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阿青的一天
悲田济养院,后院一处井畔。
额头有“越”字刺青的清秀少女两手吃力的提了一桶井水,添入水池。
她卷起袖子,露出了白白的细胳膊,抱膝缩蹲在井水池边,先是洗了洗手,然后勤劳搓洗起院中僧人病患们的外衣裳。
只是来帮忙加“打零工”的阿青也不恼,会主动跑去问问,认真记下一些忌口的要求,怕忘记,嘴里念叨着,第二日想起来,她会立马去斋院后厨,和脾气同样不太好的厨子大叔沟通……
本就内向腼腆、有些社恐的阿青鼓着勇气,干这种沟通、缓解矛盾的事宜,确实有些困难。
不过面对性子糯糯软绵、语气细声细气的清秀小丫头的悄悄询问,任谁性子火爆刁难,大嗓门也不免低个半拍,哼哼几声,软化一点。
很多鸡毛蒜皮的积怨矛盾,都在她说干就干、主打一个速度的勤快沟通中解决。
阿青来悲田寄养院干活,已经一个月了。
若从外人视角看,她适应能力很强。
不过,用外人盯着看三秒、都会腼腆低下头的阿青自己经验总结的话说,
诀窍无非就是一个“勤”字。
勤能补拙,勤能补拙。
何况大多数人也不拙。
阿青不太懂这么多弯绕道理,但是记得某位“新兄长”的一句话。
弱小与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阿青时常琢磨,她不清楚傲慢是什么,但想着,人放勤快些总也不是傲慢。
认了那位令人敬慕的“新兄长”后,阿青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
但也有一些东西没变。
悲田寄养院的驻院僧人,还有寄养院中的病患们,对于这位新来丫头的感官不错。
一些当一天和尚念一天经的僧人,念经敲木鱼都勤快了些,无关他念,主要是在经常经过门口的清秀小丫头面前,只要是男子,哪怕和尚,心底都会升起,不给小丫头留个懒汉印象的念头……
至于穷苦病患们,更是被额刺“越”字的清秀少女某种同样清贫的质朴气质触动,只有生活同样艰难低谷过,才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
总有一份亲切在里面的。
分发完食物,阿青额外领了一份吃食,走去后院,某一处石栅栏围拢的井口。
井中没水。
有一僧一地宫。
地宫四面,四幅新补上的佛本生壁画。
北面墙壁,是“月光王施首”。
只见面朝北坐的邋遢青年僧人站起身,双手合十,仰头朝井口微笑念到:
“阿弥陀佛,女施主快快下来,上面是无间地狱,别白白受难……”
阿青动作不停,将食物放在托盘里,利用改装的转轮,用绳子将托盘掉了下去,托盘上被她特意绑上的破旧铃铛摇摆起来。
叮铃铛~
清脆铃声响彻地宫,伴随饭香,回荡往复。
秀真脸色微变,顿时不再渡人,飞速前扑,端碗干饭。
也没管它是净土自生的饭菜,还是无间地狱恶鬼们变化的饭菜。
相信肚子的判断。
阿青扑哧笑了下,转身离开井旁。
她收拾一番,走出了悲田寄养院。
半路遇到秀发。
二人算是很熟,主要因为欧阳戎。
秀发带了些丰富晚膳,让阿青带回三慧院,给养病的柳母。
阿青婉拒再三,可在光头小沙弥的坚持下,只好接过。
她两手提着食盒,默默走回三慧院。
本来阿青和柳母、嫂子芸娘都是在龙城郊外的家里住,上次匡复军打来后,躲了一次战乱。
回来后,在刁县令、善导大师他们的强烈建议下,犹豫再三,一家人搬到了大孤山东林寺,在欧阳戎曾养病住过的三慧院落脚。
寺里总归是安全些的,也方便柳母养病。
同时,阿青也在悲田济养院找了新活计,悲田寄养院算是县衙与东林寺合办,也能看拂一些……
在夕阳最后一抹天光落下前,阿青走回了熟悉的院子,加快些脚步,推门而入,却不见嫂子芸娘的身影,余光看见阿母养病的屋内隐隐有人影端碗喂药。
“熬完药了吗,阿嫂先休息下来,我来喂吧。”阿青语气无奈,走进大堂,放下食盒,转身进入厢房病榻,下一霎那,她小脸呆住:“老……阿兄!”
