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严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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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最重面子,当日在黄茅岗,裴云暎当着众人面为陆曈出头,硬生生让他受了此亏,没能为擒虎讨回公道,之后盛京官门流言传说,说裴云暎年少气盛,冲冠一怒为红颜,虽促狭调侃,但终究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反倒是他戚玉台彻底沦为这折风月戏中的笑话,成了畏首畏尾、仗势欺人,在英雄旁边相形见绌的小人。

戚玉台听外头传得那些流言,又恨又妒,割了几个人舌头方才发泄。

只是发泄过后犹自不甘。

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戚玉台不敢说。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一日,擒虎扑咬陆曈,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眼看着她离死不远,却在最后关头,那个柔弱女人像疯了一般回扑擒虎,抓着她的花簪一下又一下地捅死了擒虎,他上前去唤擒虎的名字,那女人在血泊中猛地抬头,那一刻她的眼神——

冷酷、狰狞,充满浓浓怨毒之色……

像极了、像极了另一双在火海里死死瞪着他的眼睛。

戚玉台忽地打了个冷战。

明明炎热夏日,他竟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窗户被推开,屋中灵犀香的香气却像是怎么都散不尽似的,若方沉重巨石,压得人心生焦躁。

他兀地起身,走到桌前,抽出一迭银票揣进怀里,转身要出门。

一旁站着的婢女吓了一跳,忙扑上前阻拦:“少爷再难受,最好也再忍几日,前几日才……”

“滚!”戚玉台骂了一声。

戚华楹前些日子给了他一笔银子,他赶紧趁着父亲不在家时偷溜出去,寻了个茶斋吸服一回。他憋得太久,乍然得享,简直飘飘欲仙。

然而享受的时候有多极乐,克制的时候就有多难受。

服食一回,瘾像是更大了。

从前是两三月一次,这回还不到一月,他就又想念“自由”的味道了。

身侧婢女还在劝慰:“小姐先前还叮嘱说让瞧着您,老爷知道了会出事的。”

戚玉台正是烦躁,闻言顺手抄起桌上花瓶砸过去,“咚”的一声,婢女被砸得头破血流,昏头昏脑躺在地上连声饶命。

戚玉台看也没看她一眼,迈步从她身上跨过,低声骂了一句。

“贱婢。”

……

夏藐过后,一连又过去大半月。门前榴花日渐绯红,转眼到了五月五。

陆曈在西街同杜长卿他们一起过完端阳,才背着医箱回到了医官院。

医官院还是老样子,门前卖端阳节物的铺子里还有些剩余的杂货未卖完。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又有紫苏、菖蒲、木瓜切成岁末,和上香药,盛在梅色木盒之中。

陆曈回去的时候正是清晨,恰好赶上晨报,遂先去堂厅里勾画奉值名册,勾画名册的是个年长些的老医官,不是常进。见她进门,其余做事的医官纷纷抬头,打量她的目光各有异样。

陆曈视若无睹,拿完奉值册子,转身出堂厅,刚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了林丹青。

林丹青看见她也是一愣,匆匆拉她到一边,小声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又狐疑打量她一番,“身子这就好全了?”

陆曈道:“只是皮外伤,好得很快。”顿了顿,又问,“常医正呢?”

平日勾画奉旨册子的都是常进。

林丹青叹了口气,黯然开口:“他调至医案阁了。”

陆曈一怔。

医案阁之于医官院,比之南药房好不了多少。医官们在此保养陈年医案,防止虫蛀及变质,说到底,也就是做些扫洒清理的活计。

若说在南药房里过的是苦日子,调去医案阁的医官倒不至于受苦,但见不着人,行不了医,也算是前途到头,升迁无望了。

常进作为在医官院中干了多年的老医正,突然被贬至医案阁,显然是得罪了人。

至于得罪了谁……

不久前围猎场上,他曾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陆曈目光微冷,良久,道:“是我连累他。”

林丹青见状,忙出声宽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医官院调换职位是常有的事,再说常医正那性子去医案阁也好,省得天天和这帮脑子有病的打交道。他走时还跟我说,先前就羡慕御药院的石菖蒲混日子也能拿俸禄,这下正合他意,全当提前养老,也不必整日忙忙碌碌,熬得头发都掉光……”

她说着说着,似乎知道自己这话也很难使人信服,渐渐的沉默下来。

陆曈默了一会儿,问:“你呢,没有被为难吗?”

当时戚玉台咄咄逼人,林丹青也为她说了话的。

林丹青脸色一松:“谁敢为难我呀。”

她眨了眨眼:“崔院使总要卖我爹个面子,戚家也不好做得太难看,再说,真要为难我,大不了不干了,反正我姨娘现在‘射眸子’之毒已解得差不多。要真被赶出来,我就带着姨娘去你们西街,去你们仁心医馆合个伙,我医术也不差吧,我也能坐馆,月银和你先前一样就行!”

