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8章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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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休将心神从地图上略微收回来一些,拿起一旁的水囊,喝了一口,点了点头说道:『必然如此。骠骑素来喜欢以快打慢,以少打多……可是他忘记了一点啊,这骑兵,要有战马才是骑兵,若是战马受损严重……』

曹休的这句话,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从曹操到曹休,甚至包括刘柱和扈质等人一系列军事动作,其中一部分原因。

牵制,消耗,使得对方折损兵马,也就等于是增强了自身。

因为依据曹休的经验,流民就代表了无穷无尽的麻烦,要住所,要吃食,拉屎拉尿挡着兵卒的道,说不得还跟骠骑的战马抢吃的,因为在流民眼里,战马都能吃豆料,凭什么他们不能吃?他们吃的都比不过牲口,肯定会爆发剧烈的争斗……

还有曹军混杂在其中的人一定会搞些动作,随后就是镇压和杀戮,骠骑军的注意力会被分散,兵力也会被分散,若是在偷袭刘柱扈质的时候再损失一些兵马,那么曹休他的机会就来了。

绝佳的机会。

这就是曹休所想要的。

曹休深信自己的计划一定能够成功。

……

……

人的这一生,究竟是要什么,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钱财?

权势?

爱情?

亲情?

还是其他的什么……

有人说,小孩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

但是这个人没说后半截的话,就是全要往往是全都要不到,单一选项都很难,更何况是全要?

王蒙曾经也以为自己活得很透彻,对人生看得很明白。

人么,不过就是眼一闭一睁而已。

睁开了,活着,闭上了,死去。

所以他对于山东的一些事情都看得很开,什么世间的昏暗,世态的炎凉,都不如青楼一壶酒,什么大汉的未来,社稷的兴盛,都不如食肆一盘菜,人生苦短,漫漫长夜,今日钱财今日尽,明日烦忧明日说。

来当奸细卧底,也是因为他的钱花光了,然后曹军给的赏金高。

谁都清楚来这里做奸细卧底,风险很高,但是在曹军当中当大头兵的风险就不高了?

结果王蒙也没想到,在峨嵋岭之地,他看见了让他怀疑人生的事情。

因为怀疑,所以思考。

他在山东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错,如果按照后世的词语来说,王蒙的一生,至少是他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选择躺平的。有饭就吃,有钱就花,根本就不想什么明天不明天,对于未来没有任何的规划,也不抱任何的希望。

因为最终的结果都一样,无论选择无奈的躺平,还是奋斗到面目狰狞,都一样,都是被那些士族子弟踩在脚底下。

因为在山东之地,总是有这么一些人,无论怎么折腾,怎么胡乱搞,他就是能成功。

而王蒙永远不属于这些人。

在山东,成功就是为这些人量身定做的,成功对他们来说唾手可得,轻而易举,根本就不需要耗费太多的脑力和体力,甚至是别人前期都做好了,然后等着他们来成功。

原因么,大家都明白。

而这样的成功越来越多,像是王蒙这样的成功概率就越来越小,那么不管他努力还是不努力,面对的往往都是惨烈的失败。

既然结果都差不多,那不如躺平来得更舒适。

在王蒙小的时候,他听着官府官吏在高声呼喝着,『强汉兴邦,四海一家!』

他相信了,他以为大汉真的如同官府官员宣称的那样的民族融合和国家强盛。

旋即西羌之乱爆发了。

后来又有衣冠齐整,相貌堂堂的饱学之士,乡野名士在捻须而笑,『垂手而治,天下太平!』

他相信了,他以为大汉在所有的读书人的维护之下,政治安定社会和谐。

结果黄巾之乱来了。

再往后,又有山东名士振臂而呼,『为国而战,清除贼逆!』

他还是相信了,他以为只要打杀了董卓,消灭了国贼,那么大汉就能重新获得幸福和安康。

结果再忍一忍来了。

至于此类的话语,在山东之处还有很多。

比如体现了农业在汉朝社会经济中的基础地位的,『农桑为本,百业兴旺!』

流民失所,颠沛苦难无人理会。

也有强调家庭伦理与国家治理的相似性和重要性,『孝悌之道,家国同构!』

郭巨杀子养母,然后说他挖出了一坛黄金,然后一群人在高声赞扬。

还有体现了汉朝法律制度的严格和完善的,『汉法严明,治安无忧!』

这倒是没错,毕竟当年杀得徐州千里无鸡鸣,治安真太平……

人总会有追求的,在追梦的路上,都会遇到沟沟坎坎,小溪小流,这都十分正常。小沟小壑的,迈开步子就能跳过去,甚至这个沟有点深的话,可以跳进去,然后再慢慢爬上来,总能迈过去,跨过去,爬过去。

但是在山东呢?

若横亘在面前的不是普通的小沟坎小溪流,而是鸿沟,是亚鲁藏布大峡谷,峡谷对岸确实是风景宜人,绚丽多彩,但要现在没有筋斗云也没有云梯,更没有通天梯,若是真的就这么肉身起跳,导致的结果就有一个,跌的粉身碎骨。

那谁还选择去搏命的一跳?

