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我爹要带我走,爷爷不让,父子俩十年后的见面场面很尴尬,爷爷把我爹这几年寄回来的钱一股脑地丢在了他脚下,大骂这个逆子,拿着你的臭钱滚。
我爹说他那里环境好,孩子上学方便,
爷爷沉默了。
嗯,然后他的孙子终于打入了美帝的内部。
在美国上到了大学,我就办了休学手续,大概是被资本主义的空虚颓废思潮所影响,十九岁的我开始了自己的漂泊旅游,从美国,再到西欧,总之那时候脑子里满满的都是自以为是的颓废,总觉得那帮带着乐器到处睡大街的人才是真正的高B格。
然后,我收到了来自家里的消息:
爷爷去世了。
………………
“琏娃,再有几里路就到了,快了。”开车的大黄牙对着我笑了笑,递给我一根烟,我接了过来,点燃。
大黄牙算是我叔叔辈,小时候喜欢跟着我爹屁股后面跑,后来在我爹投资下在成都开了一个冷冻批发市场。
事实上,从成都下飞机坐上大黄牙的车开始,从大黄牙的叙述中我忽然发现我爹其实并不是那么的不念旧,村子里好些个同辈人在他起来后都曾投奔过他,他也二话不说能帮就帮,就连外公家那边的几个舅舅后来也进了他的厂里上班当小管理。
但我爹唯独和我爷爷一直冷战到了今天,直到爷爷去世。
老家在一个坝子上,原本的小山村,现在颇有点小县城的规模,离家差不多十年,等再次回到这里时,我发现根本找不到丝毫以前的记忆了。
以前家里的平房现在变成了三层的楼房,但就爷爷奶奶两个人住,现在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住。
回到家里时,一些亲戚长辈跟我打招呼,但我都冷冷地没有回应,他们在我这里遇到钉子在背后就说出了国就忘了本了,忘记他爷爷以及他们以前是多疼他了。
我知道我这种态度不对,但我一时间真的有些改不过来,索性由它去。
爷爷遗体放置在冰棺里,陈放在客厅中,外面挂满了横幅,两边的挽联围了一圈,做白事儿的队伍也就是俗称的音乐队已经进场,穿上袈裟或者道袍开始了“群魔乱舞”。
奶奶坐在卧室里,几个老妯娌陪着,我进了屋,
“阿奶。”
这一声“阿奶”我喊得很顺畅,然后鼻子开始发酸,眼睛也开始泛红。
有些东西,是会变,但有些东西,只是隐藏着连自己都发现不了而已,一直到见到奶奶的那一刻,我才真的感受到:
我爷爷死了。
奶奶没想象中那么老,这似乎也是因为我爹在16岁时就把同样16岁的我妈肚子搞大的原因吧,算是拉短了隔代人的年龄差。
“琏娃回来了哇,吃饭了没有?”奶奶拉着我的手问道,我没从奶奶的眼神里看见我以为会看见的哭泣和悲伤,她显得很平静。
“吃了。”
“嗯。”阿奶又坐了回去,她几个老妯娌跟我说话,我应付着。
我这才发现,阿奶在扎纸人。
爷爷的职业是给死人化妆,有时候也帮忙操持一下白事,阿奶则是专门扎纸人卖,所以他们不缺钱,眼下这三层楼房我也清楚绝不是他们用我爹给的钱盖的,我觉得爷爷选择盖这么大的房子也是为了告诉自己儿子没你的臭钱老头子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这让我想起当初我爹拐走我妈私奔时,爷爷直接拿出三倍彩礼给外公的事儿,这一行,确实赚钱,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因为无论时代怎么变化,社会怎么发展,
人,总是要死的。
阿奶扎好了一个纸人,我看出来是一个家丁,然后她叹息道:“你阿奶我还能给你阿爷扎几个下人烧到地下去伺候着,但你阿爷一辈子给死人化妆,自己走了,却不能给自己化妆了。”
阿奶叹息完,直接对身边几个老妯娌道:“我跟琏娃有点话说。”
几个老妯娌像是很敬畏阿奶,马上起身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就剩下了我和阿奶。
阿奶起身,走到床边的柜子那里,取出了一个木盒子,木盒子上面还有一条皮带子。
我记得这个盒子,小时候爷爷每次出去给死人化妆都会背着这个盒子出去,这个盒子对于爷爷就像是卖冰棍儿的自行车后的小箱子一样,是吃饭的家伙。
“琏娃,你阿爷也不知道临死前抽的什么疯,他说要你来给他上妆,他说要孙子给他上妆送他上路。”
听到这个话,我愣住了,我知道我当时脸上肯定很清晰地表露出了“为难之色”;
是的,哪怕那个人是我爷爷,小时候对我很好很溺爱,但让我忽然去给一个死人化妆,我真的有些接受不了,这或许很大逆不道,也很不是东西,但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这样。
阿奶肯定是看出了我的抗拒,叹了口气,将盒子放在床边,自己先走了出去,留下一句话:
“别理你阿爷,他临死前脑子不清醒了,琏娃你是喝过洋墨水的人,怎么能和他一样操持这个行当。”
房间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走到床边,鬼使神差的打开了盒子,盒子带着岁月的痕迹,里面是化妆笔和一些其他跟现在女人化妆用的物件儿很类似的东西,但我一想到这些东西曾给不知道多少个死人化过妆,心里忽然觉得很是恐惧。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每次爷爷背着这个木盒子出去,回来时,总会给我带不少好吃的,毕竟治丧的主人家肯定会留席的,爷爷会用铺桌子的塑料纸撕下来一截给他孙子包一些平日里吃不到的硬菜或者点心带回来,所以以前每次看见爷爷背着这个盒子出门,我心里都很开心,期待着晚上爷爷回来给我带好吃的。
