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天地面前的态度
杨慎微皱眉头:“海陆两途去对马岛?”
“以朝鲜如今局势,他们还有多余精力灭除倭患吗?大明出征,自然不能只靠海运输送军资粮草。朝鲜愿不愿让大明借道,允不允大明带着银子就近采买粮草,这不是正好让朝鲜多个烦心事,也让大明有引而不发、使日本诸地争战先更加剧烈的缘由。”
斋宫里,大明君臣“坏”得很。
“不止是计重、计长短?”
通译们转述时不免夹带“大明公货”:“不止是轻重、长短、多少这些要依据上国确定的新标准才能与大明通商?”
有使臣就回答了:“关系到有没有资格通商啊,这真是……”
而通译们说的是:“现在木材、鸟粪、石头……许多东西都能卖给上国,如果是为了能继续贸易,那么……”
可诸藩使臣们关注的焦点并不只是与贸易资格有关的计量标准,而是另一件事。
“为什么一定要保证那些奴人们的衣食住行,才能继续册封国主?”
对这样的问题,大明礼交部的通译们则会如实转述。
为的,也是采集他们的看法。
对这样的话题,李崎和尹元老都默不作声。
在大明的诸国藩属国之中,朝鲜、交趾,都属于王化更彻底的,他们自称小中华。
他们很清楚,奴人这样的表述就不对。
哪怕事实如此,也不能在儒家文臣当道的大明这样讲。
而有人自然直接请教通译了:“难道一定要让农民、渔民承担更少,伟大的皇帝陛下才能册封我们的王?”
通译们说着礼交部交代下来的标准回答:“此为陛下倡议。在中国有句古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以天朝皇帝之尊,向诸藩发出此等倡议,乃是千古仁君应行善举,也是为了诸藩长治久安、国祚绵长。”
李崎与尹元老对视一眼,然后一同默默低下了头。
“朝鲜李殿下,尹大人,你们有何高见?”
他们不想多话,但有南洋小国问了他们。
而交趾南北两司的莫氏和黎氏使臣则同样看向了他们。
李崎怎么会多话?
尹元老只得咳了咳:“天朝陛下之倡议,自是正理。国主居大位,自该为万民谋福祉。”
“可……”
大同馆里的诸国使臣聚首相谈,显得像是大势到来之下无奈抱团一圈圈懵头转向回旋着的鱼群。
大明的臣子还看着呢。
这就是此时的大明。
在自己的家门口,如果大明有了什么想法,他们只能迎接这种如同天象一般的压力。
大明要订立的公约分为两个主要部分。
首先,是至少在双方贸易的过程当中使用大明的标准,这才有继续和大明通商的资格。
其次,是要遵循大明天子的倡议,从官制民风到民政民生,关注普通百姓的权益,这才能够继续得到大明天子的认可、予以册封。
这两个部分隐含的真实含义是:如果都不照办,大明以后不承认其为藩属国。
不予通商,不设宣交使,不在大明约束其他藩国不得侵犯其国土子民的宗藩体系之内。
外滇、交趾……他们的情况已经说明了大明的约束有用。
尽管暗里的交锋和明里的小摩擦从不缺席,但至少不再敢轻易发起灭国之战。
所有人都清楚,也许大明就在等一个机会。
但是现在,大明把册封这种是否承认番属的动作与他们治政安民的成效挂钩,带来的连锁反应可就实在耐人寻味了。
吐蕃那边,三大法王、五大王的使臣不动声色地看着其他人惴惴不安。
大明确实不掩饰地露出了獠牙,而谁是第一个?
其中,大慈法王的使者、某高僧心里是有数的。
吐蕃虽不在第一,但所有人都在排位的序列里。
对此,他对如今大明的皇帝低看了一些。
有雄心壮志很正常,但想要一统大明宗藩,着实狂妄了些。
所以要让吐蕃不成为第一、第二、第三个。等大明在处理宗藩事务上吃了苦头,大明皇帝也该明白那个道理了:几千年来,中国雄主哪个不想这么做?
想不想,和能不能,是两回事。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这一次不订立那样的公约,是不是即刻就收回册封?对于藩国先署名订立公约、而后却又不去做这件事,又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来引发下一步呢?
