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8章 林下不见咏诗人(孔璐华去世)
“林下的咏诗人啊……”孔璐华也不觉感叹着旧日时光,只是她却不知,这个时候,身外众人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旧日的一切,似乎都在离开自己而去,可这个时候,孔璐华的心中却也是一片清明,四十年前那一日的一幕幕旧景,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
而更让那时的孔璐华意想不到的是,三年之后,自己居然真的成为了那个她心目中,天下间最好的年轻人的妻子。从此二人琴瑟相谐,心意相通,既是夫妻,又是吟诗作对的精神伴侣。三十七年之间,二人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那个当年她最为欣赏的年轻人,得以历任九省督抚,政事、学行遍及天下。而孔璐华的人生,也就此开阔了许多,不知何时开始,她不再仅仅是一生荣华、一家和乐的孔家小姐、阮家夫人,更是用自己的力量,让天下间不计其数的,需要受到帮助的百姓,在自己的影响之下,有了更好的未来。
尤其是永胜村中的养蚕百姓,当他们的幼蚕第一次长大,他们眼看生计得以宽裕,主动来向自己道谢的时候,自己的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欢悦。因为,自己也能够帮助别人,实现他们的梦想了……
“夫子,谢谢你,有这样的一生,我……我很开心……”
道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阮元之妻孔璐华在云南督院衙署之中因病不治,与世长辞,终年五十六岁。
阮元眼看孔璐华过世,自是悲痛欲绝,与一家众人大哭了一场。只是死者已矣,身后之事却也不能轻慢,阮元也只好在悲痛之中为孔璐华置办了棺椁,并嘱托阮孔厚尽快回归扬州,将安葬之事办理妥当。另一方面,阮元入京之事也已不能再行拖延,是以阮元眼看孔璐华入棺之后,便也备好舆轿,再一次走上了进京朝觐之路。
不多日后,在贵州的行船之中,阮元也度过了自己七十岁的生日。
莲儿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前往孔宪增处,通报了孔璐华前来之事。而接下来在唐宋旧经楼下,孔璐华果然见到了那个年轻人。
那一日的旧经楼之会过后,孔璐华的心中,便多了一个意中之人。
“嘻嘻,好啊,那你去跟爹爹说一声,就说我也听闻了这位学政之名,想着见他一见,你看可好啊?”
“小姐,你不会又把人家吓走了吧?这两年来咱们衍圣公府的年轻公子,我看也都不少了,他们还有很多都喜欢小姐呢。可是每次只要和小姐说上几句话,他们就一个个,都和落败了的公鸡似的……”当时莲儿听了孔璐华的相见之请,却也吃了一惊,凭借莲儿往常的经验,两个时辰之后,新学政欺世盗名的风评,便要在衍圣公府中人尽皆知了……
“莲儿,你就放心吧,他能够年纪轻轻,就做到山东学政,自然是皇上看重的新人啦?我也自会好好准备一下,今日自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衍圣公府的大家风范。你就快点去吧,爹爹不会怪你的。”话虽如此,可这般年纪便能在言语学识上胜过孔璐华的,自己先前却还从未见过。若是新学政真的能在学问上胜过自己,哪怕只是言语相和,那也算是史无前例之事了。
“夫人,都这个时候了,什么宰相,什么荣耀,你以为我还会在意吗?若是上天垂怜,我宁愿以后再无升迁之事,也希望你……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啊?”阮元也走近前来,紧紧握住了孔璐华的双手,泣不成声地劝慰她道。
“夫子,你还是那样天真啊?你和我第一次相识,是四十年前了,咱们二人成亲到今天,也有三十七年了,能陪你走过天下十三省,诗文相谐三十七年,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孔璐华虽是全身无力,临终之际,神智却还清醒,又向阮元笑道:“我……我尚有几句诗想留给你们,你替我……替我把纸笔拿来可好?”
