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天下可曾乱乎?
因为什么?
高仰止很清楚,不是因为他在交趾道的存在,而是在交趾道所实行的完全不同于中原的政策。
交趾道并非只是简单的原料掠夺地,更是大明的新设道,有着完整的官府体系。
朱允熥驾马而行,穿过无数被扒下官服、去了梁冠,身穿白衣的官员。
兵马司的人望着到了近前的皇太孙,连忙从周围加派人手,将太孙马前的围观者给分开。
战马一路载着朱允熥穿过人群,出现在了高仰止面前。
他平静的望向国朝最是年轻的封疆大吏,看向在他身后,那些随行回京述职的交趾道官员。
高仰止振荡双臂,衣袍呼呼作响。
他的脸上,闪耀着光芒,双眼神韵流动,
这位大明第一个交趾道布政使,昂首挺胸,于崇礼街上无数百姓的注视下,屈膝缓缓跪下。
在高仰止的身后,是所有的回京述职官员以及依仗跪拜在地。
“臣,高仰止,叩拜参见皇太孙殿下。臣幸不辱命,获官数载,布政交趾,今得朝廷恩允,回京述职。臣唯愿大明万世,社稷万年。”
在高仰止身后,是数十名从交趾道回京述职的官员,异口同声的开口。
“大明万世!”
“社稷万年!”
望着眼前这一位位被自己寄予厚望,在交趾道励精图治的官员,朱允熥由心底散发着喜悦。
他招招手:“万里海疆阻不了我等今日一见,都起了吧。”
说着话,朱允熥便要翻身下马。
高仰止却是更快,起身,上前。
他一手牵住马鞍处的缰绳,一只手臂已经是横到了朱允熥的眼前。
“臣为殿下牵马执鞭。”
高仰止脸色平静,目光里却满是难以掩饰的激动。
朱允熥笑笑,将手中的马鞭递到高仰止手中,而后便翻身下马,手扶对方手臂稳住身子。
继而,朱允熥便顺势拉着高仰止的手臂。
“高卿辛苦了!”
帝国年轻的皇太孙殿下,握住了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手臂。
朱允熥拉着高仰止就往洪武门前走去,似是意欲将对方给带进宫中。高仰止被拉住跟随在其身后,也只能是亦步亦趋。
高仰止数次想要合手躬身,怎奈何皇太孙的手掌太过用力,他只能是躬着身,诚恳恭敬的颔首弯腰:“臣受幸于殿下,得蒙陛下委以重任,为国家牧守地方,臣之侥幸,地方不曾出错,百姓安居乐业。臣,亦不辛无苦。”
这时候,朱允熥已经是带着高仰止穿过崇礼街上的围观的百姓,走到了百官跟前。
锦衣卫比照名单抓人的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孙成也冷漠的下达了驱逐的命令,只是这些昔日朝堂高官们,却不愿意离去。
本是遂了他们的意愿,却又好似是皇帝强夺了他们的官帽。
当真是稀奇怪哉。
而朱允熥这时却轻哦了一声,侧目看向被自己拉住的高仰止,面露诧异道:“当真不辛苦?可今天朝堂之上,好些个官员都上奏乞骸骨,孤还以为,这天下的官员都辛苦的很呢。”
赤裸裸的嘲讽之后,朱允熥轻咦一声。
他挥手扫向洪武门前那些还不曾离去的官员,对着高仰止朗声说道:“高卿且看,孤说的便是这些人。”
说着话,朱允熥更是将头转向后面,看向那些跟随上来的交趾道回京官员。
“你们也看看,便是这些人觉着当官是件辛苦事。今日里啊,都来和陛下乞骸骨,陛下允了他们。你们要是也觉得做官辛苦,孤一并帮你们遂了愿。”
这话挤兑的那些乞骸骨官员,纷纷低头垂目,心中一股无力和无地自容的羞愤以及懊恼。
此行跟随高仰止一同回京的交趾道官员,虽然人数不过百,只有寥寥四十余人,可其中大半的官员都是与高仰止一般年纪,而七八成更是当初一同南下的心学子弟。
此刻听到皇太孙这般言语,众人心中自是明了。
当即便有几人开口。
“臣不绝辛苦,臣只愿大明一日强过一日,百姓一日好过一日。”
“臣等于交趾道,夙夜难眠,所思所想皆为百姓。日见百姓富足,国赋每增,臣等便心生欢喜。”
这是大明的官员?
