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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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等待验证的时机,并在这个过程里说道:“我对陆霜河有绝对的信心,但他把你当做道途终点的对手,并且给你成长的时间……随着你一步步成长,我的确动摇了。姜望,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当初易胜锋死在你手里,我只觉得他运气不好,选错了战场。但如今来看,无论交锋多少次,死的都只能是他。”

姜望道:“时隔多年你又提起易胜锋,看来我们是新仇添旧恨,有不得不分生死的理由。”

“分生死的理由确实存在——”任秋离幽幽地道:“你说得没错,我是恐惧的,我害怕意外,哪怕它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为陆霜河抹掉。”

斗昭的道躯都被斩破,天骁也被斩断脱手,在这样的情况下跳进阿鼻鬼窟,的确看不到生还的可能。

但是姜望说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死去。”

“有区别吗?”任秋离问。

姜望道:“你是算力第一的真人,你应该知道,既然可能性存在,结果就不绝对。”

任秋离一时沉默。

她不由得想,今天这一局,也还有“可能性”存在吗?

她不太想承认,但确实是与斗昭一战,才让她下定决心,要在决战开始之前,帮陆霜河清除姜望。

她平生所见厮杀客,当以陆霜河为第一。其人对于时机的把握,在生死间的嗅觉,她这么多年,没有看到第二个。

斗昭是第二个。

这种人太可怕,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很多次必死的局面,他都能杀出机会。那永不熄灭的斗志,如同火炬点亮陨仙林,她几乎以为那是不死的存在。

在任秋离的沉默里,姜望的声音格外清晰:“看来斗昭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任秋离想了想:“是挺深刻的。”

那个狂傲无羁的年轻人,架一条云梦舟,提一柄天骁刀,就要以一敌二,视天下英雄如无物。在长达四十九天的逐杀里,愈战愈勇——说是逐杀,有时候她分不清是谁在追杀谁。

当然她与陆霜河是占据上风的,但斗昭越是血淋淋,越是昂扬骄烈。

有好几次她都想强行断开联系了,是斗昭一次次带着伤冲来,才将这场逐杀延续。

甚至在最后跌入阿鼻鬼窟的时候,那张被鲜血涂满的脸,还咧着嚣狂的笑容。

他明明已经说不出话来,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这两颗头颅,且寄在你们脖颈,等老子来取!”

任秋离向来自负修行,在洞真境里,几乎探索到这具身体的极限。她也的确有顶级真人的层次,可是在临场的交锋中,她每每是叫斗昭抓到机会的那个人。

她静不下来,她常常会想到那个眼神。如焰永燃的、狂烈的眼神。

她忍不住地会一想再想,斗昭如此,姜望又如何?

陆霜河真的还能再等下去吗?

此刻她出现在这里,就是思考的答案。

陆霜河这一路走来真的太难了,没道理在绝巅的那一步,还要赌生死——姜望是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了!等他走到洞真的尽处,极有可能比肩向凤岐。

而陆霜河已经输过向凤岐一次。

那一次留下了心障,再一次只能留下头颅。

姜望说道:“所有跟斗昭交过手的人,都很难对他印象不深刻。”

“一个人真正死亡,是他被世人遗忘的时候。从这个角度看,他还能存在很久。”任秋离说。

“我有一种毫无道理的相信。”姜望说道:“我觉得他能回来。”

任秋离看着他:“这样说来,如果让你逃走,你会去阿鼻鬼窟找他?”

姜望摇了摇头:“哪里轮得到我?等我出去之后,我想楚人会把阿鼻鬼窟翻个底朝天的。”

现在楚国方面是以为斗昭死了,凶手又在陨仙林,寻不到踪迹,才没太大动静。一旦楚国人知道,他们的第一天骄最后跌落阿鼻鬼窟,他们一定会不惜代价,打通这绝地中的绝地。

至少神罪军绝不会缺席。

“你那么确定你能够出去?”任秋离问。

姜望付之一哂,只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不知天机真人是否能为我解惑——文景琇为什么会配合你?”

任秋离道:“你觉得他应该不敢设局对付你,甚至不敢参与?”

