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篇3 皇帝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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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吕、张“倒王”时闹出的“废司风波”,只是失败了罢了。真正让张彬忧心的,还是新帝刘旸的态度,一直没有接见,几次主动前往觐见,也都被拒,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如张彬这样身体残缺的人,又是如此工作性质,心理自然不正常,也难免多想。尤其是,刘旸还是太子时,对皇城司的恣意专横也表示过明确不满的态度,如今新君继位,若拿皇城司来安抚那些深恨他们的公卿大臣,收买忍心,一点都不值得奇怪。

天可见怜,过去的一段日子,张彬究竟经历了怎样艰难的心路煎熬,找不到主人摇尾巴,实在太没有安全感了。

由于仍处在殡期,皇城之内,依旧是一片素色,自皇帝刘旸以下,皆是披麻戴孝的。殿内,武德使也第一次被新君召见,听取他关于武德司事务的汇报。

与张彬一般,过去的这段时间,王玄真也不太好过,武德司与皇城司相比,情况要好些,但好得也极其有限。只是由于作风稍微收敛,但名声同样狼藉,同样为大汉的官僚们深恶痛绝。尤其在王继恩倒台后,皇城司骄狂不在,此消彼长,武德司也再度被凸显出来了。

只不过,比起张彬,王玄真要冷静一些,从容一些,但在收到新君召见的消息时,他也依旧振奋不已。对这一次汇报,王玄真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将武德司的情况,毫无保留,尽数道出,在武德司的情报系统、武德营、密档制度等要害事务更是做具体的介绍。

不得不说,这还是刘旸头一次听到武德司如此细致、具体的汇报,过去虽有了解,但总归不好过于干涉,免得犯了世祖皇帝的忌讳。

如今,随着王玄真的讲解,于刘旸而言,过去一直笼罩在武德司上空的迷雾也随之散开,渐渐清楚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也正因如此,刘旸方真正认识到武德司究竟是怎样一个机构,以及其恐怖之处。可以说,皇城司的张扬,只是猖獗于外,而武德司则是低调,恐怖于内。

最受刘旸关心或者说警惕的,是留存于武德司内的那些密档,仅从一些粗浅表面的描述,便可知那些东西的威力,又或者说威胁。

若仅从乾祐元年开始算起,武德司也有四十五年的历史。与皇城司的局限性不同,武德司的触角是遍布整个天下的,如此漫长的时间下来,武德司究竟发展成了怎样一个庞然大物,又收集了多少大汉帝国的机密内情、军政状况,即便是武德使也未必完全清楚。

有那么刹那,刘旸甚至对王玄真产生了杀心,只是生生遏制住了,他清楚地认识到,只要武德司存在,就必不可免会产生一些弊病,面对一些问题。还是太子时,都认可武德司的功用,如今已为帝王,那看问题的角度就更需提升格局了。

殿中,王玄真始终保持着一个卑敬的姿态,他并不知皇帝的心理变化,也不敢随意窥测,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圣训,等待着皇帝对他前途命运的“审判”。

短暂的沉吟过后,刘旸语速平稳地说道:“大行皇帝曾言,历任武德使,你是最具政治意识,办事也最干练,分寸把握也最到位的一个!”

听刘旸这般说,王玄真顿时心下凛然,这样的评价,对于武德使来说,可有些危险。身为特务头子,本分做事,安心做皇帝手中的利刃,天子驾下的走狗,这才是正道,搞政治是他该做的吗?

当初他叔叔王寅武,就是因为“政治罪”而丢了性命,当然,王寅武的下场,本质上是因为不懂政治却要干涉政治,参与到朝廷党争之中。

倘若武德使全然不懂政治,那也不可能长久,能力再强,至多成为武德司下属一干才罢了。因此,最终还是需要看皇帝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至少在世祖皇帝时,王玄真的表现是恰到好处的,然而如今决定他命运的,却是面前的新君。

因此,迎着刘旸的目光,王玄真表现得诚惶诚恐的:“臣何德何能,得大行皇帝如此评价,只当谨守本分,竭尽忠诚,仅此而已!”