而现在,我却很排斥去碰这个盒子。
不过,盒子里不光只有化妆用的东西,还有一个单独的小格子,里面放着一块铜印,化妆的东西我暂时不想碰,但我将这枚铜印拿了起来,铜印上刻着八个篆字: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哪怕一开始离开老家时还偶尔闹着哭着要爷爷,但在我爹的糖衣炮弹之下,孩子的心,总是会健忘的,同时,也总是会习惯的,尤其后来出国后,对很多事情,也都慢慢地模糊起来了。
我爹是坚信“外国月亮总是圆”的那一批人,所以我先在澳洲上学,之后又被他安排到了美国上学,我那时候仅有的一点印象就是爷爷家厨房里好像挂着一幅海报,上面有一个解放军扛着红旗,配字是:打倒美国帝国主义。
当初,我爹带着我妈私奔之后,南下去了深圳,他想发财,想混个出人头地回来。
事实上他也确实成功了,早些年,他开着一辆假牌照的二手黑车从南京一路颠簸地开到深圳,找当地的卖假货的买一批劣质工业药水,然后自己重新贴上英文牌子的标签,再开回南京倒卖,那时候考驾照不方便,他也没驾照,就这么光着胆子来回跑了几年,积累了一笔资本后开始办厂子,或者称之为作坊更合适,慢慢地一直到之后在南京开了一家公司,专门做手机按键,厂还挺大。
我在南京上了几年学,就被我爹送去了澳大利亚,我妈则是跟着一起过来陪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那个时候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比较重的,再加上自家闺女的肚子也大了,人也找不着了,外公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这门亲事。
没有酒宴,没有婚礼,连个草台班子的热闹都没有,甚至两家分明是亲家平日里却更像是仇家。
一年后,刚满半岁的我在深夜被我爹放在了老家门口,奶奶说前两天半夜就有人敲门了,但问是谁,门外没人回应,她自己一个人也不敢开门出来,事后才知道是我爹还算有点良心,不看见自己儿子被抱进屋子里去他也不敢离开。
最后,我坐上我爸的面包车,从川内的农村去了江苏南京。
人心都是肉长的,但人心也是善变的,从我离开爷爷一直到现在,将近九年的时间,我没有和爷爷再有任何的联系,现在想想这很不是东西,毕竟小时候爷爷对我那么好,那么的溺爱,但你要求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就懂得如何做人处事的道理和规矩,也确实太难了一些。
一开始,我爹妈音信全无,后来开始给家里寄信,然后慢慢地开始寄钱,钱也开始越寄越多,等到我十岁那年,我爹和我妈终于回来了。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我爹是开着一辆有些破旧的面包车回来的,那个时候的农村连摩托车都算是硬物件儿,四个轮子的车当然更扎眼。
那两天爷爷正好走差去了,隔壁县一个女人难产,一尸两命,主人家请爷爷去操持,因为路途远,事又多,所以爷爷在那里住了两晚,我爷爷的工作放到现在类似于“殓妆师”,专司给使者化妆和穿衣服,当然,穿的是寿衣。
第三天,爷爷回来了,晚上敲门声又响起,爷爷打开门,看见被放在篮子里的我。
事实上,“爷爷说”这三个字在小时候一度成为我的口头禅,后来等出去上学后,这个口头禅才慢慢地被改了过来,一同改掉的,还有我刚离开老家时对爷爷的思念。
我爹是个浑人,十六岁时就把我妈肚子弄大了怀了我,然后带着我妈直接私奔,为了这件事外公家的亲戚们几次上门来讨要说法,爷爷那时候也找不到我爹,但还是硬气地给了当时附近习俗的三倍彩礼钱把这件事给圆了上去。
奶奶说爷爷抱着我进屋时,她问是谁家的孩子,爷爷直接说是我们老崔家的孩子,错不了。
这之后,从一岁到十岁,我就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对了,我的名字叫崔琏,一个听起来偏女性的名字,但当我以后得知我爹一开始准备把我叫“崔永袁”(我妈姓袁)以此来表达他对我妈矢志不渝的爱情时,我就对爷爷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感到一万的满意,也很庆幸爷爷当初疏通关系在任何证件连爹妈都不在的情况下硬生生地以“崔琏”的名字给我上了户口,我爹这才算是认下了我这个名字。
爷爷说,死人也是有尊严的,让他们以生前无二的面容接受亲人的吊唁然后再尘归尘土归土,就是属于他们的尊严;
爷爷说,给死人化妆的时,得把他们想象成自己的朋友,人死后虽然身子凉了,但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爷爷说,上妆时,身边不能有镜子,不然他们可能忍不住自己爬起来看看自己化妆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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