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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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俗子,常以成败论英雄。但诸位立此殿中,都是各地主政,牧守一方,视野高阔,明见万里。也是胜则欢呼永寿,败即谤讥于朝吗?”

姬玉珉的声音在殿中,自有其高阔雄越:“古今多少豪杰事,但凡有改天换地的勇气,胜亦英雄,败亦英雄!”

谁敢说姬玉夙不是英雄?

玉京山的天师装作听不见。

正在对话的代表大罗山的天师,又真可以对玉京山的道君指指点点吗?

姬玉珉把这几个人搬出来,问事败是否可以称英雄,着实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一直都有这样的声音评价姬玉珉,说他只会藏在姬玉夙身后举顺风旗、斩太平剑。这评价着实是偏颇了!

巫道祐在心中冷笑,姬玉珉分明使得是借力打力的功夫,有一套风雨不侵拳!…。。

他看着这位‘太祖御弟’,认真审视帝党的决心,以此衡量宰割的力度——太重容易陷入僵局,切不进刀子,太轻又不免辜负了时机。

那闾丘文月上来就‘乞死’,几乎是不想谈。

摆明了用性命逼迫他们放手,他又岂能叫这些帝党如愿?

闾丘文月要乞死,闾丘文月也未必不能死!

“宗正大人,您要说太祖、文帝,乃至于紫虚道君的失败,本座难以苟同。”巫道祐认真道:“六合天子是开天辟地以来至高的伟业,要超越三代人皇而存在,无数英豪为此摧折,而亘古未有成者——也是现在这些事情能够相比的吗?”

姬玉珉与他对视:“靖平沧海一事,亘古就有成者吗?今帝坐朝而望沧海,落子而动风云,一朝天路横跨,海族狼奔豕突,我以为,显极武功!”

巫道祐只问:“但结果呢?”

“结果是在超脱者的搅局下失败了,那又如何?你巫道祐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吗?我姬玉珉有!我想当今天子更有!”

姬玉珉高声道:“昔日南楚淮国公,两证绝巅而跃其上,终止于陨仙林中超脱者。那亦是局外之因,算外之果,你能说左嚣不是英雄人物?但左嚣没有再来一次的资格了,我们景国却还有!我们既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又有从头再来的资格,试问,何以称悲,何以不安,如何作今日之情态?!”

他的姿态已是极严厉了:“巫道祐,你比我年轻,却比我老朽!”

“哈哈哈哈!”在这中央大殿,巫道祐笑了起来:“我比阁下老朽!是的!”

他收敛了笑容:“因为什么?我在天门外,你在宗正寺。我为天下事,你为一家事!正如南楚星巫将尽寿,正是从来忧思催人衰。我老得比你快,不是理所应当吗?”

“勇气,资格,这是两个多么漂亮的词语。我正视它们了,你正视了吗?它们从何而来?是你一言起,一言无,还是四千年积累,亿兆人奉献,无数血汗才堆成这样的筹码呢?‘从头再来’这四个字,宗正大人,你说得太轻巧了!你可以从头再来,陛下可以从头再来,于阙死了,斗厄军没了,他们还能从头吗?!”

终于是聊到当今景帝姬凤洲了。

北天师巫道祐口中,终于有了“陛下”这两个字。

所有人的呼吸都绷住了。

而姬玉珉道:“不是我说得太轻巧,而是你看得太轻佻!”

他站在这大殿之中,受百官之注视,大手一张:“上国天君,永昭六合,中央皇帝,诸天第一。姬姓皇族御极四千年,宗府事即是天下事,天下事不见得是道门事。你好像不明白,我们站在中央大殿,脚下是景国!”

“是我不明白吗?”巫道祐大步而前,与之对峙,须发张舞:“我看是你忘了,中央大殿是怎么来的,景国是怎么建立的!”…。。

这——

满殿文武,已是惊了。

怎么就吵到了这个地步?

要说出这样严重的话语吗?

河底的暗涌已经冲出了水面,天京城建立之日就留下的裂隙,要在今天再次被撕裂吗?

四千年来,道权皇权错综复杂,彼争我夺,直接撕破脸的情况,也有几次。

基本上每一次都带来了巨大的权力变化。

有的人乐见其成,有的人惴惴不安。

这艘引领人道洪流的堂皇之舟,今日又要如何转向?

