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关山难越
轰隆数响,而便静默。
镇河真君的赤心印,被翻掌镇压!
这一幕带给众阎罗的惊悚,更胜于之前。他们一直都知道地藏是恐怖的存在,凭他们远不能抵抗,但对地藏到底有多强,并没有具体的概念。直到此刻……这是连镇河真君都扛不住的伟岸力量!
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影,在视线的尽头。
就这么赤印腾出、明辰宫吞没的短暂一合,几乎所有阎罗都逃到了能逃到的极限位置。若非地藏早早划地为界,定下冥府范围,禁绝出入,他们这会儿影子都看不到。
倒是秦广王和楚江王,还站在他面前。一男一女两双眼睛,有着几乎一致的杀意。
站在巨大的佛掌之上,佘涤生如立群山之巅,他大开的双掌合在身前,颂了声:“南无地藏尊佛!”
巨大佛掌指山摇动,其余阎罗就都被无形的力量拢归近前。
他的脸上尽是虔诚:“谨以尊名,诚心接引诸位。还请各入神宫,如我永证!”
“你拜的这位佛陀之所以选择我们,恐怕跟现世流传的关于地狱的神话传说也有关系吧?”楚江王在这时候开口,她向来有冷静的智慧:“所谓名讳,命里寻因。恰好我们组织叫地狱无门,恰好我们以阎罗为号——遵循着这一条因果线的联系,我们以神话为名构建的组织,让祂可以迅速勾连神话,借假修真。”
她说道:“我猜想我们每个人的命格应该都有不同,恰好能够嵌进不同的神宫。地狱无门一代代的阎罗更迭,或许正是在命运的演化下,留下恰好符合要求的我们——祂不是今天才盯上我们的。我们每个人都被注视了很久。”
“楚江王。”佘涤生看向她:“不要用世俗的智慧揣摩佛陀。地府开创之后,我们是叫十殿阎罗,抑或十殿罗阎,没有什么区别。是佛陀创造永恒净土,不是我们不可或缺。你我侥幸踏上这条救苦之舟,缘来缘去,不由我们——噗!”
说着他忽然吐出一口黑血!
他以手承之,但见血液褪尽,其间是密密麻麻蠕动的黑色小虫。
咒灵虫!
他一把握住这些黑虫,猛地看向尹观!
“不要随便造谣说别人死了。你既然信佛,岂能轻造口业?”
尹观施施然松开身前交叉的十指,淡声道:“我现在能够咒到你了,是因为什么呢?你的那位尊佛,为了救你这无用的信徒,分心拦了镇河真君这一印……祂现在被姬凤洲揪住了脖颈么?”
在正面的抗争之外,他也隐秘地做了很多努力。
比如直接诅咒姬凤洲,比如诅咒姜述,想以此提醒那两位天子赶来,但他的咒术根本无法成型。他的咒力被压制了,飞不出冥府范围。
就连佘涤生,也是神光环绕、禅意护身,百邪不侵。
他也就是在赤心印横碾的那个瞬间,怕佘涤生死得不彻底,故而施咒于彼,却恰好在此刻引发,乘隙而出,咒杀佘涤生,摧毁他对地藏无所不能的相信。
“我入净土,已是无垢之身,你为了控制属下,在我身上暗藏的咒力,根本于我无伤。”佘涤生将掌心的咒灵虫全都捏死,如流沙般洒出指缝:“诸位入主神宫,也不必惊惧,他咒杀不了你们。”
“无垢之身,为何吐血?于你无伤,为何逐虫?”
尹观哈哈大笑,笑弯了腰。
他不是那种虎背熊腰的壮士。
他的腰身颇细。
他在夸张大笑,笑得弯腰的时候,你会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折断。
“佘涤生,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咒杀你,需要在你身上暗藏咒力?若无地藏,你在开口跟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死了!”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又把我的憎恨想得太轻易!”
一众阎罗早就散开站位,这时候默默合拢,对佘涤生呈围杀之势。
这群人做别的事情不行,杀人都是好手。
佘涤生凭伪阳神之力,也算假性绝巅,是这冥府地界上毋庸置疑的最强者。
但尹观本身也是接近绝巅的洞真强者,带着这群配合默契的阎罗,在他面前绝对能够有所支撑——他最欠缺的就是时间!
佘涤生的表情冷了下来,他终是不能像他所拜的佛一样慈悲:“看来你们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赤心印都出来了,这他妈还用得着选?!”小国贵族也是贵族,新上任的宋帝王蔺劫,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平时有事没事就说几句粗口,此刻也是憋了一肚子气,纵情喷洒:“转轮你是不是在中央天牢里被打傻了?现世无限广阔,圈了一块岛礁就说是冥府,还他妈觉得自己那边很有吸引力?”