对其言,刘旸不置可否,又思索少许,道:“武德司下属管理的刑徒营,如今有多少人了?”

王玄真的业务素质确实过硬,几乎不假思索,答来:“禀陛下,天下刑徒,共分十二区,计三百营,约五十万人!”

自从世祖皇帝将刑徒营的管理权划分给武德司后,关于大汉刑徒的问题,就再没有在大汉上层掀起波澜,不再成为“仁治”的污点。然而,不乱、不提、不顾,不意味着问题不存在。

而即便有心理准备,当听到王玄真报出来的这个数字时,仍旧不免大吃一惊。五十万刑徒,这规模,比当年还要大。

同时,也引发了刘旸的顾虑,这些年过去,虽然没有再听说哪里有刑徒作乱的情况,但他绝不认为是武德司手段温和了,以致反抗小了,更合理的解释是,反抗的人没了,那反抗自然就不存在了.

因此,刘旸态度变得有些郑重,严肃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朕,天下刑徒,每年死者多少人?”

迎着刘旸质询的眼神,王玄真只稍微顿了下,便果断答道:“回陛下,约在万人上下!”

刘旸沉默了,良久,语气坚定地道:“刑徒营的管理,必须改革!”

“请陛下示下!”王玄真更加干脆了。

盯着王玄真,刘旸简洁有力地做出指示:“其一,刑徒的伤亡,必须降下来;

其二,管理办法,必须宽严相济,肆意虐待、任意打杀之情况,必须杜绝;

其三,各地刑徒营管治职吏,要进行整顿,将那些横行、违法、妄为者,纠察清除;

其四,刑徒营数目过大,对全国刑徒各营,当逐一甄别,其中罪行清浅、服刑期满者,予以释放!”

对刘旸所说,王玄真默默地记录着,前三条,他都没有什么意见,唯有最后一条,让他今日觐见第一次在皇帝面前露出犹豫姿态:

“陛下,恕臣直言,天下刑徒,都饱受苦役,对朝廷怨愤颇多,陛下仁慈,宽恩示下,但刑徒未必领情。若纵放之,唯恐其不感恩戴德,反心怀怨恨,为祸地方.”

听其言,刘旸眉头微蹙,仔细端详了王玄真一番,然后感慨道:“难怪民间有传言,说役营如鬼窟,十人进,一人还,手脚残!”

感慨一句,不待王玄真接话,便斥道:“你所言顾虑,确有其理,然可曾想过为何造成如此局面?

倘能依法合规,据条制行事,倘若克己戒躁,稍施宽仁,少行苛暴,刑徒之怨,何至于此?沉疴旧弊,积重难返,若无前由,何来今日?

听你之意,未免祸乱,刑徒就当役用致死,永消隐患!然如此做法,又何异于抱薪救火,扬汤止沸?

五十万刑徒,你武德司能弹压十年,还能弹压二十年?三百营刑徒,分处大汉诸道十二区,一旦有变,群起而反,那便是处处烽火,届时之祸,与今日之害,孰轻孰重?

遇事不究其根本,寻源而治,一味压制,岂能长久?”

面对刘旸这番话,王玄真心中最深的感触便是,今上与大行皇帝的确风格大异,若是大行皇帝,岂会有此等思虑,真要造反,打杀了便是。刑徒之政,为何到今日这般程度,说到底还是来源于大行皇帝的强势风格.

与之相比,新君可就要仁厚得多了。心中感慨,面上王玄真却很顺从地表示道:“陛下所言,高屋建瓴,忧虑深远,臣有如醍醐灌顶,欲治其疾,的确需寻病根。”

恭维了一句,王玄真还是拜道:“然轻纵刑徒,臣仍觉忧虑,不敢大意,若有两全其美之策便好了!”

王玄真之言似乎有些话外之音,刘旸微眯着眼,仔细想了想,面色一动,悠悠说道:“将轻罪及期满之刑徒,发配诸封国,如何?”