她语调轻松,陆曈也不觉微笑。

“倒是你,”林丹青左右看了看,才望向她道:“虽然纪医官给你做了保,又有裴殿帅为你说话,可戚玉台那条宝贝狗死了,怎么也不可能善罢甘休,我本想着你再等一些日子再来,也不光是养伤,能躲一阵是一阵,谁知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回到医官院,免不了人情往来。而盛京官场的人情往来,大多都要看戚家脸色。

很难,但没有办法。

陆曈摇了摇头。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该来的迟早会来。”

林丹青想了想,“也是。咱们小心点就是。”说着,又探头看陆曈手中的奉值册子,“不过,你伤才好,刚回医官院就给你安排施诊了吗?这也太着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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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曈低头看手中纸页。

纸页很薄,新医正给她安排的行诊不多,唯一一项就是去司礼府给金显荣施诊,还是她自己要求的。“金侍郎的病快好了。”

陆曈微微笑道:“收个尾,日后就不去了。”

……

陆曈来到司礼府的时候,金显荣正坐在躺椅上胡乱骂人。

仆从说陆医官到了时,金显荣还愣了一下,一时踟蹰不定,没有如往常一般热络地迎上来。

陆曈进了屋,如往常般将医箱放到桌上,对金显荣道:“金大人。”

金显荣抬起头。

女医官裙袍淡雅,眉眼秀丽,如朵空谷幽兰,一进屋,好似将屋中躁意都驱散几分,实在赏心悦目极了。

若非美貌,想来也不会让眼高于顶的昭宁公世子另眼相待,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戚玉台打起了擂台。

想到此处,金显荣心中叹息。

他慢腾腾直起身,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看着对方的目光闪躲,很有些避瘟疫的模样。

“陆医官,”他客客气气地摊手,“请坐。”

陆曈在桌前坐了下来,拿出绒布,示意金显荣摊手,好为他把脉。

金显荣伸手,把手放在布囊上,陆曈的手指搭在他腕间,轻柔微凉的触感,平日里总让他心猿意马,今日却如烫手山芋,沉重的让他恨不得即刻抽回来。

“金大人近些日子身子觉得如何?”陆曈问。

金显荣心不在焉答道:“还好,还好,托陆医官的福,已经同从前一样、不,应该说更甚从前。”

陆曈点头:“万幸。”

她神态认真,很真心实意为自己高兴的模样,倒让金显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说起来,这位陆医官人长得好,医术又高明,简直如他再生父母,金显荣对她,是很有好感的。

谁知飞来横祸,黄茅岗夏藐,陆曈一簪子戳死戚玉台爱犬。

那可是戚家的狗!

金显荣拧起眉头,两道断眉翘得飞起。

就算是狗,只要姓戚,那也就不是条普通的狗。

戚玉台此人个性,外人不清楚,但常与他在司礼府共事的金显荣多少也咂摸出一点。看似温和没脾气,实则记仇心眼小,又最好面子。

本来么,当时戚玉台想拿死狗一事问罪陆曈,金显荣本着不能让自己再生父母丢了性命大着胆子出声一句,想着到底一同在户部这些年,戚玉台纵然对自己不满,但也不至于就迁怒自己至结仇地步。

何曾想最后关头,裴云暎插了进来。

别人不清楚门道,金显荣却有宫里的消息打听,戚家有意要和裴家联姻的。

戚家看上的女婿,为了别的女人和戚家公然结仇,这梁子就结得大了。

且这些日子流言疯传,黄茅岗后,戚玉台都不来司礼府,金显荣看得出来,此事不可能善了。

他在朝为官也有这么多年,看的清楚,此事已经不仅仅是桩风月新闻。

戚家与太子交好,陆曈这么一掺合,裴家站在三皇子一派的可能性变大。三皇子与太子间争斗不休,陛下心思尚未可知……

看不清形势时不可贸然站队,最好的办法是明哲保身两边不得罪,那么陆曈,他就需要敬而远之了。

金显荣心头正盘算着要怎么委婉地表示想换个医官来施诊为好,就听面前人道:“金大人,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施诊。”

“日后,我不会再来。”

满腹话语卡在喉间,金显荣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啊?”

陆曈收回垫手腕的绒布。

“金大人的病近乎痊愈,之后寻常寻常调养,其他医官也能开方子。只要日后稍稍节制,不会再如以前一般。”

金显荣讷讷应了一声。

陆曈望向他,顿了顿,道:“围场一事,多谢金大人开口相助。”

她说的真挚,倒让金显荣心头升起一丝愧疚。

无缘无故,突然换人,若说没有猫腻,打死别人也不信。

十有八九,是陆曈也意识到得罪戚家,不想连累自己才主动划清干系。

金显荣怅然,多么善解人意的一朵解语娇花,若不是不好得罪太师府,他真是想将对方带回府中,好好呵护起来,一辈子金屋藏娇。

正惋惜着,面前人又道:“金大人的香丸可用完了?”

