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八十章 叔侄宰相(两更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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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章府贺客盈门。

章直是吕公著的女婿,章越侄儿的关系,所以拜相后可谓门庭若市,甚至外头等候接见的官员还要超过了章越拜相之时。

无论是章党,旧党,甚至帝党都视章直为自己人。

“为何官人?”吕氏也是焦急,“圣旨已下,百官登门道贺,官人难道要辞了宰相不作?”

章直转身看向吕氏道:“娘子不明白我的苦衷。”

吕氏叹道:“妾身生平所恨,就是没给官人诞下一男丁,但对官人两个儿子也是与自己孩儿无二!”

“官人你有什么事不能与我商量的?”

章直摇了摇头想到。

吕氏作为大家闺秀,也没有刻薄妾室之举,甚至对章直的儿子也是悉心照顾。

平日吕氏作为家中的主母,但也从不骄持,对公婆的晨昏定省一日不缺,平日还亲自与家里女使一起缝补熨烫衣裳。

这数年章直在家养伤,也多亏吕氏悉心照料。

所以章直对吕氏没能处好与十七娘关系有些不高兴,但以妻子而论吕氏确实挑不得一丝理。

何况论事看事的能力,在政治上的眼光,吕氏丝毫不在自己之下。

章直当下将自己心思与吕氏说了。

吕氏看了章直这般,旋即定了定神道:“官人言语也无不道理。”

“吕家,章家,陛下,我哪一个也是负不得的。”章直叹息道。

“娘子你怎么了?”

“没有。”

吕氏背过身拭去眼泪心道,多少男子为了功名利禄抛妻弃子。古有吴起杀妻求将,而官人宁可不出仕宰相,也不愿辜负家人。

一个女子能嫁给这样的丈夫是几生修来的福分。

我没有所托非人!爹爹也没有选错女婿。

她定了定神道:“我听说三叔在未成婚之前,本有意拜在荆公门下,但成婚之后却以岳父,韩献肃(韩绛)为主张!”

“妾身不求官人能如三叔一般,只求为宰相以后能照料我吕家便是了。”

章直见此神色一震,旋即道:“娘子,我不是不知情义的人。”

吕氏道:“难道官人以为家父难道是不通人情,不知时势之人?”

“娘子此话怎讲?”章直问道。

“之前反对朝廷对西北用兵,是因百姓疾苦,后来三叔主持西事连连获胜,家父在家中也常道,幸亏此事未能因己反对而作罢。”

“其实只要能为了天下百姓,为了社稷,谁对谁错,又有什么干系?”

另一个历史上时空里,官家在永乐城之败后,屡屡临朝叹息说:“边地百姓疲敝如此,只有吕公著向朕说过而已。”

也就是说满朝官员只有吕公著提出了正确意见,敢直谏忠言。

只是如今官家得意非常,至于吕公著也勇于承认之前的错误。

眼见吕氏这么说,章直也是有所意动。吕氏命女使捧出熨烫得体的官服道:“官人,容妾身服侍你更衣!莫要让外头的贺客久等!”

章直点点头。

更衣之后,章直道:“这件袍服我许久未穿,但仍是崭新依旧。”

顿了顿章直道:“我此生能得娘子为妻,真是三生三世所修的福分。”

吕氏闻言浅浅笑了笑。

不久后,章直起身出户,外头早已是无数人向章直恭贺。

吕氏望着章直背影,一旁女使皆是向吕氏恭贺。

吕氏此刻却有等千帆过尽的淡然,她言道:“你们先替我操持着。”

吕氏走入内院。

“爹娘,为何在此喝茶!”吕氏惊讶地看着章实和于氏躲在一个厨房旁的小间喝茶。

于氏笑道:“没见过什么世面,怕是吓着,再说都是阿溪官场上朋友我也接待不来。”

“怕人家笑话。”

吕氏笑道:“爹娘,当今谁敢笑话宰相的父母呢。”

于氏笑道:“那我们就更不能丢宰相的脸面。”

章实在旁笑着不说话。章实不是不想说,而是怕在这位世家出身的媳妇面前跌了份。

于氏笑着感慨道:“其实什么叔侄宰相的,咱们也不知到底是如何风光!”

“当初三哥儿抱着一本孟子与我说要读书时的事,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说到这里满鬓斑白的于氏目光悠远。

“不知不觉,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了!”