“陛下英明!”王玄真当即道。

深深地看了王玄真一眼,刘旸恢复平静,继续以一种的沉稳的语气吩咐道:“刑徒营制改革,是武德司接下来首要之事,朕清楚,此事非一日之功,也非一般人所能办成!朕给你两年时间,专注此事,其余事务,无需分心!”

听到刘旸的命令,王玄真心头顿时一突,他的政治意识的确很强,几乎在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虽然有所预计,但事情真往这种方向发展,仍旧让他颇为不甘。

不甘之余,也唯有深深的无奈,他总不能反抗圣旨吗?也没有任何资格!

“臣谨遵意旨!”不管心情如何复杂,王玄真还是全盘接下刘旸的命令、

“你退下吧!”刘旸摆摆手。

“臣告退!”

从退出垂拱殿开始,王玄真就知道,自己这个武德使是做不长久了,或许在两年之后,又或许更早,便要离任,甚至于皇帝已经在挑选接替他的人了。

而王玄真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把刘旸吩咐的差事办好,看得出来,新君是打算借着刑徒营改革布施恩德,差事若是办好了,将来未必没有其他前途.

刘旸坐在大行皇帝的位置上,也和他爹当年审视臣子一般凝视着王玄真恭敬退去身影,心中则暗道:“此人确实才干卓著,杀之可惜,用之则不安呐”

王玄真退下后,刘旸又靠在御座上,沉吟许久,忽然抬头,看向侍候在侧的王约,说道:“你伺候朕也多年了,忠敬敦厚,辛勤本分,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赐。”

听皇帝这么说,王约心头顿时狂喜,但面上依旧矜持着,甚至有些急切地表示谦逊:“官家言重了!能够伺候官家,小的三生有幸,能待在官家身边,便是莫大福分,岂敢奢望回报!”

见其反应,若是平日里,刘旸或许还能笑笑,但在国丧期间,只是沈重地点点头,然后道:“既是回报,也作差遣,又不是让你去享福!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担任内侍监,二是接任皇城使,你可以考虑一二!”

听皇帝这么说,王约心中一股激流涌过,脑子里立刻回忆起了当年嵒脱与王继恩的声势,堪称他们宦官行业的楷模,如今,终于轮到他王约了。

然而注意到刘旸那审视的眼神,顿时一个激灵,赶忙表示道:“小的愚钝,岂作他想?只听凭官家吩咐,蹈火赴汤,万死不辞!”

果然,听其言,刘旸只稍微思忖了下,便决定道:“你去接任皇城使!”

“谢官家!”

王约压抑着心头的激动而去,至于张彬,刘旸终究还算宽厚,给他换了个位置,到太原去看守行宫,算是给他找了个养老的地方。

在接下来,刘旸又接见了少府刘规,以及很少暴露在外廷视野的枭部主事周芳,后者在梓宫还京之后便主动求见过刘旸,这一次只不过是一次系统的汇报了解。

皇城司、武德司、少府、枭部这四个或明或暗的机构,也是世祖皇帝留给刘旸的一笔丰厚遗产,也只有把这些真正掌握在手中,他这个新君才具备最基本的安全感。

毕竟,从登上皇位开始,就天然地和帝国的权贵们对面“论道”,而非过去的同朝拜君。

而眼下,距离柩前继位已经一个半月过去了,两方面的条件都已成熟,这才开始把皇城、武德二司之事提上日程。当然,关键在于张彬、王玄真二人的处置。

垂拱殿。

事实上,不管是皇城司、还是武德司,刘旸心里都十分重视,在老皇帝多年的熏陶下,他也格外清楚两司存在对于皇帝、对于皇权的重要性。

他过去不喜的只是皇城、武德二司的张扬跋扈、胡作非为、枉法害人,并不意味着连根都要给二司掘了。可以明确的是,倘若他日有人拿二司来做文章,到刘旸这边同样是通不过的。

而刘旸此前之所以对二司表现得态度冷淡,一是因为他被死死地捆在治丧事务上,每天有近一半的时间都耗在殡宫;二则是,如何对待二司,刘旸心中还有所顾虑,因而迟疑不决。

开宝老臣中,必然有些人会被新人替代,但潘美绝对是刘旸坚定续用的功勋老臣之一,猝然离世,自然可惜。

而听到那些传言,刘旸又难免又略感不快。潘美在舆论中被塑造成一个对先帝极端忠诚的形象,又是晕厥,又是哭死,作为先帝的儿子呢?作为继承大位的太子呢?不痛哭昏厥,不泪干泣血,不悲伤致病,是不是不太合适?

