂,变成了沉重的枷锁。
瑞王府的门槛,快被踏平了。登门求亲的人,也越来越多。个个都是英年才俊,出身不凡的。
可是……
没有他。
瑞王给她请了,最德高望重的教习嬷嬷。不论行走起坐,都分外地严格。
一天下来,她的手心,总是肿的高高的。
他看着她,眸中有些责备,她却突然,委屈地落了泪。
眼眶红红的。
她的眼眶红红的。
她哭了。
心似锥了一下。
他不知所措地,弯下了僵直的腰身。想要拍拍她的背,却又迅速地将手抽回去,改将羽毛扇子摇起。
“莫哭了,莫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了。今儿就不学了,我带你去城外逛逛,”
那是他们第一次同游,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同游。明明是已经,看了无数次的风景,她却觉得,这次的枫叶别样红。
一不小心,就烁伤了眼睛。
从前,她觉得时间慢,如今只恨过得太快。
快到还想不明白。
那时的缠绵悱恻,来不及细细回味,就已经随风而逝,没留下半点儿印子。
亲事在爹地的点头下,有了最终的结果。她去画堂作画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她开始,变得愈来愈娴静了。
每一个表情,都好似有人,拿着尺子量过。
人人都夸说,瑞王的千金,像仙女下凡似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儿郎,才有这等好福气,将她娶回家里去。
可只有他,皱着眉头,不悦地道一句:“更丑了,”
她笑了笑,神色温柔极了。
低下头时,却红了眼角。
“我长大了呀……”
她摇了摇头,心思千回百转:为何你看不见,我已经不是当年。
教习嬷嬷离开的那天,挽着她的发丝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了,”
“这段日子得罪了,希望日后小姐谨言慎行,要知道福祸,皆藏在一举一动中。”
“是,多谢嬷嬷教诲,”
她脱下心爱的镯子一对。
看着嬷嬷身影,消失在朱红的门里。
她笑得完美,
完美却没有温度。
似一只牵线的木偶,
灵气悉数磨去。
转角处,
他看向她时,更加失望了。
听她要嫁人的消息。
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祝你幸福,”
他背过了身去。
掌心的茧子厚厚的。
将她堵得窒息了。
一个不敢说,一个不会说。
两个人,就此别过。
她穿着大红嫁衣的那天,十里红妆高朋满座,瑞府上上下下笑呵呵。
他目送着她,缓步登上了,世子迎来的花轿。
心口陡然一痛,有什么东西丢掉了。他顾不得去捡了,只是将那烈酒,一坛又一坛地灌下去。
他却不知花轿里,她捂着闷闷的胸口。一张俏脸梨花带雨,湿透了火红的嫁衣。
第二天,他消失在京城里。
自那以后,他再无她半点的消息。
可现在,她主动出现在这里。
他醒来时,见她一身泥水,十分地狼狈。
像一朵秋雨里的蔷薇,无端地被风欺雨欺打落在尘泥。
这么远的路,以她千金之躯,不知是如何,走到了这里。
他望着她,瞳孔里满是疼惜。
“素素,你……真的愿意?”
厚厚的茧子,覆上脸颊,他不确信地看着她。
咯咯~咯咯~咯咯。
真痒呀。
她笑得停不下。
素手攀上了,他有些粗砺的手掌。她眉眼带笑,秀眉一挑,反唇问道:“不真,难道闹着玩不成?”
“怎么,你怕了?还是……你觉得,我太多余了?”
她垂下了眼皮,笑意倏然地收了回去。如画似描的眉宇,也开始变得灰蒙蒙的。
“也对,毕竟我已嫁了人去,不再配得起,你这名满天下的才子,”
“不是……怎么会,”他有些结巴地说道。
他旋即,低下了头去:“我……我只怕醒来……你又不见了,”
“从前我只觉得,正值年少山河大好,便是年年岁岁醉卧梅间,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妙?
“可是那日突然,见你登上了世子的花轿。明明知道你们如此般配,完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却只能抱着,你出嫁的梅花醉,喝了千杯和万杯,却也无论如何也不能醉,”
“我……”
嘘,她示意。
鼻尖钻入了她的气息。
玉指覆上唇际。
“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只是,害你只能隐姓埋名,你会不会怨我?”
她侧着身子,笑盈盈地,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后悔也没用,反正我是赖定你了,你这辈子休想甩脱我,”
“你呀……真是,”
他敲着她的脑袋,倏然地板下了脸去。
“将今日的画作了,你落下了这么多的功课,也该一一补上去了,”
他背转过身子,将羽毛扇子轻轻摇起。
回头好好研究黄历,看看哪一天的日子最吉利。
可她不是“她”。
他看着她,却不是在看她。
隔着千山万水,重重天涯。
她与他,
近在眼前,时时同榻。
整个人好似,酣睡过去。
金簪半入了额心,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六尺木台那里。任由她拿着素锦绢帕,替他仔仔细细地擦洗着脸颊。
窗外月色已是极满,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明月便会成为缺弦。她抬了抬眼,脸上笑意浮起,渐渐浓得化不开去,
可谁知他,醉卧小竹榻,口口声声全是“她”。
他和“她”。
谁不知,九安居士一幅画。
从来是,有市无价。
“公子~”
她喃喃道。
素手颤颤地攀上他的脸颊。
他眉浓如墨画,唇似朱砂。
却不小心地,湿透了眼角。
世人知他,不知她。
可她陪他,天地为席,四海为家。
滴答,滴答,滴答。
铜漏又走了三下。
室内,安静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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