章实回忆起来,也是露出不胜感慨之状。

从那时候起,章家就一天比一天好了。

——

章直出任中书侍郎两个月,汴京迎来了初雪。

这场雪下得特别大,远近的屋舍都覆上了白雪。

章府府邸内。

章越与章直对坐在庭院中亭子里一面赏雪,一面吃着羊肉火锅。

一旁的厨子当场用刀将羊肉一片一片地抛作薄片后,章越章直再夹起切好的羊肉往锅中一涮。

章越将煮熟的羊肉往芝麻熬制的酱中一蘸,再放入口咀嚼。

叔侄二人相谈甚欢,这时章直道。

“三叔,两浙路上的札子不知你看了吗?”

章越看了章直一眼没有答话。

章直随即意识到,重新道:“丞相,两浙路官员上札子言两浙米价飞涨,已是民不聊生了。”

听了这话章越放下筷子,拿巾帕擦了擦嘴,有句话怎么说的‘工作的时候要称植物’!

方才闲话家常时,说三叔没问题。谈到公事就要摆正了。

章越道:“你是如何看的?”

章直道:“从熙宁七年,自丞相提议在苏杭推广棉布后,经过古灵先生(陈襄)和章子平的开发。朝廷不断在苏湖开始推广纺织之业,因为棉布奇贵,甚至还能比丝绸御寒,引得百姓争利。”

“这些年本朝攻陷凉州后,陆上丝绸之路再次打通,在丝绸棉布需求下,这也使得苏湖百姓开始种桑养蚕。”

“到了今年,也是元丰六年,苏湖纺织业已是颇为发达,在改稻为桑,甚至改稻为棉的需求之下,从去年开始苏湖之地米价便是开始飞涨……”

说到这里章直看了一眼章越的神色。

章越道:“继续言之。”

章直道:“百姓们纷纷觉得辛辛苦苦地种粮不甚合算,还不如种棉种桑来钱快。而杭州,苏州已是在朝廷推广下,各等新式织机如纺车,腰机也是层次不穷。现在当地纺织行会已是将官办的纺织院压下了。民间有织机五六百张,甚至上千张的比比皆是。”

“故而两浙官员主张,是否用交引业和邮政业下官垄的手段。”

章越闻言没有说话。

章直道:“我听说为了从民间收购棉花蚕丝,商人们可谓不择手段。”

“他们甚至在苏州杭州大举买田,然后将刚刚插上绿秧苗的稻田全部毁弃,再种上棉树。”

“故而两浙粮价飞涨。”

章越道:“朝廷现在向西打通丝绸之路,向东则要打通朝鲜倭国贸易。”

“你可知打通了丝绸之路后,党项的织户如今还剩下几何吗?”

其实党项的纺织业实力不弱,除了官办的官办的官锦院外,还有下至个体的百姓织户。

党项本身也有‘文锦’之物,民间也种桑养蚕,虽说西夏的丝绸质量不高,不过勉强可以在回鹘等地通行。党项再通过从宋朝得到丝绸,再转手卖给西域。

同时党项地区从宋初起就可以纺织棉布,但是织机的水平一直不如宋朝,所以产量极低。

不过宋朝攻陷凉州后,党项人再没办法作差价了,各种价廉物美的纺织品冲击了整个西域市场。

其中以秦州和江南纺织业,对于党项的打击十分沉重,不亚于另一个平夏城之战。党项输了一个平夏城之战,过个数年还可以缓过劲来,但纺织业的破产失血,则是永远没办法弥补的。

至于宋朝因一直向辽国进贡绢布,所以宋朝一直有官营织造院。不过一开始多是强雇民间织户免费为官府差役。直到王安石免役法后,才打破此局面。之后官方所以采用一种外包的办法与民间机户进行合作,提供染料织布等等。

但是官方给价一般是最低,民间机户几乎没什么利润。

哪知棉纺业兴起,一口气打破了官营,甚至连丝绸业的官营壁垒也打破了。

至于两浙米价飞涨,也是不争事实。

“反对人不少?新党旧党都有吧!”章越言道。

章直道:“确实有以民生为念,也有人则以为百姓聚集不利于官府管理,还有人则看中了其中暴利,要将棉布之利也纳入官营之中。”

章越闻言道:“但是打着的旗号,都是以民生为念对吗?”

“确实如此。”

“那你看要如何破题?“

章直道:“下官不知。”

章越转头看向章直,责道:“你都是已是宰相,胸中怎可无方略?陛下若金殿问起如何?”

章直憨笑地道:“我萧规曹随便是!反正粮不够便从他处调粮!不改其制!”