当然,这份不快刘旸不是冲潘美去的,也实在不好冲一个德高望重、且已逝去的功勋老臣去,真正让他恼火的,还是那些妄传谣言、意图操控舆论者。刘旸也断定,此事背后,若无人兴风作浪,绝不可能在短短月余的时间内,便形成如此舆情。

所幸,张彬没被自己吓死,最终还是顺利得到皇帝刘旸的召见,面授机宜,明确让他继续主持皇城司事务,保证机构上下有效运转,让属于皇帝的耳目重新清明起来。

得到如此“抚慰”的张彬,心下大定,且干劲十足,皇城使安心之后,皇城司也就回了神,关于西京市井间流传的“潘美之死”的流言传说,就是张彬提供的一份迅速而高效的“业绩”。

他们怎敢不安分!张彬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主人死了,他们这些鹰犬若是继续张牙舞爪,被打死都活该。

这段时间,张彬很是惶惧,倒不是怕那些外臣权贵,而是没有得到新主人的抚慰与接纳。张彬在任之时,皇城司固然不像王继恩时期的张狂跋扈,但这个衙司的性质就注定要得罪人,是为人所厌弃的,朝中想要他张彬脑袋以及废置皇城司的人,可从来不少。

不得不说,在初登帝位的这段时间内,刘旸变得敏感了许多,原本宽厚的性格也多了几分猜疑.这是一种迅速但并不突兀变化,发展得自然而然,大抵就是向一个合格有为帝王进化的必要转变。

向刘旸汇报此事的,不是他人,正是皇城使张彬,京畿舆情的监控本就是皇城司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大汉帝国的天变了,越是站在高处的人,受到的影响就越大,在彻底接受现实之后,就需要为自身的前途富贵着想了。

至于潘美真正的死因,反而没人关注,越是怪力乱神的传说,就越有人信。潘美之死,固然有世祖皇帝驾崩的影响,但根本原因还是他那本就不虞的身体,然而只因其功勋资历再加所处的位置,连病故都被赋予了许多无畏的涵义。

对潘美之死,皇帝刘旸当然颇觉遗憾,在刘旸看来,恰如其名,潘美是当代兼具将帅诸美者,是几十年来最完美的统帅。

在同一套体制下,每个人所处位置也是不一样的,有人在尘埃之中踽踽独行,有人走在青云之路,有人徘徊于龙门之前,有人高立摘星之台

而如张彬者,则身处悬崖边缘、薄冰之上。世祖皇帝崩了,最无助的显然是曾经伺候过他的后妃、宫人,最觉危险、恐惧的,则是像张彬这样为人所厌弃的鹰犬了。

早在行营时,张彬便与王玄真一道,被二李拘押起来,一直到梓宫还京,方才解除控制,即便如此,还被警告,要安分。

毕竟是一手缔造了大汉帝国的雄主,亲自开启了一段盛世华章的伟人,不管人心如何开始发生变化,但世祖皇帝对于大汉帝国的影响却是全方位、无处不在的,即便人崩了,但影响力仍旧在持续。

而具体到治丧期间,具体到个人,最直观的体现便是,十几余名乾祐、开宝老臣,相继辞世,或猝死,或病亡,或无疾而终,甚至还有自杀的。

其中地位最高者,乃是枢密使、范阳公潘美,在举临期间,薨于家中。对潘美之死,坊间传言很多、很玄,有说潘美是过度悲伤哭死的,也有说是追随世祖皇帝到另一个世界打天下,当然还有更多一听就知道是以讹传讹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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