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少年曹操》
——『孩子是我们的来生,孙子是来生的来生,所以要格外疼惜!』
也正是这番话,开启了独属于曹家的隔辈儿亲。
下一个画面是曹操六岁的那年…
勉强熬过大年,曹腾临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给曹嵩留下两条遗言。
第一条——洛阳城的金乌巷老宅必须保留;
第二条——要将孙儿曹操教育成才,让他上太学读书!
灵幡飘扬,纸马垂立,曹家举丧——
眼见三年守丧结束,为了履行父亲的遗愿,让曹操能在太学就读,曹嵩思虑再三,还是挑灯夜战写出了《防务论》,托人呈给朝廷。
为了这篇文章,曹嵩几乎绞尽脑汁,不能说直话,不能说假话,不能说上面的人不爱听的话,不能说皇帝和太监们跟前不能提的话。
只能说好话,说皆大欢喜的话,并巧妙的把问题的实质点出来…
给草药里加蜜水,喝起来才会不苦!
果然…
这一篇《防务论》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曹嵩如愿再被启用,连同曹操,再度搬回了洛阳金乌巷老宅。
说起来,郡县有乡学,地方属国超过十万人口的有郡学,刘表的父亲在鲁国设立鲁国大学,曹操的家乡亦有沛国大学,县里也有乡学,最低等级也是最自由的是私学…
为了让曹操进入太学读书…
曹嵩不惜从地方再度回到朝廷,可谓是煞费苦心。
谁曾想,九岁的曹操刚一入学,第一天就与袁术发生冲突,然后在火神寺前以一敌三,与袁术、袁绍、袁基扭打在一起。
曹操死命咬着袁术,就如同老鳖一样咬住不放,任凭身上挨打…
他就逮着袁术一个咬。
后来,袁逢带着儿子袁术登曹府门讨要说法,曹嵩点头哈腰的赔不是,袁术只顾着一边揉着那被啃咬的身体,一边吸着蜜汁。
哪曾想…便是小时候的曹操也最见不到这等小人得志,直接从后厨拿出菜刀,指着袁术道:“我要杀了他——”
那时…
他自是没有得逞,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二十年也不晚。
最终袁术…便是折在了曹操的手上,就连临终前最后一口蜜汁也没有喝道。
之后便是党锢之祸,时任太学生的曹操…不出所料的,在支持党人的活动中挺身而出,走到最前。
乃至于,几次被抓进了大牢。
可他最是有恃无恐,每次曹嵩去捞他时,他都与牢狱中的一干人打成一片,还拍着胸脯扬言,我爹爹是曹嵩,司隶校尉,我保管不用三日,他们就会放我走,到时候我要我父亲把你们一起…噫?爹?你怎么来了?
而每次,都是曹嵩横眉冷对的一句“跟我走”——
年轻时的曹操,几乎把他气死…
他是司隶校尉,掌管洛阳巡防,是后世诸如“帽子叔叔”那样的存在,按理说,他是奉命抓党人的,可谁曾想…他儿子却是第一个暗中帮助党人逃难的。
曹嵩几乎被气的七窍生烟,巴掌…没少打,可曹操却越打,越是坚定的与党人站在一道。
后来…
又莫名其妙的加入了什么“奔走之友”,甚至还参与过与袁绍、袁术、张邈、许攸、胡毋班等太学同学…还有緱氏山学艺的刘备、公孙瓒等人的“洛剑行”行动,将重要的党人秘密掩护,护送出京都——
再后来,他是越干越起劲…
起劲到太学毕业,时任大司农的曹嵩请好友司隶校尉的司马防举荐,为曹操谋到了洛阳北部尉的官衔,管理洛阳北部的治安…可,可一上任,就发生了五色大棒棒打权贵!
将当红大宦官蹇硕的叔叔被他给活活打死了——
后还参与奔走之友的行动,夜探张让的府邸,盗出了机密的信笺,只是动静闹得有点儿大,曹操一人断后,暴露了身份——
好在…曹操是巨宦之家,曹嵩又是大司农、大鸿胪,由家门替他擦屁股后,张让并没有怎样…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后值弱冠之间,曹操大婚,在迎娶丁家长女丁蕙的过程中,意外被丁蕙的妹妹丁香吸引…这下可不得了,他可太喜欢了,但…偏生,丁香已经许配给了好兄弟、过命交情的夏侯渊。
曹操就是再胡来,也不能抢好兄弟的女人。
爱而不得,于是,曹操的心态发生变化…
那是一颗深埋在心里,对“别人媳妇”的觊觎之心…诸如这般的“曹贼心理”。
也就是这一刻,后世鼎鼎大名的“曹贼”一词,在从这里起…正式诞生!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然后就是洞房之夜,曹操走对了房间,却入错了洞房,竟是将丁蕙的陪嫁丫鬟刘氏给睡了…这一睡不要紧,愣是睡出了个曹昂、曹铄,还有清河公主。
或许,这也是冥冥中注定,在宛城之战后,丁夫人会与曹操彻底决裂的原因——
到这里…
那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似乎都回忆一遍了,似乎都讲完了。
噢…
还差一点。
是他在太学中学到的道理,是他在那讨董结束后,彻底黑化…彻底对这个世道失望前,他树立起的人生观的意义。
那是太学入门之处,那伫立在华山将近二百年的一块儿巨大原石,那是上面由东方朔写成的浑厚潇洒、韵味端庄的八个字。
——帝之辅弼,国之栋梁!
