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出不入兮往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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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将军。”孙策闻言扶刀以对,俨然也严肃了起来。“在下是信得过你本人的,因为我亚父信的过你!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今日一事哪里只是什么燕军早有埋伏这么简单?黄河南面,中原大局已经不足以支撑下去了,此时我们孤注一掷至此,不能成,便是全局败……这个时候,我固然相信足下是个可靠之人,可足下难道不需要为家族考虑吗?足下之前落得四姓家奴之论,不就是因为屡屡大局反覆之时总要为家族计吗?”

“不一样的!”李进几乎是当即正色回复道。“燕公宽仁念旧,又能长持法度,实胜曹袁二公许多……唯独此时,我李进反而可以不再顾忌身后,以洗旧名!须知,李某次次皆以家族计,却次次皆无奈为家族计,这一次自然要为自己任性一番。”

孙策微微一怔,又上下打量了一边身前昂然之态的李进,方才松开腰中扶着古锭刀之手,缓缓颔首:“若李将军如此说,倒显得在下有些小人之心了……其实不瞒李将军,在下是想逃的!毕竟以燕覆汉,是何等翻天覆地之事,便是燕公气候以成,也未必就能事事遂愿,反他的人也不会少的。而在下若能逃出生天,自然想南归江东,据大江再观望一二的。”

“请讲。”

“黄汉升将军只是因为要替乌程侯你做遮掩,才阴差阳错至此,其人为刘表部属,而刘表自开战以来,虽有出兵,却多暧昧,所以其部动摇本属预料之中。”

“这是自然。”孙策不以为意道。“外人都说这一战本质上还是燕军并吞中原之战,却不知中原被吞并后,燕军再行事时必然以荆襄为首,而刘表素来短视……其部率先被诱降成功却也在预料之中。”

“非是此意。”李进恳切言道。“昨夜乐将军一死以报曹公后,黄将军立场又摆在那里,本可趁势举两军投降,但他一直到现在还只是不动不走不战,其实还是在顾忌袍泽之义……他或许会降服,但绝没有反过来捅你我一刀的歹意!故此,若乌程侯此时立即南走,黄将军绝不会反戈一击,反而会继续立阵于内黄城北,让城中燕军不敢轻动。”

孙策沉默以对。

“至于西门这里,”李进继续从容言道。“就让在下为乌程侯稍作阻拦好了。”

孙策依旧沉默以对。

“乌程侯还是赶紧走吧!”李进愈发催促道。“再不走,就连想都不用想了。”

孙策一言不发,只是拱手一礼,便戴上头盔,直接回身号令全军起身南归。

李进立在原地,并无言语,甚至坐视不少自己部中李氏子弟偷偷转身跟上孙策部属,向南而去。

而果然,带着乐进残部外加本部的黄忠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而微微向前,逼近了内黄南门,全程没有任何阻拦孙策的意思,反而有替其部做遮掩之意。而与此同时,程昱也不可能放弃追击孙策,由于不愿意将黄忠与乐进残部推向对面,所以城池西门一时大开,程武亲自率足足数千兵马出城,试图从此处追上,尾随咬住孙策。

但也就是此时,李进翻身上马,拔刀向前,主动率只剩下两千出头的本部兵马奋勇迎战!

战斗匆匆爆发于城西原野之上,一方兵多却多是刚刚动员的营州郡卒之流,尚未经过大战洗礼;一方兵少,却是李氏同族子弟,相互守望,自成一体,且战争经验丰富……居然战了个平手!

然而,问题在于,此时双方虽未有大战,实际上却已经大局抵定,胜负分明,便是理论上可以战个平手也不该如此的……究其原因,正是李退之出乎意料,居然敢临阵反扑,着实让程武一时措手不及,更不要说接战以后,这位中原名将一步不退,亲自拼杀在前,交战不过区区一刻多钟,身上便满是血污了。

李进如此搏命打法,却是将程武吓得不轻……二人是老乡,更是昔日同僚,如何不晓得相互本事?实际上,程武敢出西门本身就是觉得李进说不得也要降服的,谁能想到对方非但一步不退,反而引兵披甲,还一路直奔自己而来呢?

