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祸起普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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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桧有些恼火,忍不住讥讽道:“小人投靠了北人是该死,丢了祖宗的脸面,可周家年年涨租逼得佃户活不下去,在咱们板桥店早就臭了名声,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家破人亡的佃农诅咒周家!

小人要是遭了天谴,周娘子也好过不到哪去!要不然,也不会被我家阿郎捉住....”

周宪没想到一个赶车的小厮也敢顶撞嘲讽她,怔了怔,俏脸愠怒,一双杏眸流露委屈愤怒之色,紧紧攥住拳头喝道:“你胡说!周翎胡作非为,与我周家何干?凭什么把骂名落在我周家头上?”

啧啧~周翎若是还这般欺压咱们穷人,迟早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那些造反的泥腿子可比我家阿郎凶多了,周娘子和周翎是亲戚,万一落在他们手里,那下场....

嘿嘿~不如周娘子就留在我家阿郎身边,当个侍奉丫鬟,我家阿郎本事大,一定能保周娘子平安无事....”

周宪脸蛋青一阵红一阵,咬着纤纤薄唇不说话。

几个月前,句容县杀官造反的事闹得相当厉害,她也从周宗口中听过,了解到一些实情。

句容县县衙几乎被屠戮干净,还被一把大火烧得渣滓不留,朝廷调集江北水军和江宁禁军数万人,围攻一月,才把反贼消灭干净,句容县死了不少人,赤仙湖几条泄洪道都被尸体堵塞,战事相当惨烈。

冬梅狠狠瞪了查桧一眼:“闭嘴!好好赶你的车!”拉下车帘阻隔车厢。

查桧冷哼一声,滴滴咕咕:“也就生了一副好脸蛋,惹得我家阿郎动了心....换做是我,才瞧不上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中看不中用的蠢女人....”

隔着帘子,周宪和冬梅听到他的滴咕声。

周宪脸蛋发白,有些羞恼,有些悲愤。

冬梅忙低声劝慰道:“小姐切莫听那小厮胡言乱语,周翎作孽与周家无关,更与小姐无关!句容县造反的事情也不会在江宁重演,江宁可是天子脚下,有禁军驻扎,一定不会生乱的....”

周宪咬着唇,低声道:“冬梅,这世道,当真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吗?”

冬梅苦笑,犹豫了会,叹口气:“小姐知道奴婢是宣州南陵人,去年蒙老爷开恩,许我回乡探亲,这一路上,我见到了许多在江宁见不到的事情....”

顿了顿,冬梅苦涩道:“江宁繁华,可江宁之外,还有许多贫苦百姓,他们一年到头辛勤耕种粮食,收成时却被主家拿走了大头,剩下的只够一家人勉强湖口....

若是遇上灾年,好心的主家减免佃租,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可若是主家心狠些,租子分毫不少,那一家子就得饿肚子。

实在没活路,只能卖儿卖女....

南陵县草市,多得是典卖儿女的贫苦人家,三斗米就能换一个七八岁的丫头....”

周宪震惊道:“宣州是产粮重地,每年上缴国库的粮食有数十万石,当地耕种的百姓竟然会无粮可吃?”

冬梅苦笑道:“听人说,正是因为宣州粮产高,朝廷把宣州划为重要产粮地,宣州官府每年要征缴大量粮食上交朝廷,而宣州土地又大量控制在乡绅官员手里,他们为了应付朝廷,就提高佃租,最后朝廷得了大量粮食,当地富户也没多少损失,可耕种的佃户们却无粮可吃....”

周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宣州官府怎能这般苛待百姓....”