姬玉珉的态度固然强硬,道门这次看起来也是半点不肯退让。

大家都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又分别扮演什么角色呢?

“这个国家是怎么建立的,巫道祐,我比你清楚。”终是姬玉珉的语气先缓两分:“如果你想学习当年的历史,可以找个时间来宗正寺,我一一讲与你听。但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讨论这个国家的未来。亿兆百姓的未来,人道洪流的朝向……巫道祐,你知道我们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吗?”

“今日你虽颇多傲慢之言,但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那高处的位置,不是让人坐上去看风景的。”

这位开国勋臣、宗室长者,高声道:“诚如太祖当年所言,欲成大业,必有大险,畏畏缩缩,谈何立国!若没有开天辟地的勇气,若不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没有成人之所不能成的决心,何以承担天下,说什么泽被苍生?”

巫道祐提及太祖,提及文帝,自是为了表述今帝大不如。

姬玉珉作为景太祖的弟弟,景文帝的叔叔,对这两位无疑更有发言权。他也提太祖,也提文帝,却是说今时未必不如旧时,今帝未必不如祖帝——

倘若靖海计划大获成功,姬凤洲成为中古以来第一位靖平沧海的皇帝,了却中古人皇的遗憾,握沧海而吞近海,把整个东海纳入囊中,将漫长的海岸线,变成齐国脖颈上的绞索……

那么姬凤洲的确有资格与前两者相较。

问题是他失败了。

今日无论帝党怎么维护、怎么反驳、怎么高声,靖海计划失败了,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在巫道祐看来,他所看到的,是姬玉珉的色厉内荏。

所以他只是大赞一声:“好!今日我们就说泽被苍生,就说承担天下!宗正大人,你可知——”

丹陛之上,有旒珠碰撞的响。

它的响动,只是那位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在他的帝座上,往前倾了半分。于是平天冠上,旒珠摇动。

遂有这般轻微的一声。

它是如此的轻微,却叫整个中央大殿都静了。

在巫道祐和姬玉珉吵得正激烈,所有人或紧张或期待但都不曾意想的时候,皇帝却开口。

他开口却只道:“丞相,起身罢。担在你身上的那些,太沉重了。”…。。

在地上趴伏了很久,久到几乎像是一具确定尸体的闾丘文月,抬起了头。

以这样的姿态,她当然是看不到那位皇帝的,她只看得到丹陛上的雕纹。

而大景天子的声音道:“朕命你,起身。”

闾丘文月于是起身。

皇帝又道:“楼约。”

楼约往前一步:“臣在!”

“楼约啊楼约,朕当如何称呼你?”皇帝问。

楼约道:“称呼只是一个指代,不很重要,陛下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臣唯命是从。”

“不,这很重要。”独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对着丹陛前的众臣:“诸位爱卿,朕常常在想,该怎么称呼你们?同样一个人,余徙称他太元真人,晋王称他楼枢使。他究竟是谁?”

“太元真人是楼约,楼枢使也是楼约。但如果一定要问楼约是谁——”楼约直接大礼拜倒:“军机楼枢密使,才是臣!”

是啊,军机楼枢密使,才是官职,才是君臣关系里的那个“臣”。

这是当前最核心的一个问题。你在景国,你是谁?

“那么。”姬凤洲的声音不高,甚至于是有些慵懒的,他在高高的人们无法看清的丹陛上、龙椅上,如此问道:“殿前这些,都是景臣吗?”

余徙感到错愕——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听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而是不懂为什么突然到这一步。

这就要逼着人站队么?

这也太突然!事先没有任何预兆!

对外也就罢了,在景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上,也要玩平地起惊雷那一套么?

如此庞然的帝国,如此盘根错节的势力,谁能润物细无声!

这岂不是分裂国家的愚蠢行径?

今日这座中央大殿里,有四大天师,有军机枢臣,勋贵、宗室,景国四十九府太守,都在其中。

可以说,整个大景帝国的权力,都分散在这些人手中。此中聚而天下聚,此中散而天下散,这是现世中央帝国最高级别的朝会!

就算心中有气,怨愤难抒,天子何能如此轻率?

又或者说……皇帝陛下啊,何来的把握?

但更令余徙错愕的还在后面。

因为宗正寺卿姬玉珉、晋王姬玄贞,已经同时大礼拜倒:“臣!拜见天子!”