“这应该不算狂妄吧?”姜望问。

“大概不算——”任秋离也不卖关子,很直接地道:“我承诺他,解决掉你之后,我和陆霜河会加入越国,做他的上卿,为他护国。”

“我不是一个很爱笑的人。”姜望笑了起来:“这个承诺现实吗?”

任秋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姜望于是也不笑了,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可行性:“南斗殿已经灭亡,你们不可能永远待在陨仙林,也需要现世的落脚点。越廷失去了高政,顶层战力开了天窗,总不能事事让文景琇提刀。从这个角度看,你们和越国的确是天作之合。”

“但楚国不会放过你们,也不会放过越国。你和陆霜河能够仕于越国、发挥作用的前提,是越国能够躲过这一劫,在这场必然发生的巨大风暴前保住社稷——目前越国的形势已经很艰难,要想撑住,至少需要有在一定程度上对抗楚国的能力。文景琇哪里来的信心?景国?秦国?或者书山给他进一步的承诺了?”

这时他想到了革蜚:“又或者……跟凰唯真有关?”

被搅进这一局最核心的位置,他已经隐隐触摸到一部分真相。

任秋离悠然道:“文景琇是一国之主,他所做的选择,定然是有他的理由的。你可以有你的猜测,我所知也未见得是全部。”

“不猜了!猜你们这些人的想法,实在是很辛苦的事情。”姜望摊了摊手:“我还是习惯直接问一个答案。”

任秋离看着他:“你现在问得还不够直接么?”

姜望面带微笑:“我还没有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

他抬步往前走。

剑气如潮,澎湃呼啸。一步前踏,却退出了房间外,退到了走廊里。他试图靠近任秋离,却远离了任秋离!

时空在这里,的确体现了复杂的秩序。

任秋离仍然坐在那张靠墙的线条编织的椅子上,向姜望发出解题的邀请。从门口走到那面墙壁,只有几步的距离。但这段距离却被无限地延展,成为天堑。复杂的空间规则横亘其中,摸不清规律,一辈子也走不过去。

姜望立足走廊,抬头往上看。

半透明走廊上方的波涛,这时汹涌起来。

它原先或许的确是江海。

但现在……全部涌动成了时光!

不再有鱼虾虫鳖,流淌的尽都是岁月。

啪嗒!

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从时光中跌落,落在走廊之中,顷刻把地面染红一片。此人裸露的血肉尽是猩红,他用滴血的眼睛,怨毒地看着姜望。丝丝缕缕的煞气,伴随着血腥味一起弥散。

任秋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此乃亢龙军副督闵垂范,骁勇但骄。他目无法纪,亲手弑杀南陈少主,被剥皮治罪。”

“南陈国”是越国的前身,亢龙军是南陈国的御林军,越国太祖正是当年的亢龙军正督。闵垂范弑杀南陈少主是为了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但当时南陈皇室在民间极受拥戴,闵垂范的动作太粗糙,引得群情汹涌。越太祖便杀之平民愤,收拢人心。

闵垂范的怨恨可想而知。

死前曾大呼:“得国不正,犹可正国。君心不正,社稷可正乎?越必哀亡!”

司马衡执笔如铁,将这一句话原原本本的记下了。

姜望读过史书,也记得这一笔带过的人,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手段?”

已经死掉这么多年的闵垂范,却还能出现在此间。积恨在骨,却站在越廷的那一边。说是生者,不见寿气。说是死者,一切如生。

任秋离的声音悠悠道:“今日以镜湖照映时光长河,请你见证,越国的历史。”

直接镜映一段时光,用历史逐杀现在,这手段姜望闻所未闻!

能够这样调动时光的力量,任秋离足可傲视天下。无愧算力第一。

曾经坐到齐国高层的位置上,姜望倒是知道太庙供奉里,香火之祀,意义重大。能够在关键的时刻,调度国势,召唤护国英灵。

但与任秋离的这等手段,是全然不同的。

哪怕是利用了镜湖,又有越国皇帝的支持,姜望也想不到要怎么做到这件事情。

他看着面前这个名为“闵垂范”的无皮人,三昧真火已随视线燃起,顷刻将其焚空。

“强神临实力,与历史上闵垂范的实力应该没什么差异。”姜望解读着三昧真火所收获的知见,并无惊惧,只有见猎心喜:“敢问天机真人,越国的历史,我今日能读遍吗?”