金显荣一愣,“那什么春梦啊?就剩一颗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有大半月没来,香丸剩的不多,我把玉台香炉剩的最后几颗都给刨出来点了。就剩最后一颗,实在舍不得用……陆医官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陆曈笑笑,从医箱里捧出一只小酒坛那么大的瓷罐,

金显荣疑惑,见她拿起桌头的香炉,将里头最后一颗“池塘春草梦”捡出来收回医箱,又打开瓷罐,用小银钳一粒粒将新的香丸填进去,直到最后一颗香丸填满,才把瓷罐收回医箱,又从医箱里拿出一封信柬送到金显荣身前。

她道:“大人的病已近痊愈,想着今后鲜少有机会登门,所以我重新改换了新的方子,这些留给大人。方子一并给大人,大人日后想用,在外找香药局自制就是。也不必常跑医官院了。”

金显荣一愣,随即大为感动:“陆医官,你可真体贴。”

他想,自己得了这病,医官院众医官都束手无策,幸得陆曈这样的女神医妙手回春,使他不至于走了父亲的老路。虽然如今得罪了太师府,将来前途尚未可知,但陆曈待他倒是一片赤诚,从不曾敷衍潦草,若不是畏惧戚家,他一定会把这姑娘娶回家好好供着的。

思及此,一时也忘了什么裴云暎,只觉自己与眼前女子宛如戏文里心心相知却又被棒打鸳鸯的一双苦情男女,临到分别,总有几分不舍难平。

他望着对方,两道眉毛深情浮起,款款开口:“陆医官,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你什么忙,实在惭愧。希望你不要怪我。”

陆曈低头,伸手合上医箱盖子,把那只空瓷罐和剩下唯一一颗“池塘春草梦”一并锁在箱子中,才抬起头。

“哪里的话,”她轻轻一笑,“金大人,已经帮了我许多了。”

……

从司礼府回来,已经快近中午。

陆曈才进了医官院堂厅,就被一个医官迎面拉住:“陆医官回来得刚好,院使刚刚还在寻你,说有事要同你说。”

陆曈随着这医官到了崔岷的屋子,医官敲了敲门,须臾,听得一声“进来”,陆曈便背着医箱走了进去。

屋中,崔岷坐着,桌案前医籍厚厚摞成小山,而他坐在这座小山后,神情模糊看不清楚。

陆曈道:“院使。”

屋中迟迟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儿,崔岷放下手中医籍,抬起头,扫了她一眼身上的医箱:“司礼府行诊去了?”

陆曈:“是。”

他点头:“日后司礼府那边,王医官接手,你不必再去。”

“是。”

许是她温顺,崔岷也有些意外,顿了一顿,他直起身,从桌角抽出一封帖子递给陆曈。

“枢密院来了医帖,点名要你行诊。”

陆曈接过帖子,那张漆黑帖子上金漆冷硬,花印端端正正显着两个字:严胥。

陆曈微怔。

是枢密院指挥使严胥的帖子。

她抬起头。

崔岷坐在桌前,仍是一副平静的、淡泊的神情,陆曈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隐晦的快意、或者说幸灾乐祸来。

“去吧,”他说,“别让严大人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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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劝他:“小公子,女医官不过一介平人,纵然不做什么,以戚家之名声,医官院也会有人处处为难,未来日子并不好过。”

“小公子,又何故非要不依不饶、赶尽杀绝呢?”

可就算没将他放在心上,难道连戚华楹也不管?

自打知道黄茅岗上裴云暎为陆曈出头后,戚华楹越发郁郁,迅速消瘦下去,戚玉台都心疼得不了,同戚清说了好几次,暗示应当给裴云暎一点教训。

戚清置若罔闻。

金显荣倒是大方,送了他许多“池塘春草梦”的香丸,只是他只能在司礼府点此香,回到戚府,还得用府中父亲一直用的灵犀香。

毕竟,新香丸虽气味清甜,到底廉价,正如制作香丸的主人。

想到香丸的主人,戚玉台眼神一暗。

父亲明明知道一切,却不肯为自己出头,只顾着戚家的名声。

分明没将他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戚玉台原本还指望着父亲出面,给裴家那小子一个教训,然而一连几日过去,父亲并无要出面的意思。

这令戚玉台感到颜面无光。

距离擒虎被杀,已经过去了五六日。

这五六日,戚家发生了不少事。

青烟在屋中消散,似雾慢慢弥散开来,戚玉台看了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伸手将窗户打开了。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自打在司礼府闻过金显荣的“池塘春草梦”后,回府再闻府里的灵犀香便觉厚重乏味,正如戚家严苛陈旧的规矩,实在惹人厌烦。

先是黄茅岗围场使奸人混入、玩忽职守的戍卫首领,曾是父亲举荐之人,惹得陛下猜疑,父亲上朝自证清白。后是不知是谁往御史案头上了折子,搜罗盛京近几年恶犬伤人事件,虽未提及戚家,却含沙射影得几乎是明示。

朝中麻烦接踵而至,三皇子更趁此机会落井下石,陛下本就偏心三皇子元尧,戚家一时自顾不暇。

这头忙碌起来,那头便顾不上别的。

夏夜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得出奇。

院中各处都放了冰,然而大雨将至,凉冰也无法祛除那股粘稠滞闷之感,树上夏蝉鸣叫也显出几分急躁。

香炉里灵犀香散发馥郁幽香,却把桌前人熏得越发烦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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