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噩梦!
“檀郎!”
只见,一向乐观的离大郎两手递出皱巴巴的信纸,一脸悲色:
“你看,祖母她……完了,全都完了。”
欧阳戎放下密信,打破沉默,抬头冷静问:
“相王府的密信?送来者何人,那个叫郭遇的?”
韦眉点头答:“是那个郭遇,相王的亲信,此前每次洛阳线报,都是他冒险送来。”
离大郎抓住欧阳戎袖子,悲色道:
“檀郎,我与阿父起先也不敢置信,毕竟这么大的事也没个亲笔,可郭遇取出了被囚皇叔冒死从深宫送出的贴身信物,相王府还派了一位拥有炼气修为的旧将,从洛阳十万火急护送他来,抢在鸩酒使者到来之前,通知咱们。”
欧阳戎欲语,旁边有一道失魂落魄的声音传来:
“这块和田玉牌,是已经亡故的大哥,以前还做太子时,赠给本王与皇弟,还有长乐的。”
离闲已经被韦眉扶起,一手捧玉牌,另一手受伤血流不止,离裹儿割下一截裙摆布料,为父包扎。
他呆呆盯着玉牌,继续悲言:
“阿妹长乐的玉牌,在以前母皇与大哥不和时,被母皇摔的粉碎,现在存世的仅有两枚,一枚在本王房中,还有一枚……”
话语顿了顿,看着手中的熟悉玉牌,离闲惨笑一声:
“皇弟被囚冒死送来急讯……没想到我们兄弟二人终究难逃一死……那个萦绕多年的噩梦果然没错,本王终是要被毒酒毒死,该来的还是要来……呜呜呜。”
嘴里说着说着,这位历尽波澜即将被亲生母亲白绫赐死的大乾废帝、大周浔阳王,抱着面前一对珍爱妻女痛哭起来,泣不成声。
欧阳戎闻言,皱眉沉默了会儿,没去问离闲胡言乱语的那个所谓的梦是怎么回事,他开口:
“旧将?”
离闲痛哭,只剩离大郎梦游般的呆呆解释:
“没错,此将名叫蒙守光,乃是以前阿父作为太子领右骑卫大将军职务时,在御军中的忠实亲信,阿父被贬庶人后,受到波及,被卫氏革职赶出,后来转受相王府庇护……
“今夜也是他送郭遇前来,协助咱们逃命。”
欧阳戎安静下来。
他不说话,离闲、离大郎又丢魂般梦呓,失了主心骨,剩下的三女亦是六神无主,离裹儿偏头北望洛阳方向,似是怎么也想不通那位素未蒙面的祖母之心狠。
屋内气氛寂静了会儿。
欧阳戎抬头,忽然朝离闲父子道:
“伯父,大郎,天无绝人之路,走,带我去见见郭遇,我再仔细问问。”
朝众人笑了下。
看见他镇定自若的模样,离闲等人像是落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捣蒜点头:
“好好好。”
众人出门。
然而一直关注大师兄的谢令姜,紧跟在他后面,眼尖瞧见欧阳戎的背衫正紧贴后颈背,似是被冷汗打湿。
谢令姜低头,取出一方香帕,默默递到某人手边……
花厅门口,欧阳戎收起湿帕,与众人一起走了进去。
他当即看见一陌生、一熟悉的两道风尘仆仆身影。
一位是欧阳戎有过数面之缘的山羊胡官员郭遇,只不过今夜赶来,没有穿官服,黑色圆领窄袖袍服,低调朴实。
他手边的热茶未动,神色疲倦忧虑。
还有一位是个国字脸的高个壮汉,头戴抹额,灰色劲装,腰系革带,足蹬黑靴,臂如猿长,似经常弯弓射箭,
长相憨厚,表情沉默严肃。
他坐姿有些拘谨,欧阳戎一行人没有进来前,目光炯炯的看着门口方向,眼神又期待又紧张。
此刻,欧阳戎、离闲等人走了进来。
憨厚汉子动容起身,扑去,单膝跪地,他眼圈通红,声音哽咽:
“七殿下,您……您手怎么了,无事吧?”
“不小心摔倒,一点小伤,守光请起,好久不见啊,汝还这般风风火火的,没沉稳点。”
离闲勉强笑了下,伸手虚扶亲信旧将蒙守光。
蒙守光一双铜铃牛眼努力瞪大,可泪水却如泉涌,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在人前泣不成声:“俺才不变,俺,俺永远是七殿下的卫将!”