与其说王蒙放弃了攀爬,跨越,不如说在山东这个熙熙攘攘的环境当中,没有给他第二种的选择机会……

为什么在大汉山东,游侠特别多,青楼特别多?

因为在普通百姓阶层,也唯有出卖自己的肉体,才能换取一点钱财。

之前那些勤勤恳恳的读书,按部就班的劳作,已经早已不能实现大汉山东社会之中所定义的成功了。在大汉山东阶级固化的环境中,财富自由是要靠投胎准确,阶级跃迁是要靠买卖肉体,发奋和努力这条路早已凋敝蓝缕,希望渺茫了。

可是到了峨嵋岭之后,王蒙发现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类似于山东的口号……

只有两个字,『乡亲』。

幸福不是问出来的,而是在眼眸深处,在心灵深处绽放出来的。

在这里,兵卒没喊什么口号,只是告诉那些流民要做什么,要怎样救自己,救众人。

满脸烟灰的庖丁也没喊什么口号,只是敲着锅边盆边,要求排好队列而已。

忙碌的医师更是没有时间去喊什么口号,而是埋着头在一个又一个的棚屋里面诊病,治疗……

随着王蒙了解的加深,他发现在骠骑之下,农夫只要努力,就能获得田亩,就有庄禾收获。兵卒只要努力,就有战功,就有勋田奖励。工匠和医师同样也是如此,大匠工和大医师甚至可以得到官府的拨款直接在某个郡县开一间工房或是药房!

努力,原来真的可以升级的啊……

这所有的一切,给予王蒙的震撼,远远超出了山东的那些口号。

这些人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而山东之处的那些人,又是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王蒙不忍将他所见到的这些东西打破,就像是在血雨腥风当中绽放的花,因为周边的残酷和血腥而显得更加的珍贵和娇嫩,所以王蒙自首了,背叛了他原本的出身,背叛了他原有的世界。

这事情,或许是王蒙做对了,让他觉得可以平静的面对骠骑这些人,可是在他内心的深处,又有一条虫豸在死命的啃咬,撕扯,让他的心鲜血淋漓……

这条虫,左边写着忠,右边写着孝。

一条大汉养了三四百年的虫子,死而不僵。

王蒙虽然躺平,可是该死的是他还居然有良心!

这就很麻烦了,使得他无法忍受他的升官发财,亦或是幸福生活是建立在他人的血肉之上。

或许某些人会觉得心安理得,可是王蒙却难以休眠。

『你是哪里人?』王蒙问值守在帐篷外的骠骑兵卒。

在外值守的兵卒看了看王蒙,或许是得到了要善待王蒙的指令,并没有因为王蒙是山东奸细而对于态度恶劣,听闻王蒙的问话,沉吟了片刻之后,便是说道:『我是凉州人。』

『那你当年……』王蒙迟疑了一下,『这个……为什么投了骠骑啊?』

『不投骠骑,还能干啥?』那兵卒说道,『要么就是放羊,要么就是投军……放羊的话,一辈子就到头了……白天跟着羊跑,晚上跟着羊睡,没婆姨就找母羊,活得就像是个两脚羊……投军还有盼头,放羊真是没盼头……』

『盼头?』王蒙喃喃的重复道。

『没错,盼头。』那兵卒微微抬起头,眼眸之中有些什么东西在闪动着,『我现在的兵饷,都寄回去给我爹娘咧,再当几年兵,就能置些地,建座房子……不是那种土窝窝,是真正滴,带着大梁的房子!到时候我爹娘就可以住上了……他们一辈子,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房子……』

王蒙沉默了,他从那个兵卒的脸上,眼中,看见了他从未看见过的光彩。

朴实的光彩,却是王蒙从未拥有过的。

王蒙忽然想要哭,他的父亲母亲也一辈子都没有拥有过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包括王蒙自己。因为在山东,土地是地主的,所以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地主的,连修建房子的木头石头泥土等等,都是地主的。

王蒙父母是租着地主的地,租着地主的房,租着地主的犁,一切都是租着地主的……

似乎在这一刻,王蒙才忽然想起当年他父母似乎也曾经念叨过想要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但是似乎很快他的父母就不念叨这件事情了。

再后来,他的父母便死了。

早些年他父母死的时候哭,他的姐姐被地主抓去抵债的时候哭,他被揍得一身血的时候哭,他无处容身的时候也哭,但很快,他就不哭了。

因为饥饿。

半大小子,饿死老子。

饿的时候,连哭都没有力气。

为了一口吃的,王蒙他做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现在那些事情猛然间一件件的撞上了心头,才让王蒙发觉他已经偏离了原来他父母期望的道路很远,很远了。

王蒙他父母希望他走的路很简单,但也很不简单。

他父母希望他做一个好人。

好人。

王蒙抓着自己的脑袋。他怎么就将这个事情给忘了呢?

怎么这么多年来都没能想起来?

他这么多年都在想一些什么,又是在做一些什么?