章直这耍无赖的口吻,令章越有些想到当初南浦溪家中小楼里,自己教章直读书时一般。

章越看着一眼外头飘落雪花,对章直道:“调粮是不够的,我还记得在嘉祐六年制科考试时的做题答案。”

“当时的制策题目所云,田野虽辟,民多无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已入浚,浮费弥广。”

“吾云之,第一人口加增,至道时天下户数为七百七十三万户,而皇佑时已是一千五十三万户,整整多了三分之一,所以人均的田地反而少了,这是其一。”

“第二个原因是天下之民,聚而不均。“

“吴越地少人多,湖广则地广人稀,去狭就宽。”

“荆襄地区多土官少流官,生民熟民分治。”

章直闻言道:“三叔的意思,是开发湖广,以长江上游囤粮济下游!”

章越点点头,他想到当年制科时。

当时章越还很年轻,他还在制策中支持了宰相兼三司的方案,事实上王安石就是这么办。

相反章越为宰相却是放得颇宽,本来历史上元丰改制户部右曹(原司农寺)是归于宰相直属,但章越则还给了户部。当然这也是看在黄履面上,他与蔡确都是章越相识于寒微时。

这么多年的共事,黄履也没少朝章越拍桌子,但黄履也帮章越在关键时刻顶了不少的雷,亲兄弟的交情也不过如此了。

章越当时在制策中认为,就是国家确实‘利已入浚’了。

当时宋朝立国百年了,经济上几乎没有什么增量,要维持下去只能从存量上下手,这样就很艰难了。

所以章越认为朝廷必须进一步的集权,为日后进行资源上的分配。所以才有了王安石变法。

要怎么破除‘利已入浚’的问题?

章越记得,有人某某朝代Gdp占据全球多少多少?这是很扯蛋的事。

好比一个人养羊,最后自己吃了,不能算入GDP中。

因为gdp是最终商品价格,而中国在鸦片战争以前大部分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

只有你养了羊卖给别人换了钱财才算dp就是一个社会分工,一个交易。我养羊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卖给别人,最后换了钱财,这才叫社会分工。

最后这头羊被卖掉加工成羊肉,羊肉卖掉又被制作成涮羊肉,涮羊肉又被卖到火锅店里变成羊肉火锅,最后你用美团点了一个羊肉火锅的外卖。

从羊到羊肉到涮羊肉到羊肉火锅到羊肉火锅外卖,这每一步都是参与了社会分工,都有人从中赚取了财富,而羊肉火锅外卖的价钱才是最终的Gdp。

参与交易环节的社会分工步骤越多,越能创造财富。

听到这里章直有些不解问道:“如此朝廷怎么从中赚取财富呢?”

却见章越对章直道:“你去那用手取一块羊肉来!”

章直去用手取了羊肉来。

章越道:“你再放回去!”

章直又将羊肉放了回去。

章越对章直道:“你看手中是不是多了些许油脂!”

章直恍然大悟。

只要是交易,非了熟人间交易或者路边摊那等,朝廷都能从中赚取到钱。

而你自己养了羊自己吃了,朝廷没办法从中赚一毛钱。

当然生产力低下时,自然经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打个比方,时薪二十元,我只好选择自己做饭吃。但我时薪两百元,可以点餐吃。

因为点餐吃虽然更贵,但这点钱我工作不到十分钟就赚回来,相反我去做饭要用一个小时。

这就是一个劳动效率的问题。

社会分工是让每个人干更适合的事,而不是什么都干。这道理就和给自己家干家务创造不了财富,但给别人家干却可以的道理一样。

经济越发达,是越走向商品经济,而不是越走向自给自足经济。

这才是破除‘利已入浚’的办法!

当然还有开发湖广!

章越夹起一块羊肉对章直如是说着时。所以他才鼓励丝绸和棉布贸易,因为棉花种植,到了棉花脱籽,到纺织,织机,机户,染色等等中间都有大量环节参与,都可以带动大量的产业。

最后到了一块丝绸和棉布上,再到成衣,都是有无数社会分工步骤在其中。

章直听得聚精会神,可谓茅塞顿开。

章越谈到兴致上,酒不免多饮了几盏道:“我之大政皆在此道,以后汝当沿此而行!”

章直正色道:“小侄谨记。”

不知不觉地上积雪已是三分尺深,章越伸手于庭外,见到雪花落在手心。

却见远处亭子里,十七娘和吕氏穿着一白一黄斗篷来至走廊中。

章直笑道:“定是她们嫌我们聊得迟了,催促我们入内呢。”

章越笑道:“是啊。”

女人情谊很奇怪,之前十七娘和吕氏面和心不和,两边暗中斗得厉害,两边奴仆都不知怎办。而如今二女又牵手细谈,很是一番亲密无间的样子。

“可惜如此好雪景。”章越有些不舍,看着飞雪连绵的景象。

章直道:“是啊,不过三叔汴京的雪景再如何也比在熙河路时,那等草原山谷皆为雪覆,天地茫茫景象!”

