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九章 汉宋议和
“好,我西林春今日便以此酒为誓,无论今生来世,无论日后贫贱亦或富贵,在我心里,大家都是永远的姐妹!”顾太清之言方毕,诸女便也相继举杯,一饮而尽。
十余年后,这一日顾太清的预言竟成了现实,载均袭爵不过二十年,便即早卒,身后无子。后经朝廷议定,由载钊之子溥芸继承荣亲王永琪一脉,虽然溥芸所继承的只是奉恩镇国公,但这也意味着,顾太清终于回到了旧日家中。顾太清直至七十八岁高龄方才过世,于当时清人之中,自也属于高寿。
道光二十五年,因江宁和约中支付款项渐已缴清之故,先前多年驻扎在定海等地的英军终于渐渐撤回国内。可江浙闽粤四省海防,却是一副残破之状。无奈之下,道光只得开放海防捐纳,为恢复海防筹措经费。阮元也以阮福、阮祜及次孙阮恩洪的名义向朝廷捐输,以备海防之用,海防捐自也可以加快二子一孙的升迁速度,由于阮福、阮祜在六部担任郎中已有十八年之久,又兼近年以来,二人亦曾多次在各司主稿,是以此次捐纳之后,二人当即转正,分别前往户部、刑部担任实职郎中,且因捐纳之故,二人俱可成为知府候补,只待日后各省知府出缺,便可参与选用。阮恩洪也因捐纳之故,得了候补知县前往浙江学习待用。
“既然如此,这件事也难为你们了,我……我帮你们想想办法吧。”阮元念及孔璐华旧日照料永胜村之恩,自也不忍看着村民因为蚕丝滞销,竟而破产,便也向那村民道:“当年的事我还记得一些,夫人,还有那位教你们养蚕的苏姓前辈,她们传授的是最好的养蚕之法,所以你们的蚕丝,论质地不会比任何其他的丝差。就算扬州这边卖不出去,我帮你们试一试,把丝卖到湖广、河南那边,总还是能卖钱的。我也去问问官府,看看能不能帮你们找到去那边的商人,总是……总是有办法的,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那就多谢阮相国了。”包世臣也和几个村民一同向阮元拜道。
此后数月,阮元便和包世臣一道联系了扬州府衙及盐运使司,总是将村民们囤积的蚕丝尽数运了出去。可即便如此,阮元却也清楚,如果洋布依然按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以后不仅仅是永胜村,整个江南的丝棉行业,都会受到巨大冲击,日益艰难。
“洋布?这……没道理啊?”阮元听着自也不解,又向那村民问道:“你可看过那些洋布的模样,他们的布质地如何?夫人在世的时候,也曾跟我说起养蚕之事,你们的蚕若是精心喂养,定能产出上好的蚕丝,放在市集之上,不愁卖不出去的啊?”
“老爷,洋布若是只论质地,我们看着都很一般,或者说……也没比咱们的棉布好多少。可不说别的,洋布便宜啊?就算洋布质地不如咱们,谁经得起他按市价六成去卖呢?老爷,夫人她老人家的面,小人是见过的,那时候小人才十五岁,见夫人帮咱们养蚕,那时真是……真是惊为天人啊?当时咱们都想着定是祖上积德,方才换来阮夫人这般恩赐。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永胜村一直受夫人庇佑,年年家给人足,谁知道小人年纪大了,竟遇上这般怪事呢?可若是行市再这样下去,咱们……”那村民看年纪大概五十来岁,如此推算,孔璐华传授养蚕技艺之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见他伤感之状,阮元心中也不觉有些难过,不想昔年受孔璐华照顾的永胜村,今日竟遇到了如此危机。
“阮相国,在下也是近日路过永胜村,方知他们以前还与相国一家有旧。既然如此,在下也想请相国施以援手,多帮帮这些村民吧。”包世臣却向阮元答道:“在下听闻,永胜村四十年前便即开始养蚕,平日农闲之际出售蚕丝为生,四十年来一向富足。可今年……今年整个江南的丝绵集市上,丝和棉布都卖不上价钱,这些村民囤积了不少新丝,却都只能放在村里。若是长此以往,蚕丝的行情不能改善,他们怕是……怕是有破产之虞啊?”