只见屋内床榻前那一道看望老妇人的修长身影,阿青惊喜出声。
“嘘。”
欧阳戎将药碗递还芸娘,笑着转头,食指竖立嘴边,眼神示意了下睡着的柳母,朝阿青眨眼。
阿青顿时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很快她小脸收敛表情,声音小到只剩口型:
“阿兄吃了吗。”
欧阳戎摇摇头。
阿青赶忙取出食盒,同时放慢动作,怕吵醒柳母。
不过小丫头并不知道的是,某人这一声示意轻声的“嘘”,其实不只是说给她听的。
欧阳戎保持食指竖立嘴边的姿势没变,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静悄悄的龙城夜色。
……
与大孤山上某户人家的团聚不同。
龙城县市井,热闹一天的街道,正在相续收摊,各自分别。
循着燕六郎汇报的李栗等人踪迹,悄然归来的欧阳戎,并不知道某位宫装少女同样悄然而来。
容真默默行走在龙城县的街道上。
又回到了彭郎渡。
没错,是“又”。
她来此县已经一天了,早晨在彭朗渡下船,绕着这座江南小县城逛了一大圈。
眼下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可这一路却是越来越沉默。
从彭郎渡、到古越剑铺西岸、到狄公闸、乃至于最后算是稍微慕名去了趟折翼渠的檀郎渡,
实地考察了一圈。
她默然了。
在洛阳朝堂与女帝皇宫待了许久,耳熏目染,在容真眼中,这世间任何冠冕堂皇的大义道理背后,都有其人的私心私欲作祟。
就像那些一脸正气向女皇陛下递奏折的官员,各个为民请命,各个都是铁板清臣,可又有哪个不是藏了难言的私心?
容真见多了。
所以,当初她遵从女帝旨意,抄录欧阳良翰奏折时,只觉得此人虚伪就算了,还很啰嗦。
条条款款的说一堆“臣陋建”。
可你这一条条对江南治水的谏言建议背后,真没有维护他背后江南士族豪绅们利益的私欲?
常规操作罢了。
大周朝作为一个幅员辽阔的全国性政权,每一位来自地方的或走科举、或是军功、或承祖荫跻身中枢的臣子,或多或少都能代表背后地方士族豪绅的利益。
真正的清白寒门又有多少,即使有,也在上岸后,迅速被士族豪绅们收买拉拢,开始成为他们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
而洞察这些,也算是在女帝身边当女官的基本素养,看多了自然明白。
所以容真在来到浔阳城后,不管是在西城门马车内疑似抓到欧阳良翰转移女眷跑路,还是他在西城门无视她命令、斩首朱凌虚,容真眼里,欧阳良翰就是包藏有一颗赤裸私心。
正人君子的面目背后,说不得就是利益熏心嘴脸。
你这款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又是代表哪家的利益?
除了一眼可见的浔阳王府外,还有呢?
陈郡谢氏?江州龙城、庐陵南陇的豪强乡绅?还是江南道的巨商大贾们?
既然大伙都是为了利益。
那还不如像卫氏那样坏的坦荡点,就是要一家独大,就是要窃取离氏皇族的位置,取而代之,做天下最大的地主。
总比这一群满嘴公道、满心利益的虚伪文臣好。
目前为止,真正能让容真看的上眼尊敬的,只有那位十几年如一日枯坐算账的夫子。
于是,在浔阳城的短暂接触中,欧阳良翰越是表现的一本正经,她越想揭露开来。
所以,容真怀着一颗怀疑之心来到龙城。
准备调查某些事情:
当初欧阳良翰在西城门处,当众斩首朱凌虚。
而在前一天,同样有一位与朱凌虚关系密切之人,赵如是,在龙城县的市井被不知名歹人当众枭首。
容真隐隐洞察到它们之间某种联系。
她今日下船落地,本是要走访调查,可怎么也没想到,逛着逛着,忘记了时间。
原因很简单。
这座县城与她印象中那种愚昧落后的穷山恶水不一样。
很不一样。
拥有一种焕然一新的风貌。
连“气”都迥异了不少。
没错,县城也有“气”,在阴阳家望气士眼里万事万物都有“气”,一座县城也不例外。
就像一座大一统王朝一样,是垂垂腐朽步入夕阳余晖的,还是朝气蓬勃如早晨九点半的太阳,或是烈日正炽的青壮年阶段……
这些都能大致“望”出。
龙城县给容真的感觉很难言明。
硬要形容,把县城比作一个人的话。
那它便是跟在三位性格独特的明师身边耳熏目染,深受影响……被这三任县令感染过三种不同的“气质”,全部杂糅起来,浑然天成。
而这其中,有一种最新的“气质”,尤其显眼……
容真走街串巷,还默默翻阅了一些县志,了解了不少,
若没猜错,这三任县令分别是:
四百年前的东晋名士陶渊明。
虽然仅仅只做了八十一天县令,但却留下了两只放生的梅花鹿,与“采菊东篱下”的醉乎背影,为后世人津津乐道。
此县不少街道、地名、特产都出自他与梅鹿、菊酒的典故。
这是赋予文气。
蕴育出一股隐逸豁达的山水名胜气质。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县亦如此。
还有一位,是十年前从宰相高位贬谪、在此地“迈步从头越”的狄夫子。
不艾不怨,
实干兴邦。
穷山恶水?天斗地斗?
