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章 我这一生如履薄冰
……
总督府门口,趁着侍卫进去通报的间隙,只见何茂才一脸心虚地看向郑泌昌所在的方向,压低声音道:“老郑啊,你说咱们能够活到致仕的那一天吗?”
郑泌昌听闻此话,并未着急做出回答,而是将目光从远处收回,缓缓道:“唉,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东窗事发,咱们就被押入大牢,按照大明律来处置了!”
赵贞吉闻言,将目光分别从郑泌昌何茂才的身上扫视而过,旋即,只见其将手上的茶杯放下,摆了摆手,如此吩咐道:“不必如此客气,都坐吧!”
“多谢巡抚大人!”
在应声后,只见郑泌昌何茂才,陆续在一旁的坐位上坐下。
在二人落座后不久,只听赵贞吉那略带感慨的声音响起:“从嘉兴袁家抄没出来的这笔银子,总算是装船运出去了,也算了却了本官的一桩心事!”
一旁的何茂才听闻此话,连忙出言应和道:“巡抚大人说得没错,这银子清点完毕,也顺利装了船,接下来就跟咱们无关了!”
赵贞吉对何茂才的这番话不置可否,随后,只见郑泌昌鼓起勇气,看向赵贞吉所在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敢问巡抚大人此番找我等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
赵贞吉听闻此话,瞥了郑泌昌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疏,紧跟着开口道:“其实本官这次叫你们过来,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想让你们看看这封奏疏罢了!”
看着赵贞吉手中的这封奏疏,只见何茂才的脸上浮现出犹疑之色,鼓起勇气,出言询问道:“巡抚大人,这是……”
“这里是督察院那边收到的奏疏,里面的内容,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何茂才听闻此话,心中顿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随后,只见其硬着头皮上前,从赵贞吉的手中,接过那封奏疏。
待何茂才返回自己的座位,将那封奏疏打开时,顿时面色煞白,浑身颤抖,哆哆嗦嗦道:“这……这这,这是弹劾奏疏,是谁上疏督察院弹劾我们!”
由于太过于惊惧,此时的何茂才,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绵密的细汗。
不仅是何茂才,一旁郑泌昌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随后,只见其从座椅上起身,快步来到何茂才的面前,从他的手中一把夺过奏疏,逐字逐句地浏览了起来。
“横征暴敛、肆意贪墨、私动刑罚、鱼肉百姓、枉顾朝廷律法……”
郑泌昌手中的这封弹劾奏疏,不仅罗列了相关的罪名,而且还附带上了相关的证据。
待郑泌昌将其中的内容浏览完毕后,面色已然变得惨白,他知道,仅凭肆意贪墨这一项罪名,就足以置自己于死地。
随后,只见郑泌昌率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伏于地,看向坐于主位的赵贞吉,慌忙解释道。
“巡抚大人,下官可以对天发誓,这封弹劾奏疏上所罗列的罪名纯属污蔑,下官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一旁的何茂才见此情形,也紧跟着跪伏于地,出言补充道:“是啊,巡抚大人,这封弹劾奏疏纯属子虚乌有,蓄意捏造,下官是清白的!”
赵贞吉将二人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在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后,从座椅上起身,亲自将二人从地上扶起。
在这之后,迎着二人那分外不解的目光,只见赵贞吉出言解释道:“你们不必担心,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这都是嘉兴袁家的手笔,先前见你们迟迟不松口,于是嘉兴袁家便动用朝中的人脉,上奏疏弹劾你们两个,想要给你们一个教训。”
“不过嘛,朝廷已经将事情查清楚了,你们两个是清白的!”
赵贞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话锋一转,又继续补充道:“况且,嘉兴袁家可是私藏兵器,意图谋反,他们提交的证据,怎么能够算数呢,你们说对吧?”
郑泌昌何茂才听闻赵贞吉此话,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脸上浮现出劫后余生的表情,不住应声道:“对,没错,巡抚大人说得没错,这分明是刻意污蔑!”
此刻,郑泌昌何茂才的心里十分清楚,这封弹劾奏疏,便是赵贞吉刻意展露出来,意在敲打他们的同时,显露自己的实力。
“你瞧,连如此棘手的事,本官都能够随意摆平,接下来就好好替本官卖命吧!”