他也不管姜望在不在场,又换了个严肃的姿态:“姜真君若是杀手,我就跟他做一辈子杀手,姜真君若是布局对付地藏邪佛,我当追随他为人族而战!”
平等王阳玄策极少说话,但每每发言,都在要害:“做什么选择,该往哪边走,或许还需时间检验对错。但谁不让我们走,却是很明确。”
阎罗王苏奢转动着指间的骰子,笑着说道:“赌桌上最重要是运气。相较于一尊藏头露尾的佛陀,我肯定押人族第一天骄这边,哪怕只是人族第一天骄的印——转轮,你现在没什么赢面啊!”
泰山王不说话,只是默默掐诀,一只只狰狞怪异的水兽,慢慢爬上岛礁。
“可惜!可惜!”佘涤生大叹:“我欲与诸位兄长同享自在,诸位却如此执迷!阳神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却不知珍惜!”
“呸!”仵官王一口唾沫就飞了出去,直奔佘涤生面门:“我对首领忠心耿耿,超脱的机会放在我眼前,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什么狗屁阳神,岂能抵得过我跟首领这么多年的感情?!”
他越说越气,直接探手而出——
那只手在空中疾速膨胀,筋络虬结怪似一颗大树,紧跟那口唾沫杀向转轮王,直如撞木轰城。
轰!
嗤!
与撞声同时响起的,是利爪入肉的声音。
众人惊悚转眸,却是仵官王剩下的那只左手,不知何时离体而出,骨刺倒竖,握成狰狞尖爪。
掏住了尹观的后心!
他是一个毫无底线的凶人,只要逮到机会就反噬,在过往的时光里多有冒犯,当然每一次都被尹观残酷镇压,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这是仵官王人生首次真切地对尹观造成了伤害。
他欢喜大叫:“地藏没有骗我!果然真神!”
那座太和宫殿门大开,神光流浴其身,却是他早就接受了冥府神职,皈依地藏。
天知道洞真那一步有多难跨越。
能从那样一个小国走出来,走到今天这种境界,他当然也是天才。但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最缺的是机会。
当初加入地狱无门就是为了寻找机会,有获取资源的萝卜吊在前面,有尹观随时会杀死他的鞭子在后面,他才能老老实实地在这条路上狂奔,成为忠心耿耿的组织元老。
在卞城王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约束下,他又没法放肆杀戮,极大拖累了修行进境。早就敢怒不敢言。
这一刻的喜悦无关于其它,力量的提升令他享受。
但他不是在今日才皈依。
他是观澜天字叁里的仵官王!
就在刚才,尹观察觉他是此局关键,直接将他咒杀,地藏在出手相救的同时,也将他的命运进行了替换!
为今日这一局,地藏所做的准备,是现阶段的尹观根本无法想象的。
他只是握住穿心而过的这只尖爪,以强大的咒力冲刷,使之流质腐去,自毁为飞尘,也杀死了爪上带着的尸毒。
“好,仵官王,都市王,很好!”
说起来他不应该被偷袭成功。
因为他从来就不会真正信任这些人。
但在仵官王出手的同时,他的神魂也骤遭袭击,同样是真神级的力量,来自都市王林光明!
双重偷袭,双重实力的错判,再加上冥府对他的压制,才导致了他这一刻的伤情。
“首领,你现在的样子很狼狈。”都市王叹息着开口:“你试图用歪曲佛理的方式来说服自己,用歇斯底里的姿态,掩盖你的恐惧,现在又故作从容——你是我心中的强者,一直都很信任的人。虽是逼不得已走到你的对立面……我仍然很遗憾看到这样的你。”
以林光明的性格,本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做选择。
因为无论选择哪一边,他都无法百分百确认自己的安全。他不知道哪边能赢。
但今天他根本没得选。
在观澜天字叁那一局结束时,地藏截取时空片段,同时对超脱瓮中所有有机会度化的人,进行了度化。其中有尹观这种试都不用试的人,也有钟离炎、徐三这等考验后方知行不通的人,还有仵官王、都市王这样,甚至不用开口,就主动跪下来的人。
林光明亦是皈依者!
有凰唯真的幻想成真,再被地藏截断因果、替换命运,他们两个和正序时空里的仵官王、都市王已经没有区别,都是真实的存在。
唯一的不同,就是在那个已经消失的时空里,他们提前和地藏做了交易!