推金山、倒玉柱,自此二人之后,所有宗室,尽皆拜倒:“臣!拜见天子!”

八甲之一、神策统帅冼南魁,带甲半跪,似乎把大殿地砖都跪碎:“臣!拜见天子!”

在他之后,是天京城京都九卫上都督,除正在外城值守的两卫和正在整训的一卫,剩下的六卫上都督,全都在殿中拜倒。

武将之声,拜出凛冽杀气来!

刚刚站起来的丞相闾丘文月,又再一次拜倒下来:“臣!拜见天子!”

在她之后,是镜世台台首傅东叙、天京城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

其后是天京城的那些京官,尽皆拜倒,无一例外:“臣!拜见天子!”

此后是景国四十九府太守,除了道德府、元始府、灵宝府这三府太守外,尽皆拜倒:“臣!拜见天子!”

景文帝时期,已经只留三府为道脉自治,作为名义上的“述道之所”。

但在景钦帝时期,受于外力压迫,天子威信得到巨大打击,道门实际掌权的早就不止那三府。

可今天,整个中央大殿,文武百官,乌泱泱的一片一片的拜倒下来,尽皆高呼,以至于殿中只有一个声音,但如浪潮一波一波涌动,前涌后逐——

“臣!拜见天子!!!”

没有别的动作,没有别的话语,这就是最强硬的姿态。

殿中群臣拜伏如浪涛,这是一种庞然到无法描述,胜于排山倒海的力量。

这是天下第一帝国,国家体制极盛的代表,人道洪流最恢弘的构成,臣服在同一个意志之下的声音!

在这样的力量之下,那零星没反应过来、或没得到命令不想表态的,也都不由自主地拜了下来,尽皆称臣,尽自谓景臣!

大殿之上,一时只剩西天师余徙和北天师巫道祐还站着。

他们是有能力值卫天门的强者,但在今天显得是那样的突兀。

余徙回过头去,看向那金桥之上、仍然无声的宋淮。

宋淮端坐不动,脸上看不出表情。就好像他的使命,就只是坐着,

余徙往旁边看,同样端坐在那里的,还有一个南天师应江鸿——毋庸置疑的帝党,世所公认的四大天师里的最强者,阵杀了北宫南图的绝顶人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中央之地,谁非景臣?

应江鸿站了起来,一拜到底:“吾皇……永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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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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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紫虚道君宗德祯……

天师几乎是道门最尊贵的人。之所以是“几乎”,就是因为上面还有道君。

谁又敢说景文帝姬符仁不是英雄?

即便心里不认同,嘴上也不能说。

祂可还活着在,正是永世逍遥的超脱者之一,永劫不灭,念而知闻。

当初年仅七岁的余徙,第一次登上玉京山的时候,姬玉珉也在山上作客——作为同时代的人物,姬玉珉虽然不是最顶级的那类时代骄子,却也和紫虚道君宗德祯,多少有几句话讲。他也常常代表帝室,和玉京山做最直接的沟通。

实在地说,威严贵重的玉京山,和执掌江山的景国帝室,是有过非常亲密的一段时光的。这种亲密,甚于其它两脉而存在。今天却也是玉京山的天师,第一个站出来。

道门景国一体,道门三脉一家——说都是这么说,对外也都是如此。但道门景国毕竟是不同的说法,道门三脉也各自有区分。

他亲手开创了国家体制,也几乎开辟了新历,将人道洪流推举到如此高度。

整个道历新启之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他的影响中。

至于姬玉珉问他的问题……

什么问题?

真能一体混同,也不必各有属国了。

道国体系下的道属国,哪家奉修大罗山,哪家奉修玉京山,哪家奉修蓬莱岛,哪家独属于景国,可都是分得很清楚。

历史是一个轮回。

正如当初余徙还指点过楼约的修行。

就算是嫡亲的兄弟姐妹,关起门来,也有个亲近疏离。

总之姬玉珉曾经还摸着那个小道士的脑袋,夸赞他礼貌有灵性。

哪怕小道士长成了余天师,这一声小余,他也只好受着。

“乃至于隋主,当年亦以六合天子为大业,后来却上了玉京山,甚至没有走到最后一段路——”

姬玉珉冷眼看着巫道祐:“尊敬的天师大人,今日之紫虚道君,他也事败即罪,不能算英雄吗?”

又看向余徙:“小余,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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