这便是此时,郑泌昌、何茂才从赵贞吉的这一番举动中,所解读出来的意思。
……
想到这里,郑泌昌、何茂才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苦涩的笑容。
因为从现在开始,赵贞吉的这艘船,他们也下不去了。
毕竟,赵贞吉是庶吉士出身,此番来浙江任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一职,明显就是皇帝给他的历练。
而历练的内容,便是在暗中清查田亩,抑制土地兼并。
现在的赵贞吉,就像是一枚楔子一般,狠狠地嵌在了浙江这块地界。
要知道,江浙一带的土地兼并尤为严重,而皇帝将赵贞吉派来浙江,自然是寄予厚望,甚至还为此赋予了他先斩后奏之权。
可以说,等到赵贞吉完成使命以后,他必将被调回京城受到重用,凭他庶吉士的身份,哪怕是入阁都不是什么难事。
“难不成,陛下是打算将浙江作为试验场地,积累一番经验,待时机成熟后,再在全国范围内,清查田亩,抑制土地兼并?”
没来由的,郑泌昌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想法,很快,郑泌昌便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这时,郑泌昌才突然想起来,早先因为改稻为桑的缘故,导致整个浙江的田地,都被丈量了一遍。
也就是说,皇帝其实是知道,浙江到底有多少田地的。
而迟迟不动手,则是因为目前的时机还不成熟,皇帝的手中没有那么多听话的官员可用。
先前之所以如此顺利地丈量了浙江的田地,则是因为,严党上下,都看到了其中有利可图。
毕竟,他们能够借着改稻为桑一事,大肆兼并百姓手中的土地。
那些官员想着,既然那些土地迟早都会落到自己手中,肯定要借着丈量土地的机会,将一毫一厘都丈量清楚,以免到时候吃亏。
抱着这样的目的,浙江一地的田亩,被悉数清丈了出来,而这一次的清丈出来的数目,是极其准确的。
从浙江清丈出来的土地,共计八十六万九千二百五十二顷!
而最终的结果,却极大地出乎了严党上下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不仅没能借着推行改稻为桑的契机,大肆兼并百姓手中的土地,反而还在没有兼并土地的情况下,成功推行了改稻为桑。
并使得一部分百姓从中获利,而更多的百姓在看到其中有利可图后,纷纷加入了种植桑苗的行列。
一计不成,那些人又心生一计,干脆与商贾联合起来,恶意压低生丝的价格,然后低价收购。
毕竟,伴随着丝绸的价格愈发走俏,连带着身为原材料的生丝的价格,也暴涨不少,只需要从百姓的手中低价收购,然后再转手一卖,便是十几倍的利润!
而这一次,他们的计划却被赵贞吉这位新上任的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给粉碎了。
他们不仅没能从中捞到油水,反而还额外损失不少,在看到负责此事的鄢懋卿的死状后,这些人便被吓破了胆。
因为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这是皇帝在杀鸡儆猴,警告他们收手。
在这之后,那些人纷纷偃旗息鼓,只得吃下这个闷亏,再也不敢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也正因为如此,像浙江这样的情况,是不可复制的。
倘若官员看不到其中有利可图的话,是绝对不会尽心竭力地推行朝廷政策的,而有了浙江这边的前车之鉴,许多官员都会谨慎许多。
毕竟,他们不仅没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还偷鸡不成蚀把米,替皇帝丈量了浙江的田地,而这一次的数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实!
……
随后,只见赵贞吉将目光从郑泌昌、何茂才的身上收回,在沉吟片刻后,又继续道:“实话告诉你们吧,针对你们的弹劾奏疏,是陛下亲自授意督察院那边,压下来的!”
郑泌昌何茂才听闻此话,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随后,只见何茂才抬起头来,看向赵贞吉所在的方向,哆哆嗦嗦道:“巡……巡抚大人,您……您刚才说什么?”
不仅是何茂才,不远处的郑泌昌脸上,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情是赵贞吉授意海瑞压下来的,谁知道,这其中居然牵涉到了皇帝!
迎着二人那满是疑惑的目光,赵贞吉的脸上满是莫名的神色,他知道,巴掌已经打完,现在该给个甜枣了。
在这之后,只见赵贞吉在脑海中斟酌完语言,面向二人,出言解释道:“其实,在这之前,本官便已经把你二人的贡献,如实上奏陛下了!”