一时间,这位前途大好的河北屯田都尉之一兼营州牧长子也是暗暗叫苦不迭。毕竟,昨日郭援前车之鉴,他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间点枉自丢了性命!

将为兵胆。

两位领兵之人如此反差,自然是效果显著,而此消彼长之下,两军在内黄西门相互拼杀了两刻钟之后,居然是程武一时胆寒,率先畏缩,只是畏惧亲父与军法严肃,不敢直接回城,所以准备退缩到城墙之下,借着城墙稍作喘息罢了。

然而,李退之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趁势号令全军,反扑向前,将程武部队直接挤压到了城下!而其人更是直接纵马,带着自己将旗与数百心腹甲士,直冲程武将旗之下!看他这样子,根本没有放过昔日同僚旧友的意思!

这下子,程武真的是惊骇欲死,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了。

不过,幸亏他有一个好爹。

城墙之上,程仲德一声叹气,满脸无奈之余,倒是有条不紊……这位营州牧一面下令关闭城门,以防万一;一面却又调集弓弩手上前,不顾城下还有交战的混乱区域,直接在城上放箭驱除李进部!

箭雨飞下,李进部自然当场受挫,而李退之本人更是在距离城墙百余步的时候,当场战马倒毙,其本人右肩也中了不轻不重的一箭。

不过,其人跃下马来,折断甲胄缝隙上的箭杆后,居然不怒。

甚至非只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这位李将军不顾肩膀伤痛,竟遥遥抬刀指着距离自己不过七八十步的程武大旗,放声相对:“前面旗下可是昔日袁氏麾下故人?李某位列中原四牛之一,此牛首足可封侯,正要赠与故人!足下非但尽握大局,而且兵多,却为何不敢来取?!反而立于尊父足下躲避,宛如雏鸡藏于母鸡之后!”

言罢,其人兀自大笑,声震原野,城上城下一时俱闻,各自反应也不同……李氏子弟自然哄笑相讽,而程武却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便是城上程昱也一时凛然,捻须不语。

不过,僵持之中,随着自己幼子提醒,程仲德向北一望,到底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由幽幽一叹:

“何苦来哉?再派两千人出北城支援,然后再千人告诉你兄长,今日若再敢退半步,便自己辞了官回家种地好了……吕相嫡长能死,燕公嫡长能充军前,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要脸的吗?”

程延不敢怠慢,赶紧下城去了。

而城西百余步外,李进扭过头来,却也是微微一叹,便翻身换马,兀自引兵向北而去……彼处烟尘大作,俨然是曹洪、高干二部败下阵来了。

果然,李进向北不过里路,连正午都未到,便在黄泽东面两三里的地方迎面撞上了仓皇逃回却同样失了战马的曹洪。

二人相见,曹子廉不等对方让马,便气喘吁吁,连连摆手:

“不要往北走了!士卒毫无战意,两日夜未合眼,早已全溃,你此时带这点兵往北,只是死路一条!”

李进刚要再问,曹洪却又想起一事:“刚才遥遥望见此处有兵马南走,可是你助孙伯符逃走了?!”

“此时说逃未免过早。”

“无妨,如今局面,你我各自尽力便可,我曹洪能拖延至此,让他女婿走了,也算是对的起天地良心了。”曹子廉闻得孙策已走,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不动弹。

李进心中微动,却又顺势一问:“子廉将军这是准备降了?”

“如何能降?”曹洪就在地上一声冷笑。“我到底是曹氏族人,不说他曹孟德如何,只说自夏侯妙才死了以后,我们曹氏族人其实便再无降服余地了……而当日曹孟德让我驻守薄县,跟我说了今日设想后,我便知道,自己十之八九难逃一死了!倒是足下,你为何不降啊?”

“任性而已……”李进幽幽一叹,复又将之前说给孙策的言语复述了一遍。“素来为家族所累,以至于被人当做四姓家奴,今日实在是不愿意再行反复了,只想为自己活一回!”