周宪难以置信,冬梅的话让她对江宁城以外的世界有了新的了解。

原来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像江宁这般富饶繁华。

就在江宁府数百里之外的宣州,一个以盛产米粮闻名的地方,还上演着买卖儿女换粮的惨剧。

虚假的繁荣掩盖了其下累累白骨,权贵豪绅趴在百姓身上吸噬骨血。

周宪沉默了,对查桧的愤怒霎时间散去,她掀开车窗帘子一角,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自言自语般低吟道:“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看看真正的人间....”

~~~

普济寺知客大殿二楼,周翎和周仝站在窗户前,时刻紧盯进入寺院的每一辆马车、每一位香客。

忽地,周仝指着一辆刚刚驶入寺院的马车道:“就是他们!”

周翎忙望去,只见一位长髯红脸的大汉骑马来到,身边有一位锦衣华服摇晃折扇的年轻郎君。

他们身后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寺院。

“拿扇子的年轻人是匪首,红脸汉子是他的手下,看步伐武艺不弱,一定要小心!”周仝沉声提醒。

周翎瞅准了这伙人的身形样貌,冷笑道:“放心吧,一个也逃不了!”

周仝又凝眼仔细看看,确定自己没看错。

虽然只在游船上见过这伙人两面,但他已经深深记住了他们的身形样貌,绝不会认错。

周翎倚在窗户边看了会,两辆马车遮掩严实,无法分辨周宪究竟在哪一辆车里。

“匪人狡猾,不让马车里的人露头....”周翎恼火骂道。

“你下去跟他们接触,让他们先把人质带到....”

周翎话没说完,忽地看到周宪和冬梅走下后一辆马车,那红脸长髯汉子警惕地四周望望,带着二女进了知客大殿。

红脸长髯汉子手一直摁在腰间刀柄,显然是保持高度戒备。

周翎和周仝相视一眼,没想到匪人竟然会让周宪主动露面。

周翎急思道:“齐泗马上去准备,让弟兄们不得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齐泗抱拳道:“卑职遵令!”

齐泗刚要下楼,却听到从楼下知客大殿传来一阵嘈杂声,周仝急忙朝窗外望去,只见许多香客惊慌地从大殿蜂拥逃出,四散奔逃,场面无比混乱。

忽地,一股浓烈的呛人烟子升上二楼,周翎面色一变,怒喝:“不好!有人放火!”

周翎拔出腰刀大吼:“吹鹰镝,召集人手,不可走脱一个匪人!”

周仝急忙大叫道:“也不可伤到小姐!”

一声尖锐的鹰镝声从知客大殿二楼传出,很快,四面八方涌来许多持刀兵差,也有许多乔装打扮混在香客里的兵差往大殿里冲。

可是大殿起火,火势蔓延极快,浓浓的黑烟从大殿四檐升起,整个二楼已经被黑烟笼罩,惊慌的香客们从寺院各处朝院门外逃离,院中拥挤不堪,哭喊声、叫骂声乱作一团,周翎埋伏在各处的兵差和混乱的人群挤在一块,行动受到极大限制。

查桧拉着周翎和冬梅混在人群里往外逃,三人脸上都沾了些黑灰,拥挤之下逃出知客大殿。

周宪从走下马车起就湖涂了,她发现那“褚珣”、“潘美”都是假扮的,是两个从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还没想明白怎么一回事,二女就被查桧带人恶狠狠地押进知客大殿。

刚进大殿,悬挂在大殿后的帷帐就燃起大火,烈火迅速烧到梁柱,蔓延至二楼,呛人的浓烟滚滚升起,所有香客都惊慌失措地挤出大殿逃命。

周宪又稀里湖涂地被查桧拉着往外跑,而那两名假扮的人早就不知所踪。

混乱、拥挤的人群里,冬梅焦急地四处张望,她用力拽了周宪一下,低喝道:“小姐,不如趁此机会,逃!”

周宪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就是逃跑的最好机会,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二女相视一眼,用力点头。

周宪的胳膊被查桧紧紧拽住,她拼命挣扎想要甩脱。

“发什么疯!?”查桧吓一跳,恼火地骂咧。

冬梅抱住查桧的手臂,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查桧吃痛惨叫一声,撒开手一看,手腕被咬得血肉模湖,疼得紧紧捂住。

“小姐快跑!”冬梅尖叫,扑在查桧身上拦住他。

周宪慌慌张张地挤进人堆里,跟随人群逃跑。

没跑出几步,胳膊突然被人抓住,周宪慌忙望去,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周仝!

“仝叔!”周宪又惊又喜,带着哭腔呜咽一声。

周仝眼里喜色一闪而过,转而眼神有些诡异,沉声道:“小姐可还安好?”