任秋离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历史如书须细品。姜真人,你可能需要读很久。”

“很久是多久?”

“三年五载不算长,终你一生也说不定。”

嘭!

一尊披甲的魁梧将军,背插战旗,手提关刀,落在长廊。

任秋离的声音在解说:“越太宗时期能征善战的猛将龙汝秩,曾与魏人战,屡得旗。”

姜望仍然是一眼看过去,烈焰焚旗、焚甲、再焚身。

“不如不要再叫这些人出来浪费时间了。什么名臣猛将、勇夫贤良,皆泥人也。”姜望悠然道:“我征战至今日,辗转诸界,少有相逢!纵览越国历史,只有两个值得我认真。何不请来一见?”

“不知是谁?”任秋离问。

姜望道:“越太宗文衷,隐相峰高政!”

“你会见到他们的。”任秋离道:“不过在此之前——”

嘭!

狭长走廊两侧的房门,一共三十个房间,同时打开!

此时此刻的这些房间,代表着越国历史上不同的年代,如姜望所说的什么名臣猛将、勇夫贤良,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

任秋离真正展现了通天的神通。

放在战场上,都是可以瞬间扭转战局的无上手段。

这些人里,实力最低的也是神临境,洞真都偶有。

“读越国史书,见书上英雄,快哉!”

姜望转身拔剑,大踏步走入人群。

今日敌国。

阿鼻鬼窟是陨仙林里最危险的地方。

危险到如陆霜河、任秋离这样的顶级真人,都不敢深入。从过往的探险记录看,其间至少是存在天鬼!

姜望诚实地说道:“要我说具体的理由,我也说不出来。一种感觉?我总觉得他会在下一刻提刀跳到我面前来,我总觉得他这样嚣张的家伙,不会这么不精彩的谢幕。”

“他不会提刀跳到你面前了。”任秋离用一种强调的语气,郑重地说道:“他的刀已经断了,他的道躯也被斩破,在最后的时刻,他跳进了阿鼻鬼窟——从来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

陨仙林是现世最危险的地方。

任秋离本能地想要反驳,最后却只剩一声苦涩的笑:“想不到你对陆霜河的认知这么深刻。”

姜望轻轻摩挲着剑柄:“我对他的认知……很难不深刻啊。”

他淡笑一声:“作为交换,你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感人的情谊。”姜望评价了一句,又道:“斗昭呢?我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任秋离坐在那线条组成的椅子上,眼神有片刻恍惚,最后她回过神来:“你好像对斗昭格外的有信心?楚廷都已经默认他的死亡。你怎么会觉得他同时挑战我和陆霜河,却还有生还的可能?”

姜望没有情绪:“只要我不死,文景琇就不敢杀白玉瑕。而你杀不了我。”

任秋离并不争论她是否杀得了姜望,因为这个问题不需要争论,只需要验证。

任秋离很愿意延续问答的时间,因为她要等“时空镜河天机阵”的演化。

姜望也很愿意与她对谈,因为他需要更多的知见。

这火焰燃得无声无息,点在空寂的狭窄长廊,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

姜望看着面前的天机真人,摇了摇头:“你恰恰说错了,陆霜河的一切都不值得我相信——我唯独相信他对道的虔诚。”

两个打算分出生死的人,在此刻有不约而同的默契。

他们彼此都很平静。

“你真是……让人意外的从容。从容到让我觉得我才是深陷杀局的那一个。”任秋离眸光如镜,仿佛一定要照出某种情绪:“你的朋友还在外面,你不担心他了?”

姜望站在长廊与囚室的分界处,身后是半透明的长廊,身前是任秋离和她的线条之椅。那分割目光的线条,有一种要将任秋离本人撕碎的危险感。

长廊两侧墙壁上,姜望手指曾经抹过的铭文,不知何时燃起了白色的火。

三昧之“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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