“虚伪!”曹洪闻言反笑。“你这哪里是为自己名声而任性?分明还是在为家族计,只是自己没想明白而已!”

李进一时愕然。

“我问你,你若只存了为个人名声打算,自己单骑赴死便是,为何要带着家族子弟一起来送死?”曹洪冷笑相对。“你莫非是个无耻之人,临死了还要自家子弟陪葬?”

而李退之一时语塞。

“说到底,你这是觉得公孙文琪是个定天下的人,心中情知是最后一遭了,更兼明白对方不会滥杀无辜,所以便将往日顾忌家族存亡之事,变成了为家族生存考量。”坐在地上的曹洪继续望着对方嗤笑以对。“你心中隐隐察觉,天下将大定,而公孙文琪治政,不与旧时相同。偏偏你们李氏为中原第一豪强,跨州连郡,本为新世代所不容。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主动降服,可手握数千百战老兵又怎么会不被人忌讳?还有你这个四姓家奴做族长,只怕还会引来读书人与官吏的敌视,徒劳连累全军数万口人!这才渴求族中精锐一战而覆以消敌意,自己轻易一死以安人心!”

李进张口欲驳,却居然无言。

“其实人生于世,如你我这般一生下来便是大族之中,受家族恩德而起,又为家族辛苦算计了一辈子,哪里是一时半会能改过来的,又怎么可能真能脱身?我也不是没想过安心做个安利号下线,享一辈子清福的。”曹洪见状不以为意,反而就在乱军之中伸手去拽对方一起坐下。“不过事到如今,你我两个不能幸免之人,当此新旧反覆之时,能临行路上做个伴,倒也算是一件乐事。”

李进连连摇头,却是挣脱对方手掌:“子廉将军说的通透,但却未必懂我们武人心思……我今日已下军令,有进无退,却不能随你在此待死!唯战死而已!”

言罢,李退之继续摇头不止,却是翻身上马,并重新号令已经不足千人的队伍逆流而上,在溃兵之中继续向北寻机作战。

曹洪望着对方背影,也是摇头不止,而其人又等了一阵子,遥遥望到一个程字大旗缓缓自内黄城方向包来,却反而觉得浑身轻松下来,只是暗自盘算,能不能用自己这个也算是上了通缉牌的人头换程仲德看顾自己家中老小……这厮到底是个商人多过武将。

下午时分,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李进进军到城北十余里的黄泽边缘地区,终于迎面再度见到了一面故人旗帜,却是燕国七相之一,韩当韩义公亲率五千邺下兵与五千营州兵至此。

二人驻马相对,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曹洪所提醒,还是终究心怀不忍,李进并没有率身后数百李氏子弟一起向前,反而独自打马向前,与韩当当面见礼。

“退之为何不降?”眼见着对方行礼之后直接拔刀露刃,韩当当即蹙额开口。

“若再降,岂不是坐实了四姓家奴之论?”李进缓缓而答,直接抬刀相邀,天色阴沉,但刀光闪过头上抹额之时,却还是一时颇显光彩。“冒昧一问……义公兄身后可还有兵马?”

“并无。”

“如此正好,今日到底算是有进无退了。”李进也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下来。“义公兄,若有一日燕公问起在下,请务必替在下致意,说我追了他半辈子,却终究是没有追上去,反而阴差阳错,次次与他为敌,实在是很羞愧。”

韩当微微动容:“退之何苦来哉?追不上的何止是你一人?燕公又有哪个是容不下的呢?”

李进再度一怔,却是沉默一时,只是握住手中环首刀不动而已。

而眼见对方并不再言语,另一边韩义公到底是无可奈何,便忽然提矛纵马向前,与紧随其后启动了战马的李进迎面一冲。

二将交马一合,韩当便持矛将李进刺落马下,后者登时身死。

————我是登时身死的分割线————

“太祖闻李进死,黯然一时,乃顾左右曰:‘李退之以名将之资,受困于宗族,不得伸曲,枉得骂名,至死为之所累。昔孟子言: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岂非此人哉?’”——《世说新语》伤逝篇

“然也,城中兵马万余,本就可畏,而且还有黄忠部立场不定……”

“我有一言。”李进忽然插嘴。

李进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却是在微微一顿后直接追问:“事态紧急,乌程侯到底是何打算?”