离闲亦是动容,抬袖掩脸,再度垂泪,君臣二人,久别重逢,一齐抱头痛哭起来,令众人侧目感慨。
“王爷。”是郭遇起身走来,先是看了看离闲父子身后方的欧阳戎,他低头行礼。
“郭先生快快免礼。”虚扶了下,离闲在离大郎的搀扶下,偏开了身子,开始朝郭遇、蒙守光二人介绍道:
“这位是檀郎,本王肱股,若无檀郎,本王一家也没法走出龙城。郭先生之前应该见过。”
“欧阳长史,久仰大名。”郭遇朝欧阳戎认真拱手,蒙守光亦是重重抱拳,眼神感激看他,上下打量一遍,似要记住眼前好汉。
欧阳戎从走进花厅起,便一直默默注视二人,将他们面部表情举止尽收眼底,此刻,他礼貌笑了下,摆了摆手里信纸:
“情况危急,我就不和二位客气了,先说正事。”
离闲赶忙擦干泪目,众人顿时严肃紧张起来。
郭遇忧愁:“阁下要问何事。”
欧阳戎直接道:
“相王殿下何时被囚禁的。”
“八月八日,相王殿下被深夜召入宫中,被陛下怒斥,遭遇监禁,陛下后又下达密旨,令宫人妙真送鸩酒去江州……
“此事本来严加封锁,被禁深宫的相王殿下,冒死买通宦官,携玉知会了长乐公主,公主又冒险告知相王府,于是派了在下与蒙将军,火速赶来江州,提醒王爷和世子!”
欧阳戎认真听完,原地打转一圈,皱眉不解问:
“好端端的,陛下为何震怒,下旨毒子,可是有何误会?”
郭遇愁的快抓断了胡子,急色道:
“圣心难测,谁能知道,不过在下猜,应该是与八月八日传人京城的几道消息有关,其实,此前相王殿下就已经有不好预感了,没想到当夜就被唤入宫中。
“一道消息是西南那边传来,李正炎、魏少奇率军一路北上,已经席卷岭南半境,北入江南道地界了,沿途投降州县太多,朝廷颜面尽失,
“当日朝会,听说陛下直接罢免了岭南道巡察使还有一众监察御史职务。”
郭遇脸色犹豫:“还有一道消息,是王爷您这边的,听说……”
“听说什么?”欧阳戎问。
“听说是江州刺史王冷然上书,诬陷王爷与李正炎眉来眼去,说王爷收留庇护李正炎的同伙、原江州博士王俊之,企图在蔡勤军攻打江州时谋反,里应外合。此事好像还有监察江州的一些女官作证。”
离闲呆然:“所以母皇信了?查也不查,要赐死本王?”
郭遇苦笑无言。
旁边蒙守光,似是又想到了往日,目露悲悸,瓮里瓮气:
“一定是那两个卫氏奸王进谗言,挑拨圣人与王爷关系!奸人误国,其心当诛!”
预想之中最坏的一种小概率情况还是发生了,
欧阳戎凝眉。
洛阳朝堂那位女帝态度骤变,这道消息来的太过迅急,令人毫无缓冲准备。
本来他此前一直笃信,这么多年沉浸朝堂,这位女帝已经千锤百炼成一位合格政治家,不管是帝王术,还是立储君这件事上,都是一位拎得清的老手。
因此在大的方向上,她的反应与举止,应该都是有迹可寻的。
可是现实,有时候,往往比话本还要荒诞无逻辑。
欧阳戎怔怔看着屋内的离闲、离大郎、韦眉、郭遇等人面如死灰。
他蓦然想到,自己可能是算漏了一个环节。
历史上,好像再英明神武、老谋深算的帝王步入晚年后,大多都会昏聩糊涂起来,就像老而不死是为贼。
而洛阳朝堂最高处龙椅上那位坐北朝南的大周开国天子,已经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妇人了,虽然宫中青春少男的面首不少。
但是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事,也不太像是正常有励精图治之心的皇帝能整出来的活计,更何况,谁知道除了废帝离闲一家外,女帝卫昭还有没有其它暗藏的备胎,丢弃一个,也不足为惜……
“夫子、沈大人那边什么反应?”欧阳戎忽然问。
郭遇脸色一愣,摇摇头:
“不知,相王殿下第一时间冒死传出消息,让相王府立马派在下和蒙将军赶来知会,咱们出发前,夫子、沈大人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也不知现在洛阳那边怎么样了……”
欧阳戎顿时沉默,
难怪今日下午收到的恩师谢旬寄来信件里,没有提到此急事,他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在八月八日夜之前。
说不定恩师谢旬、沈大人他们最新的来信已经在路上了,虽然现在看,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超出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十分容易打乱一个聪明自信者的阵脚,而政治斗争,既残酷又迅速,难以给人抉择的时间,一招不慎,作出误判,就是万劫不复。
欧阳戎微微喘气,深知此刻险峻,努力保持冷静。
利用现有的这些碎片信息,他脑子急速分析,
可却越想越是心凉。
“在下和蒙将军,比这批女官天使稍晚半日离开洛阳,不过日夜兼程赶着,和她们一起在扬州换乘,现在千追万赶,下抢在她们之前过来。”
郭遇急慌慌的催促道:
“王爷,世子,欧阳长史,洛阳天使的船只明日上午就要到浔阳渡!