他们是这样当官的?
当高仰止开口回答,一同回京的交趾道官员们纷纷开口附和后。
洪武门前今日里乞骸骨的京官们,纷纷心中诧异,满脸的不可思议。
假的!
肯定都是假的!
平日里高人一等的京官们,对这帮从交趾道回来的泥腿子官员嗤之以鼻。
而崇礼街上的百姓们,却是纷纷喝彩。
“好官!你们都是好官!”
“俺们大明朝就是要这样的好官。”
“殿下,能不能让全天下的官都是这样的?”
“要是全天下都是这样的官,俺们肯定都能吃饱肚子了!也能月月穿新衣!家里盖新房!”
“好!”
“好啊!”
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喝着彩。
巨大的反差,让洪武门前那些原本还嗤之以鼻的官员们,更觉得没脸见人。
人群中,更是有人将旁晚买到的菜给扔向洪武门前。
啪。
一颗菜头子砸在一名官员的脑袋上。
不远处的百姓脸色涨红的怒斥道:“狗官!叫你们惹陛下生怒!”
“狗官!”
“不是东西!”
“没卵子的玩意,有你们,都是大明的耻辱。”
“狗官快滚。”
人群中,越来越多趁手的东西被丢了出来,砸向那些身着里衣的京官们。
这时候又有人大喊了起来:“他们已经不是俺们大明的官了,陛下已经让他们统统都滚回家去了。”
“对对对!”
“一群狗东西,快滚!”
“瞧了便是碍眼!”
“……”
于是,百姓们的怒骂愈发的往下三路和污秽之处走。
高仰止面上不显,可是心中却是分外意外,瞧着周围的百姓,不免在心中感叹,到底还是京畿之地的百姓啊。
这时候也不用人提醒,洪武门前的辞官者们,纷纷是夺路而逃,再也不敢待在这洪武门前。
朱允熥望着这些在交趾道回京官员对比下,以及百姓们嬉闹辱骂之下,好似跳梁小丑一般的官员,脸上冷冷一笑。
他们以为这便是结束了吗?
还是觉得,锦衣卫今天当场抓了一部分人,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压住心中的轻蔑,朱允熥示意高仰止跟随自己,往洪武门后走去。
这时候朱高炽从一旁上前。
高仰止连忙拱手:“微臣见过燕世子。”
朱高炽随意的拱了拱手,两人当初在交趾道也算是交往颇多,还礼之后,他则是走到朱允熥身边:“五军都督府那边刚送过来的消息,陛下复行秦法军功爵的旨意,业已送到那边,此刻京师内外军营,皆以知晓,各营将士士气大振,欢歌鼓舞,无不口颂朝廷恩典。京畿无虞矣。”
一旁的高仰止目光微微一颤。
他知晓自己这一遭被召回京师,是有着要在朝堂之上推行交趾道新政的意图。
但他倒是不清楚,朝廷这一次竟然还复行秦法军功爵。
只是一瞬间,高仰止的脑海中便已经联想到了无数中的可能和往后的朝局。
再望向身边近在迟尺的皇太孙殿下,高仰止眼底尽是崇敬和敬佩。
朱允熥像是早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面,显得很是轻松,带着众人往宫中走着,嘴里仅仅是轻声问询道:“国朝推行新政,而今天下可曾乱乎?”
朱高炽心甘情愿的点着头,郑重道:“比照今日领旨之后的五军都督府及京师内外诸军营。便是仅有复行秦法军功爵一事,就足以叫大明百万雄师归心,天下自不会乱。”
但大明仅仅是复行秦法军功爵吗?