“卖不上价钱,这不应该的啊?”阮元听着包世臣之言,也向一旁的几个村民问道:“你们永胜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慎伯方才说得卖不上价钱,是只你们一个村子,还是其他村子都出现了这种情况啊?”
“老爷,今年别说我们村子了,扬州的市集之上,蚕丝棉布也都……都卖不出去啊?”为首一个村民也向阮元说道:“今年市集之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上海进货的洋布,而且这些洋布,市价竟只有我们棉布的六成,所以这一下子,咱们无论卖丝的,还是卖棉布的,这丝棉都只能囤在手里,根本卖不上价啊?要是非得出手,那咱们的丝和棉布,都要按市价的六成甚至更低去卖,这样的话,咱们根本不能赚钱啊?老爷,小人从小的时候就跟着家里人养蚕,这些年总也能卖不少蚕丝补贴家用,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呢。”
“是吗……阮相国这般预感,倒是让老夫想起来了,咱们跟英吉利这场仗,确实很奇怪啊,我大清堂堂天朝,怎么这场仗打了两年,就打不下去了呢?”方东树也向阮元叹道:“老夫和相国不一样,相国道光六年之后,就没回过广州吧?老夫还在广州待过一段时间,所以老夫见了朝廷如此之状,自也气愤,最开始以为是那些钦差大吏昏庸无能,可老夫跟他们的幕僚也谈过几次,发现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或许老夫年纪也大了,这些问题这辈子是想不明白了。但相国想要走的这条路,老夫觉得是对的。相国自可放心,老夫回了桐城之后,自也会告知那些宋学后辈,以后这门户之见,是可以放下了。”
“那我也多谢植之了。”阮元也向方东树作揖拜道。
“不过话说回来,阮相国方才可是说了,如今咱们汉宋言和,是因为天下有变,咱们需要共同应对这许多变化,却不是因为相国已然转投了我宋学一派,是吧?”方东树忽然又向阮元笑道:“相国还说,若是咱们的后人没有这许多难解之事,还能重新安享太平,那咱们的后人,还是要好好比拼一番的。这话我可得告诉我那些学生啊,若是他们能见到那一天,那咱们学海堂的未尽之辩,我可得让他们再来一次!怎么样,阮相国,您自己学行治才,俱是天下首屈一指,可你教徒弟的功夫,我看跟我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嘛。”
这一日阮元家中却又多了一位新客人,先前在淮安漕督任上便与阮元熟识的包世臣,竟意外来到了阮元家中。而更让阮元感到诧异的是,这次包世臣居然还带了十几个城外村民前来,问过这些村民之后,阮元方才发现,这些人居住的村子,正是昔年孔璐华传授养蚕技艺的永胜村。
“慎伯,他们这是……这是怎么回事?”阮元眼看村民们眼中皆有愁苦之色,也向包世臣问道。
“是啊,以后无论是贫寒还是东山再起,我永远……永远会记得你们这些姐妹。”顾太清看着一旁的载钊,却也有种莫名的信心,向众人道:“你们或许不知,但我看得清楚,载均如今占了贝子府,可那又如何?载均成日不学无术,更兼花天酒地,他如今尚无子嗣,以后多半也不会有了。到时候属于载钊的那一份家产,我们一定能要回来的!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我们再摆一次宴,我定要再同姐妹们共饮一日!云姜,既然你们都带了酒来,我便也不客气了,只是……你们不会喝醉吧?”