赵贞吉说完,便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不再言语。
虽然赵贞吉的这句话,十分简短,但是其中包含的信息量,是难以想象的。
其中包含的最为重要的一个讯息便是,皇帝已经知道了你们两个做出的贡献,因此,这才吩咐督察院那边,将弹劾奏疏压下。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已经在皇帝的面前混了个脸熟,虽然达不到占据一席之地的地步,但这也算是个好的开始。
至少,皇帝能够记得住他们的名讳,知道在浙江这边,还有一位布政使以及按察使,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兢兢业业地调查土地兼并一事。
此时,由于情绪太过于激动,导致郑泌昌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当他看见那封弹劾奏疏时,还以为东窗事发,自己将命不久矣,谁知,这一转眼的功夫,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们冒着巨大风险,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得到了皇帝的认可。
这突如其来的大起大落,令郑泌昌感到有些恍惚。
随后,只见郑泌昌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背,从手背上传来的清晰疼痛,则在无声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在做完这些以后,只见郑泌昌回过神来,看向此刻正坐于主位的赵贞吉,沉声道:“下官定为巡抚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郑泌昌说完,整个人异常郑重地躬身于地,不再言语。
一旁的何茂才见此情形,也紧跟着郑泌昌的步伐,毕恭毕敬地向赵贞吉行礼。
赵贞吉见此情形,轻抚胡须,将目光从二人的身上分别扫视而过,如此想道:“嗯,这两个人贪是贪了点,不过办起事来倒是不错!”
随后,只见赵贞吉收敛心神,收回目光,如此吩咐道:“嗯,都坐吧!”
郑泌昌何茂才听闻此话,整个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此刻,他们二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经由这件事以后,他们跟赵贞吉的关系,将会更上一层楼。
甚至可以说,已经达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了!
毕竟,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
而现在,他们与赵贞吉利益一致,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清查田亩,以及抑制土地兼并一事,做着准备工作。
倘若在这个过程中,不慎出了纰漏,那么不仅赵贞吉没有了更进一步的机会,就连他们,也得迎接反攻倒算,为先前做的那些事,付出生命的代价。
……
在这之后,议事大厅内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不少。
郑泌昌也趁此机会,向赵贞吉汇报起了近来浙江的情况。
“禀巡抚大人,近来生丝的价格,已经有所回落,一斤生丝的价格,在二两三钱左右,但尽管如此,仍旧有些供不应求!”
“值得一提的是,近来在浙江出现了这样一类人,这一类人在农忙的时候,是农民,在闲暇的时候,便去那些机户家中充当织工,据说收益颇丰啊!”
赵贞吉对于郑泌昌的这番话不置可否,毕竟,在这之前,皇帝已经下诏,免除一年的赋税。
这些人就算是挣得再多,官府也暂时无权收税,要对这一部分人征收赋税,得等到明年以后了。
随后,赵贞吉仿佛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郑泌昌所在的方向,出言询问道:“对了,最近织造局那边的情况如何了,先前跟那些番邦商人谈成的五十万匹丝绸的订单,还得赶在年底前交货呢!”
自从织造局总管太监庞谦,被押往京城以后,织造局便暂时由浙江官府代管。
事到如今,倒也没出什么纰漏,一切都运转正常。
待赵贞吉的话音落下,一旁的郑泌昌在思衬片刻后,方才给出了回应:“禀巡抚大人,现织造局库房内,存有丝绸四十八万匹,只有两万匹丝绸的缺口了!”
“这两万匹丝绸,在年底前,怎么都能够完成,甚至还能够有盈余!”
郑泌昌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不免有些唏嘘,毕竟当初,这桩生意是由杨金水谈成的。
而谭纶和胡宗宪也在现场,现在杨金水疯了,谭纶当上了胡建巡抚,胡宗宪更是被皇帝调进京城,任吏部尚书一职,还入了阁。
搞了半天,好像只有自己原地不动,还在浙江任布政使一职。
就在这时,郑泌昌眼睛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了一旁的何茂才,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嗯,还好,我不是一个人!”
