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陛下何意修玄?
赵廷松汗颜点了点头。
这还不是因为看书的时候见到个赵字就留了心,现在凭借过人的记忆力想表现一下,却被皇帝稍微敲打了一番。
“……陛下,这法子虽然好,却很费力,非得不懒,年年肯卖力气才行。”有个老农又道,“如果家中没有铁犁牲畜,那就更难。只要能好好伺弄庄稼,一亩地好的话,能多产一两石哩。水田俺们不懂,大概另有好法子。”
除此之外,还有以广东佛山为代表的民营冶铁。
大明如今的铁课是每万斤纳税三分银。而去年,从广东收上来的铁课银子是一万两出头,比往年多出了两千余两。
新法让广东冶铁人家不敢再多逃课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可以证明广东一省的民营冶铁产量就是一个三千万余斤的水平。
要想在全国真的做到铁制农具的普及,总计又需要多少铁呢?
还有军器和其他各种用铁的地方……钢铁是不嫌多的。
牲畜更是农户家里最重要的资产之一,朱元璋同志早年间不就做的放牛工作吗?
“再说说肥的事。”朱厚熜又问到新话题。
“这个老汉知道!”有人踊跃地说,“除了粪肥,草灰、河泥、墙皮,都能堆成肥料!还有沤肥,传了几百年了,就是少有人能那样耐心。”
“鸟粪最好!俺家里,娃儿上山找柴火时,俺定会叮嘱他们刮鸟粪带回来!”
赵廷松目瞪口呆地听着他们在这堂堂紫禁城中的养心殿里大谈各种粪,进士出身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但皇帝认真地听着,然后还感慨:“我大明百姓勤劳至此!”
这些老农之所以能被寻访推荐到这里来,真的是家家都辛勤无比。
除了耕作经验,在收集利用肥料这一块那真是全家都有意识。听他们的意思,农村里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很多人家都已经在尽一切办法收集各种作为肥料的产物了。甚至于尽量在自家粪坑里拉屎拉尿,如果在外面也得想办法带回来,绝不便宜人家的田地!
“生粪很燥,也不能直接用,要沤一沤!”
赵廷松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沤到粪坑里了,但皇帝的态度太端正了。
“鞑子坐天下的时候,还有一个蒸肥的法子,快一些!糠粃、藳秆、落叶、草根,都能一起烧了,再把粪和进去,用土盖好,这样快些!”
朱厚熜连连点头,对记者同志说道:“好法子都要记下来,随后刊载出去,要说得浅显易懂。”
赵廷松感觉自己即将撰写一篇非常有味道的文章。
“再有就是那城中……条狼氏了。”这个人说了一个让赵廷松感觉颇雅的词,毕竟这称呼出自周礼。
条狼氏就是“环卫工”,现在实际则是掏粪。
那个人感慨道:“城中肥,寻常人家没门路,也用不起。这些好东西,来路去路都有人把持。”
朱厚熜问了一下才明白:人口聚集的城市里,所产生的大量粪肥如今也是个产业。
已经有粪商了,他们还更懂得怎么沤肥制肥,然后能供应给帮官绅打理田地的富户。
那些人家的田更好,也有稳定的高质量肥料供应,收成自然更好。
普通人家要举家收集肥料,他们却不用操心这些。
“……这些也无法强令他们。”朱厚熜只能说道,“如果能找到这些之外制更多肥的法子,那才是治本之法。”
其实他让这些老农过来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造肥的线索。
现在自然还是停留在有机肥的阶段,而关于化肥,朱厚熜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过今天他们提到鸟粪,朱厚熜倒是想起了记忆里那个靠卖鸟粪“富国”的瑙鲁。
除此之外,便是金坷垃的魔性广告,让他知道这化肥大概与氮磷钾、合成氨有关。同时,也有难以磨灭的记忆——尿素。
只是他都不清楚这里面的原理,这些化学方面的玩意都还给老师了。
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朱厚熜转头就对黄锦说道:“回头查一查,京城里最大的粪商是哪个。他以此为业,想必在制肥方面也有些心得。”
“……奴婢领旨。”
朱厚熜还停留在专业思绪里,并不觉得从皇帝直接下达的这个命令有多离谱,他还在琢磨着:好像屁里有氨?