“我……我知道了。”阮元听了孔璐华之言,当即走到一旁,取了纸笔在手,想着回来交在孔璐华手中。可是孔璐华勉强抬了抬手臂,竟无半点力气,看来这最后一首诗,自己是写不出来了。
“三十岁的学政吗?莲儿,你可不要骗我,你还说他是三品官呢?这么年轻的读书人,哪里能够做到咱们山东的学政啊?”那一日孔璐华在家中闲居,却忽然听得莲儿来报,说是新任的山东学政来到衍圣公府,想求见父亲一面,可是听莲儿之言,这位新学政年仅三十岁,就已经是三品之身,她一时听了,也颇觉不可思议,想着这人竟是何等奇才,竟能让八旬高龄的乾隆如此看重?疑惑之间,自己却也多了一个想法,若是自己能够见到这位学政,定要好好考校他一番,看看他究竟是天生绝世之才,还是徒有虚名。
“小姐,我看应该是真的啊?老爷对他一直很客气,那人言语却也诚恳,还给老爷递了牌子,这……老爷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的,肯定不会错的。”听莲儿回答自己的语气,想来也不会有假。
“我欲放舟亭外去,再寻林下咏诗人……”看来,孔璐华这首诗最为得意之处,便是这最后两句了,最初作此诗句之时,孔璐华心中所念乃是曲江亭上,一同游船吟诗的阮王两家同好,可回想起来,林下咏诗,不也正是自己初见阮元之时的样子吗?
或者,对于阮元而言,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个咏诗人呢?
“罢了,夫子,这首诗想来是做不出了。不过也没关系,若是强自写诗,你又要说我诗做得不好了。有那七卷诗稿存世,我也……也知足了。”孔璐华却也并不执着,看着阮元哭泣之状,忽然之间,面上却又多了些得意之色,向阮元笑道:“不过夫子啊,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你应该也能记住吧?我如今说出来,你可能对得下去啊?”
“夫人说吧,夫人的诗,我……我都记得呢。”
“夫人,我……我从来都是把他们看作亲生孙儿一样啊?”刘文如也向孔璐华答道。
“书之,我走了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可不愿意……不愿意看你早早过来找我,你……你也要照顾好夫子啊?”孔璐华说完这些,也最后看向阮元,笑道:“夫子,如今我也算是宰相夫人了,一生荣耀至此,我别无他求,只是夫子还没做到大学士,还是……还是有些遗憾啊?不过曹太傅他要比夫子年长九岁呢,夫子,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说不定那一天,夫子也能等到的啊?”
“嘻嘻,夫子可不要骗我,那首诗是当年在扬州,我去曲江亭的时候写下的,第一句是……韶光应满曲江滨,垂柳千行绿已匀。后面是……”孔璐华轻轻念道。
“这首诗我知道,下面是……袅袅定含三月雨,毵毵又换一年春。”阮元不假思索,便即答道。
“风来水榭莺声滑,月到柴门蝶梦新。”这次两人几乎同时念了出来。
“孔厚,你也先别哭了,总是要让娘把话说完啊?”孔璐华虽然自知接下来自己所说,便已是最后的遗言,却也一如既往,从容不迫,向各人笑道:“我这一生,回顾下来,却也没什么遗憾了。我本就出身圣裔之家,年轻的时候得上天垂怜,与夫子喜结连理,如今也有三十七年了,早早做了一品夫人,比夫子位置都要高,跟着夫子做官,一生走遍大江南北,若是不能亲见这许多美景,又哪里有我那七卷诗稿呢?孔厚,你如今也长大了,娘看着几个孙儿的样子,真的很开心,我与你们临别之际,既有姐妹相伴,又有子孙满堂,还有……”最后这句自然指的是阮元了,可是孔璐华沉吟片刻,却想不起什么言语来概括这些,便也不再强求:“所以说啊,我这一生,还是很不错的,比起这天下间绝大多数人,我肯定算是幸福的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如今能想到的憾事,却也只有一件,我死之后,你们还要为我守丧,那样的日子,却也不舒服啊?恩来、恩高、恩桂,你们要是能早点长大,该有多好啊……如此却是可惜,可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祖母,祖母您怎么了?孙儿……孙儿一直很乖呢。”只有六岁的阮恩来这时尚不能尽数理解生死之事,只是看着阮家众人悲痛欲绝,也隐约感觉到,说完这些话以后,或许自己便再也见不到孔璐华了,便也向孔璐华哭道。一旁的阮恩高与阮恩桂年纪更小,只能一脸不舍地看着即将离世的祖母,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恩来,你很好,以后祖母不在了,就跟着你祖父,跟你祖父好好学,一定,一定会成才的。祖母……祖母放心。”照顾过几个孙儿,孔璐华也向刘文如笑道:“书之,以后家里的事,只能由你来操劳了,孔厚和福儿的孩子,也都很喜欢你呢,以后就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好吗?如此说来,真是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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