那是纠缠在超脱局里,无法被任何人观测的交易。
尹观当然更不可能知晓。
他只能警惕地对待每一个人,他不知道还有谁被地藏收服,随时给他一记真神层次的偷袭。
“即便你这么会说漂亮话,都市王——”尹观咧嘴:“我的身死大咒也还是会送给你,你最好能努力保住我的命,因为我一定能咒死你。以尹观之名,叛我者当受永咒!”
林光明目光一滞。
“不必怕他!你已入冥府,担当神职,净土不灭你不灭,岂惧他区区咒恨?”佘涤生安抚了都市王,又对尹观道:“如果你入主玄冥宫,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所有人仍然会继续追随你,对你唯命是从。是你一意孤行,做了最坏的选择。我实在不明白,加入冥府,与佛同在,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尹观止住了心间血,而又延长了腰后发,眸子终于为碧色浸染:“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们的佛——我只指望我自己。”
“你确实不能指望任何人,因为即便是我,发病的时候也有可能袭击你。”楚江王飞到他的身后,手上寒霜初凝:“好在这会儿还不是病期。”
仵官王和都市王的皈依,代表着两尊真神战力加入冥府。
这直接将战场的平衡击破,到了秦广王这一方根本没可能胜利的程度。
如宋帝王、泰山王、平等王等,也只能保持沉默。
但楚江王还在,楚江王还可以信任。
“地狱无门不是你一个人的地狱无门,你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十殿阎罗里哪怕只有我支持,冥府也能初步建立。你或者想要拖延时间,但冥府的时间,也和外界不同——所以从一开始,你的抗争就是毫无意义的。”
佘涤生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他无法靠自己说服地狱无门里的任何一个人向他转向,在和尹观的斗争里他全面落败。但好在地藏尊佛神通广大,早就安排好一切。小小的地狱无门,从来没有跳出佛的掌心。
他慢慢地说道:“我佛要的是阎罗殿,秦广王并非必须是尹观。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他的目光在剩下几尊阎罗身上扫过:“诸位同理。莫要再失生机!”
嗡~!
转轮王所代表的肃英宫,仵官王所代表的太和宫,都市王所代表的碧真宫,渐次亮起,光耀这冥府之地。
有此三宫支持,阎罗宝殿就算搭起了骨架,冥府的基础已经建成。
地藏的力量得到部分填补。佘涤生作为地藏此间最虔诚的信徒,也瞬间得到了神力的加强,向真正的阳神靠拢!
从开始到现在尹观已经做了非常多的尝试,每一样都行不通。
他相信其他阎罗或多或少地努力过,正因为毫无用处,才会沉默。
没有什么可怨怪的,大家都只是工作关系,且面对的是一尊佛!
背叛才是黑暗世界的常态。
杀手不就是杀人或者被人杀么?
吃这碗饭,就得认这个命。
尹观终于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道:“转轮,我们不必互相理解。我们各有选择。”
佘涤生也终于不再刻薄的恨:“头儿,我送你一程。”
金灿灿的佛光,迅速铺遍了岛礁。
转轮王佘涤生在那只佛掌的托举下,愈拔愈高,身外神辉交织为冕服,无限靠近真正的阎罗大君!
在他身后的仵官王、都市王各仗一宫,随之飞起。
冥府的神话变成现实,传说中的阎罗走到人间——
阎王叫你三更死!
那巨大而托天的佛掌,是凡人永远也翻不过的山。
此山之前,众生皆小。
尹观便是那渺小的之一。
他还有伤,但只是平静地往前走:“楚江。又只剩下我们了。”
在他身后,楚江王无奈地摊开她的手:“一开始就是如此。”
是啊。最早的地狱无门,就只有他们。
此时海风凛冽,岛礁孤兀。
地狱无门界限分明地分成了三拨。一拨礼佛,一拨旁观,一拨为自己而战。
这并不是秦广、楚江对决其他阎罗的战争,而是秦广、楚江孤独对地藏的对抗。
当然是没可能胜利的。
若能就此战死,或者也能算是孤勇——
咒道初祖和元屠入命的楼氏女,对一尊超脱者说不!
但命运还可以更加残酷。
就在尹观飘散长发,即将开始这场最后的冲锋之时,在他身后,忽然响起了美妙的歌声。
那歌声是如此的熟悉——
“离曳落~涤曳落~春山曾满三月露,春潮带雨舟头歌……”
尹观骤回头!
眸中的绿意还未沁透,就已经退散当场!