想着搞化学的话,离不开中国历史上名声卓著的“化学家们”——炼丹的道士,朱厚熜又让黄锦去找一些在炼丹方面颇有知名度的道士来。
因为这场“农业种植技术讨论会”,两类人被皇帝莫名其妙地捏在了一起,也因此引发了奇妙的朝堂和民间反应……
……
谁是京城大粪商,根本不用惊动多少人——锦衣卫自己就能搞定。
锦衣卫的老大是都指挥使,其下南北镇抚司自然重要,但卫级别还有一些军政事务,在这任官的叫堂官。
锦衣卫堂官中,以三人为首,分别是提督东司房、提督西司房、提督街道房。
东司房缉访京城内外奸宄,西司房缉捕京城内外盗贼,街道房……京城内外修理街道、疏通沟渠。
这活听着很离谱,但提督街道房的人级别还不低,身份是锦衣卫指挥,在堂官中名列第三,按官品来说比南北镇抚使还要高。
之所以要在锦衣卫里专设一个街道房,原因也简单:京城达官贵人且多了,他们营建宅院自然会对城里的基础设施产生一些破坏。按理说这事也归五城兵马司管,但品级足够的锦衣卫堂官才方便弹压他们。
既然成立了这么个部门,那么京城居民污秽的处理也就交给他们了。
甚至包括救火等等一些杂事。
东西司房各有印信关防、独立运作,各自都能向皇帝奏事。街道房呢?
锦衣卫中边缘养老部门。
现在,提督街道房的是个老人。
温廷伟听到王佐的吩咐,表情很是古怪:“陛下要找京城粪商?”
“这事你最清楚。”王佐一脸严肃,“这可是陛下亲口谕旨,先把人找到、找齐再说!”
“……卑职领命。”
温庭伟回到自己的官衙,又找来了街道房中负责具体办事的堂上佥书,吩咐了下去:“把东西南北城内城外一百三十六粪道的人都叫齐,听候陛下处置。”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因此用了处置这个词。
该堂上佥书听到“听候陛下处置”几个字,浑身汗毛一竖:“提督,咱们街道房出了篓子?”
“……不知,王大人十分郑重。”
“我知道了!我这便派人去!”
街道房定额共有锦衣旗校五十人,该堂上佥书迅速把带队的五个小旗官都找齐了,同样严肃无比:“陛下有旨,要抓京城粪商。提督之命,先把揽着一百三十六粪道的人都带来!我给你们半日时间,一个不落,必须都带到!”
“……”
命令莫名其妙,但是大家都是成熟的锦衣卫,听命令办事就好。
街道房既然分管京城污秽的事,那么自然都知道该去哪里找谁。
堂堂锦衣卫,自然不是自己亲自去搞环卫、搞街道沟渠清理,他们一般只是从天子脚下的城市干净整洁的礼仪威严角度出发,对城市管理工作提出给出督导压力。
污秽工作也是如此。
经过很多年的“竞争”,京城被称为“条狼氏”或“倾脚工”的粪工们,如今基本都分属十二大粪商。
根据多年掏粪工作积累下来的经验,京城诸多街道里巷按照脚程和“承揽关系”被划分出了一百三十六粪道。
每条粪道都属于一个粪商,由他雇的掏粪工负责。
粪道最多的,便是京城粪商老大。名字不好听,江湖里敬称道尊。
现在,京城道尊宋虎正在京城宅中逍遥自在。
他这宅子自然不能逾制,但屋内如今燃着上好的炭,炉上温着上好的酒,怀里搂着上好的小妾。
宋虎一人就独霸三十八条粪道,每年能赚多少钱?
他觉得自己比文人朋友对他说的唐朝前辈罗会还要厉害。据说那罗会世代做此行当,家财巨万,还因此被人写到了书里。
当年长安人多,如今北京也不少啊!
再说了,如今掏粪制肥,法子比以前多多了。
宋虎这么多年,更是把业务越做越好。
最能说明问题的一点就是:如今陛下皇庄的肥也由他贡着呢!
爷们是御用肥商!
宋虎名字很嚣张,但人很富态,白白胖胖的。
快过年了,他现在饶有兴致地一边揉捏着小妾一边问:“昨夜官房里焚的香哪里买的?”
“哎呀老爷!伱喜欢那个味道的话,妾身以后就用那个了!”
“正经事!老爷要买一些,送人的!”
粪商送礼,自然要讲究。既不能显得太豪奢,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份。
方便时为了去味,大户人家都有在一旁焚点香的做法。
粪商送这种,既符合身份,也表达了对大客户宅中清洁卫生的关爱之情。
好香价格也不算便宜。
能在京城独霸三十八条粪道,宋虎哪能没有一些有能耐的朋友?
至少他认为是朋友。
现在,他的一个朋友到他家里来了。
来得很不客气。
“宋虎,跟我回锦衣卫一趟。”
“……齐兄弟,这是出了什么事?小的一直用心办事……”
从往日里从不断笑脸的这个锦衣卫旗官脸上,宋虎看出了割袍断义公事公办一般的大义凛然。
贵为江湖上粪道的道尊,宋虎是个人精,他本能地冒冷汗。
爷们就垄断三十八条粪道的生意,就算碍着同行了,也犯不着锦衣卫来带人吧?
