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罪己诏
“陛下,三思!”众人齐齐单膝跪地,恳请完颜康收回成命。
完颜康拍了拍额头,站起身来走到殿中,将众人一一扶起:“诸位,我下这份罪己诏,非为平息民怨,实乃以此警醒自我,提醒诸位,要遵规守法,不可搞个人崇拜。”
前世之时,当朝太祖何等风流人物,其人军事、政治、文学方面俱是不世出的天才,更有不可思议的乐观心态,这才在亡国危局之中屡屡力挽狂澜,最终创下了一番丰功伟业。但到了晚年,太祖犯了糊涂,万众附和,无人能制,致全国民生凋敝,国力倒退十数年,朝野枉死者数不胜数。
能直言己过,能欣然改之,能要求臣下监督,此等君王,何人不从,何人不服!
在一片“陛下圣明”的呼声中
,完颜康的罪己诏终于被众人接受。这份罪己诏被印刷了几百份,盖好皇帝大印后,有十几份张贴于开封城内四门以及城中各处公告栏。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名军士,将盖好印的罪己诏带往全国各地,用于昭告天下。
这份罪己诏一出,开封府内张贴昭告各处,人潮围观,渐呈汹涌之势。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张兄,咱们的小皇帝,又折腾个什么玩意呢!”几个儒生打扮的学子聚在一起,看完罪己诏后,相约来到附近的一处酒馆,选了一处临街的桌子,要了几碟小菜和两壶酒,开始议论起来。
张姓儒生眉头一皱:“宇文,嘴巴干净些!”
“怕什么,《革新法典》不是说了,不以言获罪,新法里可没有大不敬这条罪……”
“新法里是没有,可要是被这些丘八听了,揍你一顿,你又能如何!”一个身着白袍的儒生,不时拿眼看向窗外。
“胡兄所言极是,莫说揍你一顿,就是寻上你的过错,砍了你的狗头,大不了赔些银钱给你家中……”
“李通,你找打!”名唤宇文之人,跳将起来。
“怕你不成!”
因为年前科举制度的改革的通告天下,原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金国儒生们,都走出了家门,三天两头的进行锻炼起来。随着体格的强健,儒生们的胆气似乎也豪壮起来,一旦发生争论,单纯口角的比例逐渐下降,动手的概率逐渐增加。
能动手的,就别哔哔。
这句从军中传出的口头禅,据说还是当今圣上挂在嘴边的,如今也成了开封府内学子们的行事方式之一。
“都给我坐下!”
“若是要打,你们俩大街上表演去,说不得还能得上几文钱打赏!”
张姓儒生在这几人中还略有威望,一声大喝加上一句反话,总算将场面控制下来。
胡姓学子叹了口气,似乎为本将上演的一处好戏立刻落寞而感到遗憾。
张姓儒生瞪了他一眼,这才招呼众人吃菜喝酒,过了一会儿,众人的议论便又回到原先的话题来。
“我看这劳什子罪己诏也没什么鸟用,不过就是收买人心罢了!”胡姓儒生喝完一杯酒,砸吧砸吧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旁两人也连连点头,以示附和。
张姓儒生把杯中酒举到嘴巴,定了一定,接着还是放下酒杯,郑重其事的道:“诸位,以张某看来,若是此诏不废,至少开封惨事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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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份罪己诏又能如何,还能让死人复活不成!”宇文依旧有些愤愤不平,他的一个堂兄原本在南军服役,就没于破城投降之时。他这个堂兄与他自小一同长大,成年后也向来与他交好,至今他心中始终有些郁结难平。
“就是就是,前一阵好歹还赔了几个钱,现在这一份干巴巴的诏书,又有什么鸟用!”胡姓儒生也跟着吐槽。
“下个月的恩科,我看也没啥好考的!”宇文接着愤愤而道。
张姓儒生有心劝说一番,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他知道要说服别人是一件极难的事儿,既然自己的话,他们听不进去,自己又何必苦苦劝道。
更何况,这开封府内,确实是枉死了近万人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随着对《革新法典》和诸子百家的研习,张姓儒生自觉思路与以往日渐不同,而自己这些往日的同窗好友,似乎都有些思维固化了呢。
“诸位,我吃饱了,先回去温书,今日算我做东。”张姓儒生听着三人不断吐槽,突然觉着有些索然无味,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便施施然下楼去了。
……
诚如罗翰怀等人所担忧的,这份罪己诏发出之后,至少在开封府内,并未能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反而是挑起了许多死难者家中逐渐愈合的伤疤。
但随着第二天的一份补充告示,张贴在开封府各处,整个开封府沸腾了起来。
开封府三年内税赋减半,受难者家属,十年内可免除所有税赋和徭役。
首先看到这份告示之人,无不欣喜若狂,撒腿回奔,要将这个天大的喜讯告知家人。
张姓儒生坐在家中,正诵读着墨子的非攻篇,忽然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没过多久,父亲爽朗的大笑声响起。
“父亲,何事如此开心?”张姓儒生放下手中书卷,走到客厅。
“来来来,才儿,正要唤你来看。”他父亲拿着一张两个巴掌大的纸张,与张姓儒生同看。
管家出门见了告示,生怕自己记的不准,见路边卖字之人抄写叫卖,便买了一张带回府中。告示中减免税赋的细则还没能得见,倒是满城卖字的书生,这日靠抄写告示赚了个盘满钵满,发了一笔小财。
告示不过寥寥几句话,张姓儒生看完,拍掌大笑:“我就知道陛下昨日下罪己诏,必有下文。”
张姓儒生父亲待儿子平静下来,肃然道:“如此圣君,还不去温书!”