……
深秋初冬,这个时节往往满是收获的气氛。
按照大明的新历法,公元二三八二年的太阳历十月一日,大明北京城已经被包围进新城区里了的天地坛里庄严肃穆。
今天是大明天子亲自祭祀天地,今天只有典仪。
而这典仪,除了大明在京诸官要出席,诸国正副使也在其列。
典仪的其中一项,是揭幕矗立于天地坛大享殿中间一层圆台上的铜人。
大享殿三重檐,上青、中黄、下绿,寓意天、地、万物。
在大享殿之下的,也有三层圆台。
按如今大明的新计量单位,这大享殿有了比较精确的尺寸:高三十八零二距,直径二十四零二距。
这是一个明堂式建筑。
所谓明堂式建筑,就是明正教、宣教化的场所,是最高规格的礼制建筑。建筑的内部格局,要有双重外圆内方。
具体就天地坛而言,第一层外圆内方是外围的辟雍,天地坛的外部范围呈圆形,又有方形的城墙和四门。第二层外圆内方,则是大享殿圆形的圆台和建筑外壁,以及它内部分割出来的方型屋子。
大享殿之内最大的方型屋子,被称作太室。在太室的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分别被称为明堂、玄堂、青阳、总章。底层、中间层,共有“五室、九室、十二堂、八个”的布局讲究,分别寓意四季、十二月、十二时辰以及周天星宿等,构成浓烈的象征意味。
现在,大明天子在那象征“地”的第二层圆台上,安排揭幕了一共八尊铜人。
每个铜人都一样高,用担任主持的严嵩的话来说:“其高为三九二距零七,其重为九九八十一斤,分毫不差。內腹中空,吞吐天地浩然之气;手托升斗,蕴藏一方沃土,重凡一斤,取自八方!”
铜人手里托着的,先是一个小亭子一般的盛具。而其内,才放了一个透明玻璃制的标准升斗,其中装了土壤。
诸藩使臣知道,大明宣交使启程回京时都取了些当地土壤。
然而现在藩属国这么多,这里却只有八尊铜人。
其后揭幕的,又是位于明堂通往太室的影壁——后土壁。
这一面宽达十距、高达五距的影壁以金属为宽,以玻璃为面,挡住了其后的各色土壤。
这些土壤,大体被分割为日、月、星、底四种区域,每个区域内的土壤色泽都不尽相同。而用来勾勒出日、月、星三辰轮廓的,则是金、银、铜三色金属。
看得出来,那圆弧、支线,都圆润或准直。
朱厚熜朗声吟诵:“今年,朕制告天下,以煌煌青史明载之共和元年为始,称公元二三八二年。”
“今年,朕取诸藩国沃土,以合乎天理之度量准衡,献中国及八方后土于天地。”
“朕承天命,御极守土二十又二载,治政安民无有懈怠。先贤教诲,天下大同不敢或忘;君臣同心,四海殷富誓为众志。”
“今宗藩同祭天地,朕承万民众望,告以秉国二十二载之成效……”
在明堂内外,大明皇帝述说着他和群臣二十余年来的功绩。
通传声中,让诸藩使臣感觉到不同的,是大明天子所讲述内容中丰富的数字。
杨慎自然听得清楚,他听着也有点恍惚。
正德十六年,这位天子还是少年时,他从他当时担任首辅的父亲嘴里自然也曾听过许多数字。
当年隐匿了多少田土和人丁?这虽然只是旧制的结果,但从皇帝口中向天地禀述出来后,还是显得大明的田土人丁都扩大了很多。
财政收入、商贸规模、水利工程、钢铁等重要工业品产量、直道驰道里程……
落在诸藩使臣耳中,这是大明天子对于天朝国力的直观阐述。
他们不知道这些数字是真是假,但天文数字一般的规模哪怕折半再折半,对他们来说也是难以企及之数。
朱厚熜做了“工作报告”般的“禀告”,最后才来到了收尾。
“天下万民,仍不足称衣食无忧、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中国内外,宗藩发展参差不齐、三五敌酋逆流而行。”
“朕参悟天、物、人三理,怀抱造福天下万民之志,今日既告天地,亦晓谕八方敌友。”
“中华人民皇宪大明国,是为文明大国。上国之尊,非因国富兵强;实因以民为贵,四海归心!”
