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返回
若改煎盐为晒盐,产量上来,价格自然便低很多,徐光启的想法是好的,但这位明末的大科学家就是搞不懂利益链条,盐价形成最少几十年,多少人受损便有多少人受益,从官府到盐商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链条,哪怕是明知道晒盐得盐更多,但若考虑到失去对灶户的控制,还有诸多麻烦事,推行不开便是很正常的事了。
徐光启在天津的农学试验所,明明已经研究出了番薯的高产办法,并且试图推广玉米,但这样的好事也是缺乏人支持,到顺治和康熙年间,北方的百姓才大规模种植番薯和玉米,这两种耐旱作物在田边地角就能种植,百姓获得口粮的渠道增加,导致了康熙到乾隆年间的人口大爆发,也就是吹嘘出来的康乾盛世。
闵元启知道徐光启,但晒盐法并不是来自徐光启的灵感。
“元启哥你从小就咱们力气大,剑法刀法,还有棍棒刀枪弓箭,无不精通。三叔经常感慨,就是现在备不起上等好马,不然你的骑术也必定十分高明……”
闵乾礼临终时确实有颇多遗憾,未能留下殷实家业,也未能帮闵元启夯实根基,四十出头的年龄原本还能再干十来年,说不准能加个指挥佥事,这样闵元启的起步就会高很多,将来的成就可能也更大。
卫所世职不值钱,闵乾礼一直希望闵元启能以卫所武官转任营兵武职,但哪怕到操江三大营里任个哨官,没有副千户怕也不得成功。闵乾礼还在设法布局的时候不慎染了伤寒,这在当时是没救的重症,没过多久便病逝了。
不过闵元启也不遗憾,崇祯十六年后局面变幻极快,记忆虽然模糊也是知道南明弘光小朝廷迅速灭亡了,南京的京营兵也解散或是投降,当了辫子兵。自己穿越回来是给清廷一统华夏当小喽罗,当然不至于那么下贱。
能反抗便反抗,不能反抗也要积累财富,设法离开,最少是努力过。
“咱们好生做。”星空之下,闵元启缓缓道:“未必就会叫先辈们失望。”
“嗯,一切听元启哥的。”
……
从云梯关往淮安,来回一共是四天半时间,这速度也算是极快了。
从闵元启这个试百户,再到下头五个小旗官全部跟随,旗下的旗军们却并没有多少混乱。
旗下诸事还是井井有条。
一望无边的平原田亩照旧如常,几天时间不会发生什么真正的变化。少量的男子和妇人在田亩中走动,这时候其实没甚农活,估计就是看看有没有杂草,顺手就用锄头锄掉了。
孩童们在村中跑动玩耍,当然这是五六岁以下的,五六岁以上的便是帮着家里喂鸡,放鸭,放鹅,打猪草,捡干柴,有不少半大的姑娘小子背着柳条编的筐子,手中拿着自制的夹子,到处挟那些狗屎鸡粪。
不过这年头养狗的人极少,基本上是小康之家才养的走,牛和马整个百户都没几头,更不要说粪便。
鸡鸭多一些,粪便被视为珍宝,经常有孩童因为一块鸡粪吵起来。
后世的孩童可能因为动漫人物而争吵,而此时的孩童争吵的原因是一块鸡屎,或是鸭粪。
海边还是有浓郁的烟火,其实很多地方的灶户就是在自己家里煎盐,那是因为民户灶户是按一家一户自行生产,军户们则是被军官们组织起来煎盐,闵元启只拿两成,这是相当厚道的比例,很多百户是拿三成,甚至拿四成,反正就算拿走五成,军户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就象是眼前的田亩,虽然是盐碱地为主,平均亩产只有一石多些,相比江南平均三石的亩产相差甚远,就算是这样菲薄的收入也是大半上交给指挥和千户们,一小半是百户总旗们,只有一成归军户自己所有。
这些地原本就是国家给卫所旗军们的,给旗军们养家糊口,二分练兵守城,八分屯田种地,或是制铠甲兵器上交国家武库,军户们留够自己吃再上交子粒粮,明初时候大将出征少则十万人,多则数十万人,太祖年间便能横扫漠北,收复辽东云南,在辽东还能顺着辽金驿道一路北推抵达极北,经营奴儿干都司。成祖年间能以三四十万大军征服安南,三十万主力扫荡草原,也是因为国力强盛和军力强大。
土木之变带来的衰落只是一个表因,内里原因就是军户们负担太重。国初是战乱,给军户们的条件算不错了,后来天下太平,军户比民户就差的多,因为朱元璋定的赋税标准比唐宋时低的多,明初到中期生产恢复极快,民户的平均生活水准并不差,对比之下军户就差的多了。成祖靖难后为了武将支持,放松了对卫所武官的监管,法度败坏,世袭考核形同虚设,军官占田也成为常态,到此时军户们种的田多半是挂在各级武官名下,他们说是军户,其实就是农奴,做的最多,拿的最少。
闵家在大河卫是干过指挥使的将门世家,只是这二十年来没有能做到指挥佥事一级,最高也就是到千户一级,声威已经严重下跌,身为家族子弟,闵元金的话隐隐也触动了闵元启的内心。
“爹临终时,”闵元启打开了记忆的阀门,沉声道:“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但我知道他的意思,再振我闵家当年声威!”