“好似排山倒海一般!”

叔侄二人都曾将兵西北。

章越念此那等金戈铁马,大雪满弓刀的景象不由扑面而来。

章直笑道:“三叔见此不如赋词一首!以念当初!”

章越看了这茫茫雪景心底一动,随即道:“你也知三叔不擅此道。”

章直看了章越的神色道:“三叔定是心底有首好词。”

章越方才多喝了几杯心底有等醉意,见章直这么一怂恿,当即道:“也好,看我提笔写来!”

章越目睹此雪景,但见大雪翻滚,当即挥笔落纸。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章直读毕拍腿道:“好词,真有一股豪杰英雄之气!”

听到豪杰英雄数字,章越猛然一醒,顿时酒意去了三分。

他当即将写好了纸张丢入一旁火炉,章直见此惊道:“三叔何故如此,可惜这么一首好词。”

章越笑道:“玩笑尔,你看过便算了。”

“眼下你我皆富贵宰相,何必再念此兵戈之事。走吧!”

……

次日。

章直在中书省处分公事。

好容易闲下,看着两名吏员正在炭盆边伸手烤火,而外头也是一场好大的雪。

章直想到这里,忽然想起昨日章越写得那首词,不由心底一动。

他当即取了笔墨于纸上重新写下那首词。

章直捧纸读之再三,不免赞叹道:“好词!”

“好词!”

“真是极尽雄豪怒张之事!”

写毕后章直将纸放在一旁。退衙后,一名公人恰好看到写着此词的纸张,顿时心念一动将之抄录下来。

……

当夜蔡确府邸上。

这首词已到了蔡确手中。

蔡确读毕后不由大惊失色道:“虽是写雪,但胸中那等杀气为之一壮!”

“此乃野心毕露之词,竟如此大胆写此?难不成要造反吗?”

所谓望夫成龙,古今女子莫不如是,吕氏一直操心章直仕途,心下也是暗中与十七娘比个高低,而今丈夫得拜副相,可谓是得偿所愿。

章直满脸愁容对吕氏道:“诶,娘子,此官我做不得!”

祝贺的官员们赶到时,看见官员们看到章直身为副相,住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屋子里都是大为感慨。

“官人,为何不去见客?”

自拜命下后,吕氏一脸喜色,可谓是神采飞扬。

真宗皇帝泰山封禅那年,到吕蒙正家中看望这位致仕在家老臣。

君臣相见别有是一番互诉衷肠。真宗皇帝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吕蒙正几个儿子,心底顿生提携之意对他道:“爱卿你看一下,哪个儿子可以得到重用的?”

真宗皇帝这句话说出,肯定是要重用吕蒙正哪个儿子了,对于吕蒙正而言肯定是好事。吕蒙正几个儿子吕从简、吕惟简、吕承简、吕行简、吕务简、吕居简、吕知简都居官在朝,不过官位都低微。

现在章实与章越已是分家。

吕公著治家出名的严,吕氏子孙都没有奢侈之风。所以分家后,章实也没有置办大宅子,而是置宅在外城中,看起来还颇为简陋破旧。

而反观天子处罚蔡确,并命往宫城前谢罪时,似黄颜等弹劾苏轼的官员被连贬三级,以及蔡党数人都被处置。

很多官员认为蔡确已是失势,不再是以后取代章越为右相的人选,而是改以章直。

不过吕蒙正当时却回答道:“我这几个儿子都不堪大用,倒是有个侄儿叫吕夷简的在颍州出任推官,那是有宰相之才的。”

真宗非常认真听取了。

章越章直之事,令人想到了吕蒙正,吕夷简叔侄故事。

吕蒙正三度出任宰相,后坚持致仕为年轻人腾个位子。这样知进退的举动自是得到了真宗的赏识。

他回去就将吕夷简名字写在屏风上,然后吕夷简被连连提拔,最后出任了宰相。

这是一段君臣佳话。

众人不免想到,章越一年后致仕,于是向天子举荐了章直取代自己出任右相。

半个月后,章直跃迁中书侍郎消息传开,顿时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而今章直越过蔡确出任中书侍郎之位,这令人以为是官家再让章家再出一名右相。

是谓叔侄相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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