那是黑紫二色束腰大袖长袍,头戴博士帽,美髯及胸口的的桥玄,曹操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在太学中见到这位太学总长时,他的问话。
“嗨,阿瞒,你父亲为了你小子能到这里?花了多少钱哪?”
曹操本想说实话,可看到了袁绍、袁术走来,立刻变得纨绔起来,嘴一撇,竖起大拇指,指尖后指,“咱上太学还用花钱吗?咱父亲是谁啊?咱是谁啊?”
当然,这话自是少不得袁绍的讽刺。
“你这曹瞒可别吹了,就你那德性,招你进来,简直是拖咱全班的后腿——”
曹操也忘不了桥玄上的第一节课。
桥玄便提出一个问题,人为何要活着?
正直曹操思考…
桥玄已经说出了他这把年纪的领悟。
『三十而立,人生前三十年就要广泛体验各种滋味儿,不要害怕失败,因为有意义的人生从来就是充满考验的——』
『有出生,就有死亡,不要求什么后世流芳,因为那些跟活着的你…没有一点关系,你们能来到太学,就已经是生命的奇迹,站在学界之巅,占据越多资源,就应该为更多人谋求福祉,就将你拥有的这短短几十年,活出人样——』
这是曹操第一次激动,激动到连连眨眼,就好像桥玄的话给他那颗躁动的灵魂流出了咸涩的热泪。
他在太学中,了解到…有治世之才,怀济世之功,这是帝之辅弼,国之栋梁的基础。
他在太学中,知晓…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
他在太学中,向大汉战神段颎学兵法,第一课,段颎就让他们把蒲团、几案、席子都抛去…
让每个人拿一张马扎来!
他告诉曹操,从现在起让他称呼自己为将军,也让曹操去做抉择,是要做谋士,还是武将!
段颎在课堂上开列的书目《鬼谷子》、《司马法》、《尉缭子》、《吴子兵法》、《孙子兵法》…
以及《墨子》备战篇,《六韬》、《三略》,这些…曹操都读过无数遍。
也是奇怪…
天生好动的他,唯独在读兵法时才能安静下来,就仿佛是置身一个全新的世界。
可以说…段颎是为曹操军事理论打下了基础。
而将这理论演变为实践的是大汉另一个战神战争内行,官场外行的皇甫嵩,当然,这是后话。
可以说…在太学中,大到攻城战、谋略战、野外生存;
小到木工、砌房子、锻造…
甚至再小到箍桶、凿石头、砸铜盆、支锅凿、磨镜子、打铁…甚至还有医术、药理、乐理、乐器…
太学中,曹操学到的东西太多、太多、太多了——
甚至他在太学中见到了大汉经神——郑玄。
他认识的亦师亦友的前辈、教员,也是他后来任议郎时的上级——蔡邕!
何顒给他的太学毕业卸下评语…
太多…太多…
除了那些为世人所知的,这些鲜有人提及的太多、太多了——
终于…
这一个个画面愈发的具象。
白绫在曹操的脖颈上,那窒息感,仿佛将他带到了严冬。
这是一段多么辉煌的人生旅程,窒息下的曹操,双目充血的曹操,尤是看着窗口射进寒月的冷辉,火盆里跳动着噼啪作响的火苗,这样的长夜,有大量的时间,让他在记忆里搜索。
扶祖父棺柩回乡路上的飞雪——
开满谯郡的紫色泡桐花——
奔跑在阳光下的洛阳大街小巷,招猫斗狗的无知岁月——
大学入学哪天的祭祀仪式——
学习驾驶马车,连人带车全部落水——
攀爬城墙,重重地摔下去——
“百工”课上的种种失误——
毕业表演时,车轮突然非去——
洛阳北部尉,坐在那三条腿的椅子上,让他仰面摔倒;
顿丘黄河决口,百姓对天绝望的嚎哭;
他曹操和数百名乡人堵在决口浪涛里;
战场上挖坑埋葬无数无辜受到杀戮的百姓;
太学独木桥边雕刻在石头上的八个大字;
桥玄在独木桥上跟他说的话;
郑玄来太学时,全体师生下跪;
蔡邕抚琴——
段颎站在城头指挥演戏;
许劭的月旦评——
何顒给他的毕业状游写下评语——
济南国一座座被推倒的活人祠庙,百姓拍手称快——
济北老百姓沿黄河南岸将他的船送出数十里——
讨伐黄巾,从冀州回军路上的大雪纷飞——
顿丘城内和百姓一起在月光下的换乐——
数次给皇甫嵩下跪——
父亲讲述他不得已贪腐经历时的哭泣——
皇帝犒军时,一把握住他满是冻疮和血口的手,领他顿觉温暖…
自此…
曹操走完了他那“忠于汉室”的青年岁月。
这…便是他的初心。
便是他会渴望在墓碑上刻上“汉征西将军曹操之墓”的初衷与使命。
但终归,天下不是他一手创立,也不能按照他想要的方法发展,他用少年、青年、壮年的前半成,都尝试着做一个“忠汉之人”,做一个治世之能臣。
可…他陷入的却是屡次罢黜、无官可做,无世可救的怪圈,陷入了一次比一次更大的绝望。
他所能做的…唯是继承,无论好的、坏的,还是不公平的,不合理的…他似乎只能继承?