“逆万民心之所向,与文明大国为敌者,朕必吊民伐罪。”
“慕文明国之教化,以达者为先习练者,朕必不吝帮扶。”
“诸国万民,共聆朕谕。”
“四海和而不同,不必如一,然中外和定、互通有无、百姓安居乐业,此百利之基。”
“八方圈地自矜,纵欲忘民,则久而生乱、祸国殃邻、域内生灵涂炭,此百害之先。”
“今携诸国使臣祭告天地,而后共定商约、和平大计,万事以民为重。”
“既奉中国为宗主,宗藩百姓皆朕子民。”
“害朕子民者,虽远必诛!”
“佑朕子民者,不吝嘉赏!”
在诸藩使臣听来,说了那么多务实的内容、宣扬大明实力之后,大明天子咄咄逼人、睥睨八方的气势已经很明显。
今天的一切都显露出一个意思:臣服。
若想求个册封加强王权正统,就要接受自己的子民也是大明子民这个设定。
若求了册封又不按大明的要求来,“以民为贵”,同样是害民而应被诛的罪臣。
若想就此脱离大明藩属的身份,那更是将直接成为大明的敌人,周边不安稳的存在。
朱厚熜放下了并不是章句规整的祭文,转身走出明堂之外,接受内外诸臣跪拜。
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平静,但霸道气息一点也不掩饰。
时代不曾给他束缚,而他认定了在做应该做的事。
无需纠结于对错,至少相比起现在大明之外的太多“王”,朱厚熜定能带来一些更快的发展。
用更好的技术和制度,取得更好的发展,这就是硬道理。
正事,是明天才开始谈。
但今天,要先表明态度。
祭祀完了天地,朱厚熜可以不用继续斋戒了。
这天夜里,摆驾回宫,赐宴诸藩使臣!
(本章完)
没办法,大明官话才是通用语。让他们用各自的方言交流,能聊得清楚吗?
于是场面显得很尴尬,发言很拘束、很谨慎。
这算大明天子仁慈吗?
可是终于知道了这次要订立什么样公约的诸国使臣们炸锅了。
天地坛不远的大同馆里,诸藩使臣们在热议,但部分人用的却还是大明礼交部派的通译。
这次祭祀天地,仪式自然是重新设计的,毕竟目的不同了。
朱厚熜住在斋宫里,杨慎、夏言两人陪在斋宫的正殿无梁殿里。
叫这个名字,正因此殿因以砖拱承重,不用梁枋。
朱厚熜点了点头:“其余诸藩正好有个两三年时间,好好琢磨,怎么按上国要求的标准来改善政风民生。”
不是立刻动手了,有改正的时间。
琉球被区区一地守护偷袭,如今整个东面都开始更加混乱。
夏言很开心:“正如陛下所言,彼辈自寻取死之道。昔年祸乱宁波罪不容恕在前,如今侵袭琉球、朝鲜乃至天朝在后,这一次师出有名,臣倒以为可以从容整军,以煌煌之势灭除其国。前去对马岛之海陆两途先理顺,琉球嘛……倭寇祸害越久,王师至时,琉球百姓才会更加箪食壶浆。”
在无梁殿的前方,则有一个铜人亭。亭内铜人不算高大,按以前的计量标准是一尺五寸。铜人手里捏着一个牌子,上书“斋戒”二字。
朱厚熜在这里倒是吃着素、不近女色,但现在君臣三人谈论的问题,要吃的是“国”。
而严嵩那边,则在排演届时皇帝亲自祭祀天地的仪式。
“不可有半点差池!”严嵩带着礼交部尚书,严肃地对着当初派去各藩、如今又回国了的大明宣交使,“每个玻璃升,其中采自各藩的泥土,都要是如今新标准下准确的一斤。多出来的土混在一起,铺入后土壁要均匀,长十宽五,其中三辰之三色务必纯净!”
“太子有此劫,源头倒是在朕这边。”朱厚熜看向了夏言,“东瀛那边形势变化,依公瑾之见,该让他们再互相厮杀多久?”
如果不是大明即将把所谓“不征之国”的枷锁扔掉,传出了即将大举征讨日本的风声,那边自然也不会开始赌。
被大明天子点名要擒拿的贼酋破罐子破摔之下准备借着抵御外敌的旗帜一振声势,这才有了他们之前避免腹背受敌而停歇的倭乱再现。
太子已经报了平安,杨慎松了一口大气。
密信既能于途中报到陆炳那里,自然就会同样呈奏皇帝。
想必陆炳已经护卫太子启程,京城这边,诸藩使臣越聚越多,朱厚熜已经住进了天地坛那里的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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