“你们快快想办法……要不,还是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花厅内的氛围急躁起来。
“逃,咱们能逃去哪?”
离闲摇摇欲坠,被妻子、长子堪堪扶着,他面露死色。
离裹儿袖中紧攥一柄信剑,俏脸出神,突然开口:“王俊之就在隔壁。”
“对对对!还有王俊之,李正炎,他们在西南……”
看样子还剩下一夜逍遥王爷可做的离闲,就像是一位迷失沙漠快要渴死、却望见绿洲的旅人,激灵起来,
他慌张招呼起众人,就要逃出门,可旋即,身后方传来一道轻轻呼喊:
“大师兄……”
谢令姜小脸担忧的呼喊了声站在原地、低头不语的俊朗青年。
“檀郎。”
“檀郎,你……伱怎么看。”
离闲、离大郎、离裹儿、韦眉纷纷停住慌急脚步,一家人默契的望向依旧岿然不动的某人,聚精会神的等待他点头。
冒死报信的郭遇、蒙守光二人亦是顿足,跟随着转头,或打量或好奇的看着这位在浔阳王府话语权似乎极重的“檀郎”。
欧阳戎抬起头,看了眼周围一圈神态各异的脸庞。
他知道。
一个生死攸关的抉择又摆在了他的面前。
(本章完)
只剩桌上一盏油灯,焰芯左右摇摆不定,令望者担忧下一秒就会熄灭。
于是乎,灯火下众人的一道道身影,似静非静,似动非动。
“李正炎打着匡复离乾的旗帜,在西南越演愈烈,洪州与桂州之间的州县都望风而降,席卷过半,祖母震怒,受到魏王、梁王蛊惑挑拨,出一封密旨囚禁了相王,祖母又赐下鸩酒一杯,派彩裳女官妙真,秘密跟随使者队伍来江州,监督阿父与我自裁谢罪。
“使者队伍已经在路上,明日上午就要抵达浔阳城!”
此言一出,房内万籁俱寂。
欧阳戎甚至看见,离闲撑地的手掌处,有殷红血液溢出,似乎是被地上的碎瓷片划破,
然而这位尊贵浔阳王的表情呆愣愣的失神,盯着玉牌,嘴里重复呢喃着什么,欧阳戎等人听不清楚。
看见这一幕的谢令姜,立马返身,关上房门,隔绝内外。
欧阳戎默默接信,垂目浏览,
离大郎闭目,深呼吸一口气,朝谢令姜、离裹儿、韦眉三女,悲戚戚说:
离裹儿蓦然大声:“阿兄!”
失魂落魄的离大郎顿时打了个激灵,环顾一圈,似乎是现在才看见周围众人:
“怎么回事。”欧阳戎有些不满的皱眉,询问:“什么消息?”
竟无人答。
而书房内的二人……离大郎低头,步伐慌张的原地打转;
离闲丢了魂般瘫坐在溅射一堆碎瓷茶叶的湿凉地板上,左手撑地,低头看着右手心一枚陌生玉牌,玉牌上有刻字。
离裹儿转头问韦眉:“阿母,相王府线人呢?”
“我倒茶回来,见六郎、扶苏看完那封信后状态有些不对劲,就把郭遇他们先带下去了,现在在花厅那边候着。”
韦眉担忧答,同时走去,扶起狼狈的离闲。
欧阳戎与抱琴盒的谢令姜、提裙摆的离裹儿,一起冲进书房。
映入三人眼帘的,是东倒西歪的桌椅,和飞溅一地的碎瓷、茶叶,
冰凉的茶水淌到了门口处他们脚下的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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