朱高炽很清楚,这背后还涉及到大明的户籍制度、兵部吏部户部,还有武人们最渴望的封王拜相。
大明王爵的虚位以待。
大都督府的复设,入值武英殿、文渊阁。
大明的武人在不久的将来,将会被推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朱高炽现在不担心大明会不会乱,因为现在会要是胆敢说出反对的话,便是和天底下那百万手握刀枪的官兵们作对。
他现在只担心,大明到时候同样会那百万将士裹挟了,一路走向另一条不可控的方向。
熥哥儿要大明将士们开疆拓土的话,已经说出去了。
封王的承诺也给出去了。
朱高炽很难想象,到时候那些杀红了眼寻求战功的军队,会不会在外面一路狂奔,不顾每一个新征之地的治理。
等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可怕的时候。
朝廷要不断的镇压、安抚、平定每一处新征之地,还要为前线狂奔的大军源源不断的送去海量的补给。
更甚至,还要防备大军在外,在那些明明已经投降了的新征之地上,干出杀良冒功的事情来。
朱高炽望向周围那些,由过往看向熥哥儿,眼中只有尊敬,而现在却变得满是崇敬的锦衣卫官兵、京军官兵、禁军官兵们。
朱高炽看得懂官兵们的那些眼神。
那是狂热。
他丝毫不会质疑,现在只要熥哥儿说一句话,这些战意高昂的官兵们,就能立马带着一柄刀冲上去。
朱允熥倒是不再说话。
等众人到了洪武门下,带着人留守在城门前的孙狗儿,望着高仰止上前道:“陛下口谕,等高仰止回京,便叫他去太社稷那边寻间屋子住一宿,宫里头自是要安排人伺候洗漱,待明日一早便入宫请安。”
传达完了口谕,孙狗儿便侧身退到了一旁。
高仰止躬身闻听口谕,脸上带着些意外。
朱允熥提起脚步,回头看向跟上来的高仰止,轻声道:“原本,在外回京的官员入朝述职,是不必去社稷坛那边住宿的。只是今日应天所生之事你也看见了,皇爷爷连下五道旨意。想来,他是想让你能永心大明社稷,不学今日之人,以作后人之师。”
高仰止躬着身,诚惶诚恐道:“臣惶恐,得此圣恩,臣当真是无以为报。”
朱允熥轻笑着,抬头看向已经点亮灯笼的洪武门城门口。
应天城,又一个夜幕将要到来。
而在夜幕之后,便是那明媚的清晨拂晓啊。
“那便报答给天下的百姓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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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眼前人头攒动,无数围观者将朝阳门和洪武门之间给挤得水泄不通。
高仰止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洪武门下,皇太孙那久违的面容。
高仰止做了数年交趾道布政使,于新政最是了解。这一遭回京,他很清楚,自己此生大抵是不会再回交趾道了。
朝堂之上,需要一场更大的变革。
而今天,这场可能会延续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变革,已经正式开始了。
主考官是多年的士林大儒,朝堂文魁。
那一遭,心学也是第一次登上大明的朝堂。
那时候的朝堂,可以让心学子弟做两榜进士,但即便朝廷官缺众多,十之四五皆为空缺,但就是容不得心学子弟。
交趾道的百姓,如今亦是大明的子民。
可是事实证明,同样是大明子民,交趾道的赋税远超直隶,但交趾道这两年却没有发生过一起大规模的反抗。
高仰止毫不客气的自豪,除了镇倭大军每岁为朝廷送去的钱钞金银,大明朝一十四道,便属交趾道每岁征缴上交钱粮赋税最多。
即便是直隶,在去岁也被交趾道正式超过。
恰逢国朝南征,开国公常升为征南大将军,皇太孙随军南下,自己这帮初进的心学两榜进士,便也就随着南下了。
那时候,朝堂上多是暗讽,辛辛苦苦寒窗苦读十余载,最后初入官场就要被发配到那等边远苦寒之地为官。
阔别应天数年之久,今昔比之过往,如有一幕幕云烟从自己的眼前闪过。
数年之前,自己还只是一名懵懂无知的应试举子,还有担忧能否高中金榜。那一年,应天城出了科举舞弊桉。
只是啊。
那些人,今日又有多少是在这洪武门前,被扒下官袍、去了梁冠的。
而交趾道?
朝阳门下。
高仰止下了马,两脚稳稳的站在了城门洞里的条石路面上。
站在朝阳门下,高仰止一时间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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