似乎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和『好人』二字无关。

只是为了活着,为了一口吃的,为了钱财,他什么都做……

坑蒙拐骗嫖赌偷。

他忘了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忘了他姐姐是如何被抓走的,也忘了一切的一切。

『伢崽啊,要做个好人啊……』

他嬉笑着,殴打着和他父母一样的佃农,为得就是获得从地主手中的哪一点佣金。

因为有人告诉他,赚钱么,不寒碜。

『伢儿啊,要做个好人啊……』

他嬉笑着,在和他姐姐一样被贩卖到窑子里面的娼妓身上进进出出,为得就是那一刻的爽快。

因为有人告诉他,与什么不共天么,有啥大不了的。

他也按照那些人的话,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他父母的不努力,归咎于他自己的血脉低劣。

没看那些山东之地当中的达官贵人的父母,都是达官贵人么?

他也相信他没有了未来,是天生卑贱的泥腿子,就是活该在垃圾堆当中打滚的狗。

直至当下,他才猛然间在脑海里面重新听见了他父母临终前的那句话,『要做个好人啊……』

『我这些年……』王蒙痛苦的抓着脑袋,『都在想什么……都在干什么啊……』

在帐篷外值守的兵卒愣了一下,『你在干哈?咋滴啦?』

『啊……呵呵……』王蒙苦笑着,『没事……没事……啊,对了,问你个事,如果你做了些错事,然后要怎样才能重新做个好人呢?』

『做了错事?』那兵卒皱了皱眉,然后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先去道歉啊,看看能做什么补偿,就像是欠债一样,还完了就可以了啊!』

『道歉,补偿,做个好人?』王蒙重复道。

『嗯呐!』兵卒点头。

『可要是……』王蒙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啥?』兵卒问。

『……』王蒙摆手,『没啥……』

兵卒有些疑惑,但是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事情打断了。

开饭了。

王蒙是属于被看管软禁的状态,所以饭菜什么的都是送到了帐篷这里来。

不知道为什么,王蒙并没有什么胃口,摆着手说不吃。

值守的兵卒不乐意了,以为王蒙是嫌弃饮食,『咋了?这饭食还不入眼了?这都是好吃食!要不是……还没得你吃呢!』

王蒙看着兵卒,沉默半响,忽然笑了,『对,你说的对。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啊……』

王蒙不再多说什么,大口开吃,很快就将餐饭吃完了。

不过奇怪的是,吃完了餐饭之后,有一根筷子找不到了。

值守的兵卒也没在意,在地上找了一圈之后没找到,也就没继续寻找,端着餐盘走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值守的兵卒才发现王蒙死了。

王蒙用那根筷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用血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他要去还债,去九泉下,给他害死的那些人还债。

因为他父母说过,他也最终想要……

『我要做好人……』

『只要骠骑军来偷袭,就必然折损,折损一多,就控制不住这么大一个峨嵋岭!』曹休将手按在了地图上,『要流民,要战马,还是要峨嵋岭,骠骑总是要选一个!』

曹休不相信骠骑能够全都要。

而为了针对于骠骑的骑兵战术,曹军采取了结硬营的方式,每一个营地都布置了大量的陷阱,拒马,绊马索等等专门用来针对骑兵的防御工事。

曹军不怕消耗,甚至是欢迎消耗,而骠骑军则不然。

当然,这句话曹休不能说,但是在曹操等主要曹氏将领心中,却成为了一个默契。

峨嵋岭宽面很大,横贯东西,好几个垭口都有可能成为骠骑军出击的通道。如果让曹军进军,选择哪个垭口是一方面的问题,而如何防备骠骑军从另外的垭口通道突袭,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全部堵口,又意味着兵力分散,所以不如主动引诱骠骑军前来偷袭。

曹休认为骠骑军就喜欢偷袭。

尤其是战马……

谁都清楚,战马的消耗,尤其是在战斗之时的消耗,是比人还要更大。一旦后勤跟不上,战马就会很快的被削弱,耐力和体力都会大幅度下降。

而且,不止一个。

『将主,骠骑军……真的会来偷袭么?』曹休的心腹问道。

曹休研究过斐潜的许多战事,包括其麾下战将,比如太史慈在内的那些战绩战例,然后总结出来骠骑军最擅长的,就是偷袭。

毕竟骑兵机动能力摆在那边。

在曹休前方的是刘柱和扈质,也是这两个前线将军在做一些『天怒人怨』的事情,曹休有理由相信这两个家伙吸引了大多数的仇恨值。毕竟给曹家当狗,就要有当狗的觉悟,当曹丞相有要求的时候,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

曹休看着摊开的地图,琢磨着骠骑军究竟会在哪一个地方出现。

曹休记得很清楚,斐潜进军关中,转战陇右,甚至是当年兵发许县,靠的都是骑兵的快速机动能力,撕破一个点的防线,然后迅速突进,直扑纵深,搅乱后方引起整条战线的彻底崩塌。

尤其是太史慈奔袭邺城一战,更是给曹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年曹操要辛辛苦苦抵抗的袁军,却在骠骑的骑兵战术之下疲于奔命……

所以,这一次,曹操就给骠骑军留下了香饵。

『骠骑军,一定会来偷袭!』

曹休坚信这一点,他甚至将心中念叨的这句话说了出来。

似乎是为了增加一些自我的信心,坚定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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