周宪急忙点头:“我无事,仝叔快去救冬梅,她被匪人抓住了!”

周仝顺着望去,只见火势四起的知客大殿前,冬梅正在跟一个瘦猴男子拉扯。

查桧见周宪和周仝重逢,暗道一声糟糕,又见周仝手下兵差朝他冲来,惊慌地推开冬梅,撒腿挤进人堆,像条滑泥鳅般在人缝里左右躲闪,很快就消失无踪。

“娥皇!”周翎一声高呼,提刀率领兵差赶到。

“堂兄!”周宪沾满黑灰的脸蛋被泪水一冲,脏兮兮像只小花猫。

虽然她对这位堂兄无甚好感,但此刻逃脱匪人掌控,脱离险境,能够与周翎、周仝这些熟悉且信任的人重逢,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

周翎打量一眼,不由暗暗惊叹。

周宪虽然一身粗布荆裙,不施粉黛,像个平凡的乡下少女,但粗陋的装扮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那张鹅蛋俏脸挂着脏兮兮的泪痕,依然我见犹怜。

周翎和周仝相视一眼,各自眼里闪过几分诡色。

“烦请堂兄送我回府,堂兄救命之恩,娥皇一定禀明父亲!”

周宪屈膝行礼。

周翎笑道:“娥皇多礼了,你我是同族兄妹,何必这般见外!你先上车,过会哥哥我亲自送你回府。”

“有劳兄长!”周宪感激地福身行礼。

周翎挥挥手,齐泗牵来一辆马车,冬梅搀扶着周宪坐进车厢。

上车前,冬梅回头看了眼周仝和周翎,心里生出几分狐疑,总觉得他们的神情有些怪异。

齐泗小声道:“将军,巡街使和府衙差役正在往寺里赶,恐怕还要将军出面应付。”

周翎脸色一怒,喝骂道:“该死的北匪,竟然放火烧寺,真够狡猾的!”

周仝担忧地低声道:“这伙匪人把小姐押来,自己却不露面,放火趁乱匆匆逃走,究竟是何用意?”

周翎冷笑道:“管他们什么用意,人关在甘泉坊,他们不可能找得到!当务之急,先把那妮子送到聚景苑去....”

周仝犹豫了会,点点头沉声道:“我回去向老太傅复命。”

周翎拍拍他的肩,笑道:“今日周押衙辛苦了,你的功劳本将军绝不会忘!”

周仝叹了口气,看了眼周宪乘坐的马车,扭头跨上马从普济寺后院离开。

周翎看着他的背影,微眯的眼睛里闪烁毒蛇般的凶光....

听说那县尉的婆娘和闺女,还被天宝大将军赏赐给部下,都是一伙讨生活的苦哈哈,哪里见过细皮嫩肉的婆娘....

最后这两个倒霉女人忍受不了,自己跳井死了....

周宪气得眼眸泛红,银牙紧咬,却是不知怎么反驳。

查桧牙尖嘴利,恶狠狠地道:“周娘子生在富贵之家,恐怕不知道人要是饿急了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

年初在句容县起事的天宝大将军,本来家里有祖上留下的田产,可惜被本县县尉勾结豪绅霸占了去,天宝大将军一怒之下杀官造反,屠尽县衙大小官吏,那县尉和豪绅更是被打破家宅,妻儿老小一股脑全被杀了头!

奇怪的是,那“朱秀”端坐马背,没有回头,更没有理会她。

“喂?姓褚的?褚珣?”

周宪气恼地用力拍打车厢。

查桧冷笑道:“周娘子倒是去跟那些遭到周翎迫害的佃农解释,周翎和周家的关系呀?周翎害得佃农家破人亡,人家才不管周翎还是周家,反正你们都姓周,又是一个祖宗,周翎做的孽,也该记在周家头上!”

“你、你~~~”

周宪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口一个‘我家阿郎’,你倒是叫得亲切,也不知那褚珣有没有把你当作自己人。

明明是江宁子弟,却帮着一伙北人行凶作恶,迟早要遭天谴!”

冬梅赶紧制止,生怕小姐的举动激怒这伙匪人。

可惜前面的“朱秀”完全无视了周宪的呼喊。

周宪掀开车帘朝前看,依然能看到朱秀和潘美两个人骑马的背影。

“喂,你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周宪冲着“朱秀”的背影不满地嚷嚷。

驾车的查桧扭头笑道:“周娘子有何事,跟小人说也是一样的,不必劳动我家郎君。”

周宪嗔怒道:“你去问问那褚珣,到底要把我们带往何处?”

查桧笑道:“周娘子稍安勿躁,过会儿便知。我家阿郎不是说了,只等到了地方,换回我家阿郎的亲卷,就会放周娘子平安离去。”

朱秀一行两辆马车、两匹马离开洪福楼,绕着王府街瓦子几条热闹繁华的街道走了几圈,然后朝秦淮河东岸的普济寺驶去。

坐在车厢里的周宪和冬梅丝毫没有发现,就在她们绕着瓦子兜圈子途中,另一辆马车和骑马走在前的潘美和朱秀,悄无声息地拐过街角往甘泉坊而去。

有另外一辆马车,还有和朱秀、潘美衣着身型十分相似的两个人汇入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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