不…
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打破”!
打破这混乱的旧纲常,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建立一套全新的社会体系。
可糟糕的是,他需要面临的是一个国不是国,家不是家的混乱时代。
幸运的是,他以大魏的建立去拯救大汉帝国,消除不好的,打击坏的,建立公平、理想的大同社会…
放眼这天下,放眼前后五百年?又有谁有这样的机会?
从这里看,从这里想…
他这一辈子值得了!
值得了!
唯独遗憾的,只是他用一种黑暗的方式去践行他的初衷。
——“吾…”
那白绫上嘶哑的声音响起。
后面的字眼更加嘶哑…
——“愿尽吾之毕生…成…成…”
这是窒息下最后的呢喃。
是属于魏王临别的寄语。
——“成帝之辅弼,国…国之栋梁!”
不忘初心…
曹操的这一死,践行的是他的初心,是他前半生的使命,也是他这一世的终点。
——吾愿尽吾之毕生,成帝之辅弼,国之栋梁!
若他这一辈子…
只有前半生,那该多好?
若他这一辈子,只用前半生去践行,那…那或许后世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键盘史学家去喋喋不休、争论不止…
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对他的功过是非去歌颂,去锐评,去悼念,去惋惜,去痛斥——
…
…
昏黄的孤灯下——
《孙子兵法》摆在左边,《春秋左传》捧在手心…
关羽忽然一个哆嗦。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不,是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月的宁静,透过窗子洒下一片白芒——
“父亲…”
只见的关平匆匆的闯入此间。
关羽见他十分惊惶的表情,不由得问道:“何事?”
“是曹操…”关平吟出一声,然后迅速向前,附耳…在关羽的耳边言道什么。
只见得关羽那原本眯起的丹凤眼,霍然瞪大,几乎是爆出一般。
他那更古不变的面瘫脸,这一刻…也开始僵硬的抖动,抖的越发的厉害——
他的心更是在这一刹那跳动不已。
砰——
砰——
砰——
终于,在良久的沉默过后,关羽那罕见沙哑的声音传出,一字一顿。
“曹操?曹操他真的死了?”
“死了?”
浑身一个抖动,双腿一个踉跄,关羽整个人向一侧跌倒。
关平连忙一把扶住…
可关羽,还是有些恍惚。
“曹操?他真的…真的死了?”
…
…
士人与宦官的矛盾,这注定在这一刻,不可调节——
当然,曹操不知道这些,他只以为祖父是睡着了,睡着了——
进门时…曹腾只关心肩上的曹操是否被门框撞到,却忘了脚下的门槛。
祖孙俩一起向前扑去,可…哪怕是即将倒地的刹那,曹腾双肘顶地,手臂往后撑起,右臂“咔嚓”一声,护住了孙儿曹操,却折了他自己。
这一跤…注定大汉会逝去一个最忠义的内官,也注定会逝去那个令士大夫都无限敬仰的大长秋。
可惟独曹操自己才知道…
现如今,在他眼中的画面,世人哪里知晓,那是另外一个曹操,唯他自己铭记——
画面的伊始,是永寿元年,也就是公元155年。
凌寒初开的腊梅花香气脉脉,晚霞在西天接着落日的光线俯瞰帝都。
穿的笨拙的曹操早就等在街口歪脖子老槐树下,见到祖父曹腾归来,非要像往常一样骑在他的肩头。
而自他诞生的一刻起,他的祖父曹腾就反复叮嘱养子曹嵩。
——『父母是我们的前世,祖辈是前世的前世,所以必须敬畏!』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件大事儿:
司隶、冀州饥荒,百姓异子相食;
而这些曹操眼中的画面…
我们以为…都是我们知道的,是被后人无数次议论、争议、乃至于津津乐道的话题。
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击破南匈奴;
己届一百二十二岁的天师道创始人张道陵自知大限将至,召集祭酒嘱咐身后之事。
除了这些外,还有一件最大的事儿,那便是曹操在这一年诞生——
人,将死之时。
一生中,所经历过的一切,都会如同画面一般在眼前浮现。
便如同走马花一般,去让临终时的自己,最后去审视自己的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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