他连【入邪】都做不到了。
然而比这更让人无力的,是现在这个双眼圆睁、竭力自制,眼睛里都迸出了血!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不得不放声歌唱的楚江王!
当初他在万仙宫里得到了一本古曲谱,在楚江王的帮助下,用上古时期的发音,以歌声引动道韵线索,找到了古老的曳落河旧址,追寻天人的线索!
那时他是想着研究一下传说中的世尊,帮姜望寻找逃脱天人态的办法,后来当然是并没有什么收获。
但哪里是没有收获呢?
他和楚江王,分明是地藏的收获!
命运是一张无所不在的网,他在人生里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是在为这张网系上绳结。直到最后,知晓自己永远没有可能挣脱。直到最后,明白他这颠沛一生的终点——
是为了加入冥府,地狱奉佛!
前缘早定呐!
哗啦啦~
尹观一直隐隐听到的浪涛声,在这一刻终于降临现世。
就在他的眼前,被楚江王的歌声引出,是一道横贯长空的白练!滔滔万里,皎如白龙。而又呼啸狂澜,贯通天海!
一百年不息的海啸,千万年奔流的天河。
……
在无尽的时空之外,戟破琉璃宝树、再一次轰破地藏梵身的姜述,于宇宙深处猛然转眸,紫色的眸光一瞬间穿透了岁月的长河!现世青天白日,紫微星动,一束至尊至贵的星光垂落东海——
终是照见了这片冥府,这条河流。
姬凤洲早先在幽冥世界里剑剖地藏的那一刻,彼刻在地藏残躯里奔流的,原来不是苦海声,呼啸的是天河!
传说中的曳落天河!
本章6k,其中2k,为大盟“恰恰好好好”加(3/10)
显然有些灵魂深处的阴影,不能在短时间内抹去,除非姜望确凿无疑地死在它面前,不然它根本生不出背叛的勇气。选择定在那里观察,而不是站出来继续帮秦广王进攻,已经是它很大的进步。
废物!佘涤生毕竟没有佛的修行,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又去看其他阎罗——
鸟首人身的燕枭,在那枚赤印轰落的瞬间,就已经逃飞至天边。才一逃开便觉不对,又赶紧神通闪回,追随赤心神印,发起忠勇的冲锋……但赤印这时又被吞掉了。
它的确感觉到,某种根植于命魂深处的约束……随着这枚赤印而消失。
但它僵立在空中,一动不动。
可是他做不到!
那鸟首人身的怪物体内,竟然藏着镇河真君的赤心印。
那位当代传奇、朝闻道天宫之主,布局竟然如此深远吗?
“卞城王!”佘涤生甩掉了一身尘粉,一霎又金身辉煌,神光照面,猛地看向移空而来、正要杀他以表忠心的燕枭:“姜望已死,你永得自由——速归神位!”
他不能再尝试摧毁尹观的意志了,当务之急是先建立起冥府的框架,能拉来一个是一个。他要予地藏尊佛以支持,而不是继续牵累。
温暖慈悲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不必悲切,这不是你的错。不必惊惧,吾已斩因绝果。”
佘涤生感动地圆睁泪眼,只见岛礁之上,那名为“明辰”的宫殿倏然腾飞,轰开大门,竟如兽口,将面前这方山岳般的赤印吞下!
竟然在这里等着地藏尊佛?!
他心中满怀悲切,既有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也有对镇河真君这个名头的惊惧,更有未能达成尊佛期许的愧疚……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地藏推回了尹观的跃升,奠定冥府的基础。又以肃英宫阎罗大君转轮王之职份,赋予佘涤生这冥府范围内的假阳神之力,令他在实力上碾压诸阎罗。
狐假虎威,欺负一群兔子,他本该把一切办得妥当。
那一枚赤金浑耀的方印,只是简简单单地推过来,所有拦在此印之前的力量,就已经尽被碾灭。而他在此印飞出的瞬间,就已经被定在那里,如琥珀之中的飞虫,除了承受,别无选择。
他应该已经死了——倘若不是一只佛掌,将他托在掌心。
此掌平伸,绽似莲开,竖指如峰,将所有外在的力量都抵住。其中一座指峰只是轻轻前推,便令那一横碾一切的赤印,在空中滴溜溜乱转。
“我真……该死!”
佘涤生双手结无畏大悲印,盘膝悬坐空中,百丈岩壁尽成齑粉,染得他一身霜白,似新刻的石像。丧而无神,颓如将死。
又有两行眼泪,顺颊而下,在粉面冲出泥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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