张姓儒生顿时凛然:“是。”接着他放下纸张,转回书房去了。
“午后记得随武师打熬力气,弓箭也不可落下!”
“孩儿省的!”
胡姓儒生和宇文早上就出外闲逛,看到新出的告示后,他反复读了几遍,忽然伸手在自己脸上左右各抽了一记,然后匆匆赶回家通报消息。
其人家中得知告示内容,俱是欢欣无比,胡父拉着他:“咱们爷俩喝两杯,好好庆贺庆贺!”
“不了,不了,父亲,我温书去了!”胡姓儒生忽然想通了什么。
宇文看了告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反复念了几遍,直到确认能够记住,便往附近的姑姑家中奔去。
“姑姑,你们见了外面的告示了么?”
“我这刚刚出门买菜见了,正好回来告诉你姑父呢!”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陛下仁德,实在是千古圣君啊!”
宇文见他姑姑一家人笑逐颜开,再无几分丧子之痛,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孩子,今日在姑姑家吃饭吧!”
宇文本要答应,忽的想起了什么,连忙摆了摆手:“不了,姑姑,我回去温书练箭。”
“好,好,好,你这孩子,总算长进点了。”
随着减免税赋告示的张贴,开封府满城百姓再无怨气,反而显得一片喜气洋洋。
开封府城西一处占地数十亩的荒地,被军队圈禁起来,不时有装满了砖石的板车抵达,数十名石匠也进入其中,开始叮叮当当的凿了起来。
数日之后,一座英烈园雏形已经建好,英烈园当中竖有一块石碑,中间以鲜红大字载明罪己诏内容,四周的石壁之上,则刻有当日所有枉死者的姓名。
枉死者姓名全部刻好后,完颜康独自进入英烈园,坐于石碑之下,开始默念往生经。
一日一夜后,他站起身来,对石壁深深鞠了一躬,飘然而去。
部分降将,却因此更为心悦诚服。
古人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话虽如此,但对于上位者而言,常见之事并非过而能改,反多是文过饰非。
完颜康十分耐心的讲了一通前朝故事,最后总结成一句话,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更容易产生巨大的灾祸。既然新朝依法立国,皇帝并不需要所谓的绝对权威,更不能竖立绝对权威。
君、臣、民共治天下,方是王朝万世不灭之道。
完颜康一番耐心解说,将众人顾虑逐步打消。对于伍石蛮、罗翰怀等军中老人而言,完颜康无论做何等决定,只要最终他一声令下,这些铁杆心腹必然是遵命而行的。
完颜康从少室山下赶回开封府,去到开封府原本的皇宫之内,亲手写了一份罪己诏,下令集结重将,准备将此昭复印,传告天下。
开封府原为北宋京城,被金国夺下之后,原有宫殿仍在,作为南京路行署,并一度作为陪都。完颜洪衍在开封称帝后,花费巨资将原有宫殿重新修缮,此时开封皇宫的景象,丝毫不弱于中都。
“陛下,行军打战死几个人,用不着下罪己诏吧……”伍石蛮等重将齐聚殿上,听完这份罪己诏后,大多面带尴尬。
前世故事,完颜康不能讲述,但历朝历代的君王得失,完颜康可信手拈来。众人劝他勿下罪己诏,都是出于一片好心,都是不愿见皇帝威望受损。
但对完颜康而言,些许威望受损,又算的了什么。
完颜康摇了摇头:“诸位,错就是错了。”
当日极力劝阻完颜康屠城的罗翰怀,此刻也单膝跪地,以头触地:“陛下,三思!”
在伍石蛮这等厮杀汉想来,战争期间行屠城之举,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开封府枉死之人,数不过万,于一国之争而言,着实算不了什么。
开封惨事,过在于康,余者无罪。若康再有此等乱命之举,当退位让贤,普天共见。然从今起,若君上有乱命,臣下不否者,将帅有乱命,士卒不否者,皆应追责!
此文行发全国,昭告天下!
这数月来,死者家属都得到了高额的抚恤,民间怨气极少。
此时完颜康再下一份罪己诏,一来有损天家颜面,二来还容易引起民怨复生。
民众都是善忘的,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去岁冬日,康乱命屠城,致枉死无数。此过之甚,不可不察,不可不究。
君王乱命,臣子可否,将帅乱命,士卒可否,为何仍有开封惨事!
究其原委,概因崇拜皇帝过甚,明知可否而未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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