由于此时的何茂才正思考着别的什么事,因此,并未注意到郑泌昌看向自己的眼神。
赵贞吉在听完郑泌昌的汇报后,点了点头,出言应和道:“嗯,只要能够赶在年底前,完成这笔订单就好!”
在这之后,只见赵贞吉将目光从二人的身上收回,摆了摆手,紧跟着吩咐道:“行了,本官接下来还有事情需要处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离开了!”
郑泌昌闻言,刚想起身向赵贞吉辞行,随后,其仿佛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装作不经意间,向赵贞吉提及了嘉兴知府王用贤的事情。
“对了,巡抚大人,下官突然想起来,那个嘉兴知府王用贤,似乎与嘉兴袁家关系密切,没少替他们善后,您看……”
郑泌昌说完,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赵贞吉的决定。
赵贞吉听闻此话,在思衬片刻后,摆了摆手,颇为随意地吩咐道:“行了,这件事情你们两个看着办吧!”
待赵贞吉的话音落下,只见郑泌昌何茂才的脸上闪过一丝激动之色,随后,只见二人神色一凛,沉声应道:“遵命,巡抚大人!”
“行了,今天就先这样吧,你们可以离开了!”
“是,巡抚大人,下官这就告退!”
在向赵贞吉躬身行礼后,郑泌昌何茂才未作丝毫犹豫,当即迈步离开了总督府议事大厅。
郑泌昌明白,赵贞吉算是默许了他们接下来的动作。
“也不知道巡抚大人收不收,唉,不管了,等弄到银子以后,先探一下巡抚大人的口风吧!”
郑泌昌想到这里,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待郑泌昌何茂才离开总督府议事大厅后,只见赵贞吉将目光收回,从座椅上缓缓起身,然后径直去往了总督府书房。
“等这边的事情完结,我赵贞吉说不定可以更进一步,和胡宗宪一样,顺利入阁!”
在这之后,只见赵贞吉收敛心神,有条不紊地处理起了面前这些,被总督府官吏送来的公文。(本章完)
待进入议事大厅后,他们见到了此刻,正坐于主位,悠闲品茶的赵贞吉。
二人见此情形,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上前,向赵贞吉躬身行礼道:“下官见过巡抚大人!”
就在这时,只见先前进去通报的总督府侍卫来到二人面前,俯下身体,沉声道:“二位大人,巡抚大人在里面等你们,你们可以进去了!”
郑泌昌何茂才闻言,在应了一声后,旋即迈步进入了总督府。
进入总督府以后,二人未作丝毫犹豫,当即向着总督府议事大厅所在的方向行进。
能够在狱中自杀身亡,保全自己的家人,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毕竟,这其中牵涉到了那些豪绅富户的命门,一旦朝廷决定清查田亩,抑制土地兼并,那么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他们,将遭受极大的损害。
因此,哪怕是为了杀鸡儆猴,那些豪绅富户,也得想方设法弄死郑泌昌、何茂才两个人。
郑泌昌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话锋一转,又继续道:“不过在那之前,过一天算一天吧!”
何茂才听闻此话,也是颇为感慨。
何茂才见此情形,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郑泌昌的步伐,不住开口道:“老郑,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
随后,郑泌昌、何茂才便各自乘坐轿子,去往了总督府。
为了震慑后来者,那些豪绅富户甚至可以连他们的家人一并处置了。
随后,只见何茂才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心悸之色,看向郑泌昌所在的方向,缓缓道:“老郑啊,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怕了!”
毕竟,正如郑泌昌先前所言,他们不是张璁,张阁老,能够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三起三落。
倘若郑泌昌、何茂才在暗中协助皇帝,调查江浙一带的土地兼并一事,不慎泄露出去的话,那么他们多半会落得个跟马宁远一样的下场。
郑泌昌闻言,瞥了何茂才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事到如今,咱们还有退路吗,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在这之后,只见郑泌昌将目光从何茂才的身上收回,转而催促道:“行了,走吧,巡抚大人那边,还在等着咱们呢!”
郑泌昌说完,不等何茂才做出回应,便自顾自地迈步离开了房间。
在听完郑泌昌的一番分析后,只见何茂才的脸上,满是后知后觉的神色。
何茂才知道,郑泌昌说得一点没错,倘若硬要形容的话,他们现在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稍有不慎,便是两头不讨好,进而落得个极其悲惨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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