“姐姐,我们今日既然带了酒过来,自然是有准备的啊?今日就同姐姐同饮一日,以后的事,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许延锦也将带来的美酒一一斟上,同众女笑道。
“好啊,那等如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就让咱们的后学再来比试一次吧。”阮元却也答应了方东树这个未来的弟子挑战。
这日方东树与阮元畅谈一番,自也惬意而归。七年之后,方东树在祁门去世,终年八十岁。他离世之际江南尚属太平,他也没有见到后世真正的巨变。
“阮相国,没想到你想得那么多啊。”方东树也不禁感慨道:“其实说句实话,我也知道你们汉学之内,有不少学问都是扎实可靠的,你们治学的功夫都是很不错的。所以汉宋融合,或许也是以后的必经之路吧。这一次,我愿意和你言和。”
“好啊,可是以后的路,或许仅仅靠汉宋言和,还不够啊。”阮元回忆起昔年广州旧事,也不禁感叹道:“以前在广州的时候,我曾经有过预感,几十年后英吉利人还会把兵船开回来,可没想到,这才过了十几年啊……你有没有发现,如今这时间过得比以前快了?按我旧日的经验,无论英吉利人回来的时间,还是这场仗可能持续的时间,都不会这么快啊?或许我们的后人,他们一年要做的事,是我们的三四倍,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今日的太平吧?”
阮元与方东树握手言和的同时,京城里的另一段友谊却也还在持续之中。这年除夕,身在京城的许延锦也寻了几个昔日秋红吟社的旧友,一并带了些酒食点心,前往西城探望顾太清。此时距离顾太清被赶出贝子府也已过去了将近四年,顾太清与载钊母子住在城西一间小院之中,不过勉强度日。是以见了昔年一众姐妹前来陪伴过年,顾太清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云姜,真是没想到啊,你说咱们最初相识的时候,你对我和夫子,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那时候夫子还是贝勒。没想到转眼十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变化。”顾太清回想着家中变故,却也叹道:“所以我要谢谢你啊,如今的我,不过是八旗中一个普通妇人,多亏了当年还有几门亲戚,靠他们接济,我和载钊方能度日。可你们还是认着我做姐妹,这除夕之日还能陪我一起过,无论如何,我都该敬你们一杯,是我无能,我对不起你们啊。”
“太清姐姐,你又何必这样说呢?”许延锦见顾太清感激之状,自也回礼道:“若说十年前你我初识那日,我……我和夫子确实念着你们是宗室贵胄,心中仰慕,也没什么说不得的。可那之后,我与姐姐多年吟诗作对,家中几番往来,在我心里,姐姐早已是我不可或缺的朋友,又何必在意其他什么身世、什么变故呢?无论爹爹还是夫子都和我说过,真正的朋友,无论同安乐还是共患难,都应该是朋友的,所以姐姐也不必自责了。”
尽管对于以后的道路,阮元已经无力探究,但几年的战事却也让阮元多了一些隐忧,想着未来之路,可能会比如今更为艰难,既然如此,那么学者士人之间,更要摆脱无用的内耗,将主要精力放在应对日后的问题上。想到这些,阮元也为先前的宿敌方东树去信一封,对其学术成就大为肯定,方东树见了阮元来信,自然大喜,这年冬天,方东树也特意来到扬州拜访阮元。
“阮相国,没想到啊,距离咱们那次学海堂辩论,这已经是……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啊?”方东树这时尚拿着阮元书信,看着阮元终于承认了自己宋学成就,自是一脸得意,向阮元笑道:“怎么,阮相国,二十年了,你终于发现当年你那套想法是错的了?”
“我可不认为我错了。”阮元自也不会轻易示弱,向方东树道:“若是如今天下,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样太平,我定要再寻个日子,和你继续辩论一次。但没办法啊,如今这天下……要变了。或许未来的大清,会出现许多更难办,更需要花时间面对的问题,我……我有预感,在那些新问题面前,汉宋之争已经不重要了。所以我这次给你写信,也是想着,无论如何咱们之间该议和了。若是日后还有乾嘉那个时候的盛世太平,后人能把那些新问题都解决了,那个时候,再让我们的后人来一场汉宋之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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