这帮人真的扔到明清之时,感受一下平均四十岁不到的古法生活,怕就再也不会那般矫情了。
闵元启在后世就是在盐场出生,古法晒盐的流程工序相当简单,一看就能明白,当时的他只是觉得好玩,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盐场会成为自己改变命运的利器。
“我听元启哥的。”闵元金极亲热的道:“咱们闵家这一代子弟才二十来人,还分散在诸多百户之下,咱们百户里就我和六哥给元启哥当小旗,不跟着元启哥,跟着谁能振兴闵家门楣?”
闵元启稍感振奋,也是悲哀于自己历史知识的浅薄。
不过,再浅薄也是知道徐光启这个人,明末相当有名的学者,更重要的是主持修订了崇祯历,对后世影响颇大。
另外徐光启的农学水准很高,闵元金的本科专业是“农业资源与环境”,这使得他对中国古代的农学家相当有兴趣,略略看过徐光启和弟子陈子龙的农学著述,对徐光启一生的功业都相当有印象……一提起徐光启,特别是闵元金说起徐光启还主持过煎盐改晒盐之事,闵元启顿时有一种亲近感与历史的交叠之感。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晒盐法得盐方便,在后世这一片区域,包括福建和广州的沿海就有很多类似的晒盐场。
就是加了一些抽水机来制卤水,其余的流程和古人相差不多,甚至在很多沿海地方的盐场连抽水机都不用,因为要宣传是古法制盐,那个时代科技高度发达,人们享受高科技的同时又坚信古人的东西比现代制成品好,这种奇特的思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古法制盐,古法制糖,还有古法制肥都红极一时,大行其道。
“徐先生当时弄不成,是因为牵扯太多。”闵元启沉声道:“咱们只一个总旗,撑死了我今年转为百户,是咱们百户内弄这个事,一百多户,几百号人,几个晒场,能闹出多大动静?徐先生要做的是把千千万万的灶户废弃,改煎盐为晒盐,动静太大了。咱们淮扬地方,不谈盐课收入,出的盐要供应好几省,要是出了乱子,谁也担待不起……”
大明盐课收入是直线下降,数字可查,但一年具体生产多少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其实相比较宋人的盐价,大明的盐价是相对较低,宋人因为要给岁币和不断的战争,普通百姓承担的赋税压力极重,各种苛捐杂税不说,象盐,茶,酒,铁,这些俱是官府专卖,价格相当昂贵,等于是政府又多收了几重税。而明朝的盐铁茶专售很快就放松,盐价一直保持在相对比较低的价位。到明末时期,战乱破坏加上盐法崩盘,盐价逐渐上涨,按徐光启的说法是原本三四文钱一斤的盐涨到了十来文钱一斤,百姓负担加重了许多。
“徐学士是个能人啊,可惜事没弄成,后来没多久便死了,当时我还小……”闵元金感慨着,突然看向闵元启,小声道:“这事元启哥你应该知道啊?当年三叔是咱们云梯关的千户,徐学士到咱们这里来过,是三叔带着旗军给徐学士当的仪卫。”
“三叔”就是闵元启的亡父闵乾礼,四年前病亡,年方四十一岁,在古人来说这是相当正常的年龄,对一个五品武官,就算是卫所武官,也算是短寿了。
“这事我倒听说过哩。”闵元金道:“那人说是礼部尚书还是侍郎来着,也当过翰林学士……叫徐光启,人家都说他学问比海深,除了考进士懂文章诗赋,还懂种地,还懂算数,还懂西洋话……对了,他还入了西洋人教,信了那个什么天主。这人厉害的很,他都没弄成,咱们能弄成?”
原来曾经主持两淮改煎为晒的人是徐光启?
闵乾礼逝后,千户之职由当时的副千户李可诚接掌,闵家的一个长辈接了副千户,后来任佥书千户。闵元启当时年龄不够,到去年才办了百户的世袭武职,还加了一个“试”字。
“我当时哪关心这些个事……”闵元启有些狼狈的道:“当时可只顾着练武,射猎,要么就是下河嬉水。”
闵元金嬉笑一声,接受了闵元启的解释,堂兄弟二人的关系似乎又近了几分。
“自然是真的能晒出盐。”闵元启坐起来,哪怕是私下谈天,他也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
这一下,闵元金的态度也端正了许多。
“十一弟你放心。”闵元启态度端正,语气却很亲切温和,他正色道:“朱万春后来不是也说过,有朝中的大人物想在淮上改煎盐为晒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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