亦是其乐无穷。
赈灾治水,断案修闸。
智取蛮寇,扫除淫祀。
夫子气质坚韧不拔,教会此地百姓,穷山恶水的“刁民”,亦可人定胜天。
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
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份;
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
这叫赋予风骨。
再然后,最后一位,便是……她本看不上眼的“伪君子”欧阳良翰。
开凿折翼渠治理水患、斗垮最大的豪强恶霸、拆分一家独大的古越剑铺……等等,等等。
孤身打马,上任龙城,此人除了一纸公文一无所有,
他的选择不是和士绅豪族同流合污,而是旗帜鲜明站在全县豪强地主的对立面上。
书生斗恶霸。
请客,斩首,收下当狗?
那就放粮,查账,公审抄家!
总而言之。
公正,且斗争。
此人将公正二字,高悬龙城大堂,手把手教会百姓们如何斗争。
赋予此县一股打倒所有鱼肉百姓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气质。
最后释放出某种欣欣向荣的活力。
容真眼里,折翼渠贯通的不仅是地势格局上的一滩死水,同样也是龙城百姓心中的一滩麻木死水。
这叫赋予精神气。
文气,风骨,精神气。
三位县令,三份遗泽。
这种掌舵人气质对于治理、开创之地的影响,非空穴来风。
就像太宗文皇帝,气冲斗牛,所向披靡,文治武功,使得大乾乃至现在的大周,拥有一股开疆扩土、武德充沛的气势。
这就是开国领袖带给一座新兴王朝与其国民的变化。
用阴阳家望气士的话说,这叫人中之龙。
他们就像不属于这个时代一样,拥有崭新的人格气质,令旧时代的生灵侧目,不禁跟随,于是大伙也成了新时代的人。
而龙城县最新的变化,隐隐都指向冰冷冷宫装少女此前觉得道貌昂然的伪君子。
眼前的事实,现在告诉她……好像、似乎、大概有些误解?
“浪费时间”徘徊一天的宫装少女安静下来,走回彭郎渡,垂目看着拍打岸边古砖的金灿江水。
或许……私心少点?
她轻声:
“人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私心呢,多些少些罢了。”
这时,一位女官匆匆赶来。
容真回过神,转头:
“怎么了?”
“发现……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女史大人看看便知。”
容真看了眼女官的严肃表情,颔首。
跟随去了某处案发闹街的酒楼内……
(本章完)
毕竟干饭谁不喜欢,特别还是平民一日顶多两餐的大周朝。
不过也有挑食难伺候的病患,或是家道中落,或是倚老卖老。
手脚勤快的她,喊上院内偏殿里念经的六名僧人,她俏生生的领头跑去斋院,带人领了些晚膳吃食回来。
一一分发给悲田寄养院的老弱病残们。
大伙或排队或坐等,领到晚斋,大都眉开眼笑。
“得快些六品了,到时候还是一脚一个大师兄……”
眉语目笑了下,她小声嘀咕:
“不过听大师兄走前那些话的意思,用好匠作,好像可以破六品的护体真气……八品危及六品……这就是执剑人吗……”
浣纱完毕,阿青去牵了几根晾衣绳子。
将新洗的衣衫一一整齐晾好。
阿青擦了把汗,遥遥看了眼远处红日沉没入大江的晚景。
她继续埋头,清洗僧衣。
谢令姜叹气,生出点小小幽怨,旋即,马车内男装女郎的高马尾跳动,她摆了摆头,俏脸重新振奋起来:
“不管如何,至少不能被一剑一个就是了,这多没面子。”
马车呢,谢令姜单掌托着下巴,看着远处江畔,鲜红的枫树林与灿烂的晚霞交相辉映:
“八品执剑人就这么厉害了吗。
悄悄放完了“狠话”,谢氏贵女望着落日余晖下的江枫,又发呆了许久,忽然莫名自语:
“话说,她六品了没,和那些师姐回去后……”
……
第396章 阿青的一天
一阵商量后。
离大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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