这些事,能闹到县衙就算大了!
“陛下旨意,识相的,你就莫要再多嘴了,现在就跟我走还不失体面!”
宋虎脸色煞白。
你说什么?
来抓我还需要陛下旨意?
去年确实因为谋逆,京城很紧张。
可我就掏点粪,难道通逆了?
道尊很慌,但道长们很惊喜。
朱厚熜正式与道士产生了交集,而且是主动寻访。
找粪商不需经过谁,但找炼丹名道,那就要借助官府的力量了。
消息一经传出,私下的议论就开始了。
值此拜相大典将要召开之际,许多人不免心头古怪:莫非陛下平了叛乱大位稳固,又设了宰相之后,以刚刚弱冠的年纪,要开始求长生了吗?
刚刚被划到礼部底下的道录司左正很激动。
道录司以前虽名义上也归礼部管,但有官而无衙。
现在,官名虽然还没改,但居然在礼部有衙堂了,而僧道合为一司,总司可是正四品,他这个道录司的左正也从原来的正六品被定为了正五品!
衙堂还没坐热,正琢磨着陛下这改制的用意,想着什么地方建功,陛下的旨意这就来了!
“把右正、演法、至灵、玄义等官都请来,陛下有旨意!”
这一次,一定得把陛下给道录司的第一件差使办好。
陛下要炼丹名家,那么大明的炼丹名家便一个都不能少!
面对这传出的消息,腊月十五望日朝会之前,有言官抱着忠君报国的想法慨然拟疏。
新法未成,大明未富,陛下何意修玄?
(本章完)
朱厚熜有心技术和工业,脑海里也有一本账。
大明官营的冶铁厂不少。从实录和会典中统计的数字,还有六部统计上来的数字,大明现在官营冶铁厂一年产铁有一千余万斤。
但要这样子去精耕细作,确实更耗人力。
大明不缺勤劳的农民,只不过以民间真实的情况来看,还真不是家家都能有牲畜和铁犁等好农具。
谁都知道这些好,铁制农具出现也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只看佛山铁锅,一口大锅价格一两五钱银子,就知道铁制农具真正在民间的普及率是不会太高的。
养心殿内,随后数日都会迎来老农,还有明报行的一个记者在场。
这词自然是朱厚熜提出的,而现在经常跟着朱厚熜跑的记者,是嘉靖二年的进士赵廷松。
他觉得挺怪的:一边是正在筹备的腊月十五拜相典礼,一边是奉召来养心殿介绍经验的皇明大学院农学院供奉,还有顺天府奉召寻访请来的老农。
“没事,就像老皮说的,南方也有旱地。”朱厚熜点了点头,“铁犁,牲畜,这两件事朕记住了。”
他们说的是一种把地犁成一垄垄,每年在垄上和沟里进行轮作的法子。既好保持地力,也能防旱抗涝。农学院的供奉更说,种在这样的垄上,那洋薯似乎能结得更多,大略是因为土松、透气。
赵廷松听着听着,忽然对皇帝说道:“臣读《汉书·食货志》,汉时搜粟都尉赵过曾有代田法。圳垅相间,次年圳垅相替,其中也有上田弃亩、下田弃吠之言。播种于甽中,苗生叶以上,稍耨垄草,因隤其土,以附苗根。每耨稍附根,比盛暑,垄尽而根深,能与风旱。”
老农们听得晕乎乎的,朱厚熜点了点头:“可见自古便有此法,只是不曾好好传授天下。你说话简单点,让这几位老农听得懂。”
朱厚熜要听,他得确实了解如今民间耕作的实际情况。
在皇帝面前,等到他们熟悉了这个气氛,发现皇帝是真的在认真聆听之后,这些农事好手才渐渐放开拘束,敢说些东西了。
剩下的,要交给教育,要交给时间。
第一步要总结推广的经验,自然是与农业有关。
“……这垄作法,也不都是好用,那要看是什么田。”现在他们就争了起来,“高田要种沟里,耐旱!低田要种垄上,防涝!”
“那南方都是水田,怎么办?”
“南方也有旱地啊!”
在朱厚熜心里,大明的将来千头万绪,难之又难。
纠结了数日之后,他也放下了。技术的进步本来就是以十年百年为单位的,对许多专业技术一窍不通的他,思考的着眼点都是远景。
如今第一步,做好现有经验的总结和推广就是足够有益于大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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