“我想趁着太史慈尚未合围,高顺尚未抵达,顺着黄泽南下,看看能不能错过两军,一路逃出包围。”孙策终于交了底。“看天色,今日下午或晚间必有大雨,若借天时,说不得还能有一分生机,但却不敢轻动……”

“是因为城内守军虎视眈眈吗?”

上午过半的时候,李进终于赶到了内黄城西侧的孙策主力所在,并在惊疲交加的孙策军中寻到了惊喜的孙策本人。

“李将军果然不负我!”

眼见着李进扔下部属,孤身入阵,孙伯符当然是大喜过望,最起码表面如此。

“我懂。”李进不以为意。“乌程侯虽然年轻,却是一方诸侯,野心自然是有的,而野心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去,便绝无轻易罢休的可能……”

“其实,也有一点类似于足下为家族所累的样子,外加一点执念。”孙策忽然顾左右失笑。“不过是一条命罢了,难道还不许我心不服吗?!”

“可燕公官渡盯得紧,我亚父来不了。”孙策哂笑一声,竟是承认了‘各怀心思’的说法。“而且,黄忠已然不听军令,各部也多有士卒逃散,此时还能如何呢?”

“情形愈是危急,孙将军便愈应该信一信身侧之人。”李进回过头来平静言道。“在下知道乌程侯心中所想……若此时来的是曹子廉将军,足下一定会托出心腹以对;若来的是高、张二位府君,足下虽然不一定全然信任,却也会即刻行动;唯独来的是燕公亲手所辟的旧部,所谓四姓家奴之人,却俨然要提防一二。”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在下想听一听乌程侯的打算。”李进扶刀向前,面色不变。

“我想了一下。”孙策也赶紧扬眉以对。“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扔下内黄城,全军往西北继续直扑邺城……据我子廉叔叔那边所言,内黄西北的那个缺口处其实只有万人左右,还都是邺城与营州仓促拉起来的军兵,若诸军能团结一致,或许可以抢在太史慈包过来之前突破过去。”

别的不说,内黄城驻扎了一万营州兵;数万辽东兵再不掩饰行踪,此时正沿着清河东岸急速向南进军之中;内黄西北方向通往邺城的缺口出出现燕军大部队,曹洪、高干部更是直接交手失利……这三件事情,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于是乎,当李进越过清河进入内黄三角区后,便开始大面积接触散兵游勇。对此,李进并未在意,也没有收拢和聚集的意思,只是奋力向北,尝试去汇合内黄城左近的南军主力而已。实际上,之前他和军官带头渡河,本身就是在鼓励一些实在是胆怯的部属直接逃离,只是他这支军队宗族气氛太强大,逃走的人不多罢了。

李进看了看不远处内黄城头上的动静,方才扭头对着孙伯符微微一笑:“乌程侯这是信不过我?”

孙策当即低头失笑。

“在下懂得,七军来源纷杂,若进军顺利,自然团结一心,但如今一旦垂危,外加天下大局隐隐可见,自然各怀心思。”李进望着头顶东南面并不灼眼的太阳微微叹道。“这也是曹公当初为何准备亲自引兵突袭邺下的缘故了,因为他实在是害怕出现此时这个情形。”

李退之命令既下,便亲自下坡上马,向前渡河。

多年积威之下,其部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有样学样,各部军官自上到下默契先行而已。

话说,清晨虽然有云彩积重,注定了今日不是一个艳阳天,但却不能阻止根本的日出日落之势,所以天色愈发敞亮。而相对应的,渐渐明朗的天色之后则是渐渐明朗的局势,等到这个时候,即便是下层知机的士卒也都会从军官们毫不遮掩的态度中与亲眼所见的事实中有所判断……或者说,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判断力的基层军官或者战场老卒都能从一些眼见为实的事实中判断出此时的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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