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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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愣着做什么?”陆谦拉她去洗手,“小心等下爹骂你。”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身后响起父亲的轻咳,板着脸道,“多半路上贪玩。”

陆曈转身。

陆曈恍惚一瞬。

她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

过去在家中,和陆谦争执吵架,总要仗着年幼先哭一通鼻子,到头来都是陆谦挨顿训斥。陆谦总说,她的眼睛里关着片大湖,眼泪说掉就掉,后来跟随芸娘去落梅峰,倒是没人可欺负。

她几乎已经忘记委屈的滋味。

她已经不爱哭了。

陆曈抬起头,轻声道:“爹、娘、姐姐、二哥,你们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传言人死后,会回到生前最留恋之地。

在落梅峰的时候,很多次,她猜测自己死后是否会回到家乡。她想回到陆家,见到家里人。

擦拭眼泪的动作停了下来,陆柔收回手,微笑着摇了摇头。

“曈曈,”她说,“你已经长大了。”

陆曈愣愣看着她。

“小妹长大了,”陆柔笑着看向她,“都可以独自一人进京帮家里人报仇了。”

“柯承兴、范正廉、刘鲲、戚玉台……你做得很好,你已经很厉害了。”

陆曈浑身一震。

像是被发现不堪的过去,她竭力想要隐藏的部分,她讷讷的,不敢抬头去看家人的表情。

“陆三,我原以为你是个胆小鬼,没想到是我走眼。”少年的声音飞扬,爽朗一如从前,“如此,将来我们也可以放心了。”

“对不起……”她语无伦次,“我……”

她想说自己不想要这般手段残忍、使心用性,她想说陆家家风严整,而她却背弃诫条,她想说很多很多,临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不必道歉。”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

她抬头,父亲站在面前,仍是那副严厉的模样,语气却有不易察觉的柔和。

“厚者不毁人以自益,仁者不危人以要名。”

他看着陆曈:“我陆家的女儿,好样的。”

陆曈眼睛又模糊了起来。

她明明已经不怎么哭了,这些年,也觉得自己渐渐修炼得铁石心肠,未曾想一到家人面前,便似又回到多年前,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掉眼泪的陆敏。

“别哭了,三丫头,”母亲走过来,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抱了抱她:“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她陡然一个激灵:“不,我不要!”

“我不要回去!”陆曈抓住母亲衣角,“我要在这里,我要和爹娘、姐姐二哥永远在一起!”

她讨厌分离,厌憎离别,眼见团圆结局,怎舍就此而止?

“曈曈,”母亲望着她,声音温柔而慈爱:“你已经长大了,孩子长大了,就要离开父母,离开家,而且你现在,还是这样厉害的大夫。”

“还有人在等你,”她擦掉陆曈的眼泪,玩笑着开口:“你忘记你那个小情郎了吗?”

小情郎?

陆曈一愣。

“我的女儿过去吃了很多苦,”母亲眷恋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长大了,变得聪明又漂亮,坚强又勇敢,我们做不到的事,她全部都做到了。”

“不要执着过去,人要向前看。爹娘、姐姐哥哥都爱着你,世上还有更多爱着你的人。我们陆家的女儿,从来都是往前走的,是不是?”

“我不要往前走。”她哭着,宛如执着追求一个不可能结果:“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眼前渐渐起了层白雾,面前的人影重新变得虚无,她猛然意识到什么,试图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恍然听见空中一声轻叹。

“曈曈……”

是爹娘的声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恋过去。”

又变成了陆谦和陆柔的嘱咐。

“再勇敢些,往前走。”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她望着空空荡荡的寂无,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来。

为何还是被留下?为何永远不能圆满?明明她已经回了家,明明已经见到了爹娘兄姊,为何还是挽留不住。

人应当往前走,可过去太沉重,未来又看不到头,眷恋与依存似根连接与现实的线,她扯着那条线,迟迟不愿放手。

却不得不放手。

“叩叩——”

死寂中,忽然响起敲门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一抬头,黑漆漆的四周里,陡然出现一扇窗。

有人站在窗前。

是个俊秀的年轻人,一身绯色锦袍鲜亮,在这黑暗深渊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着窗,他把手中装着甜浆的竹筒在陆曈面前晃了一晃,笑着开口。

“你要一直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陆曈怔然一瞬。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径自进了屋,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出来。”他说。

门被推开了。

她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层浓重长雾渐次散去,四周重新变得喧闹起来。年轻人的声音似风明朗,浑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吗?”

西街?

这名字如此耳熟,随着这句话,她看到不远处,小巷拐角处,一株枝繁叶茂的李子树在烈日下浓荫青翠,树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写着“仁心”二字。

年轻的东家托腮坐在桌柜前,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坐馆大夫老眼昏花,凑近去看医籍上的字痕,一面揉着自己搭着的腿脚。小伙计踩着凳子,认真擦拭墙上那面金光闪闪的锦旗,更俏丽的姑娘在对街裁缝铺,拿起一条绿梅绫棉裙认真同掌柜讨价还价。

姑娘回头,看见陆曈,登时绽开一个笑容:“姑娘回来了啊——”

日光浓烈而刺眼,耳边又传来年轻人含笑的声音:“你忘记医官院了吗?”

医官院?

于是她又看到了,那处她曾厌恶的、因筹谋不得不进去的府院。

她看到药室里,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乱的医籍,悉心分拣不同科类手札放入医箱,她看到老好人医正手拿苏南救疫的名册,据理力争与人争执非要在上头加上她的名字。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湿夜雨的夜雨中对她敞开心扉,孤灯下梅酒酸涩,而她醉话豪气又爽朗,拍着她的肩喊道。

“将来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双剑合璧,一起扬眉吐气!”

“祝你我成为院使!”

她恍惚着,视线落在更远处。

雾气渐渐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有满园红芳絮中面色枯黄的女子,有鲜鱼行中布满腥气摊前草屋里温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满嘴之乎者也的长须员外,有一面要给女儿寻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给她一篮李子的泼辣妇人……

他们说说笑笑,从她身边经过,寒暄与故语渐渐凝结成一根又一根细弱微妙的丝线,那些丝线牵绊着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张柔软大网。

原来,不知不觉,她竟已和这么多人有联系了。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这样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丝淡淡不舍。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下来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惊。

所有的烟火红尘倏然散去,四处骤然消失,陆曈转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妇人还是那副娇艳动人模样,披着件金红羽缎斗篷,冰天雪地里,似朵浓艳盛开的红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

落梅峰一片银白,重重山峰遥遥不见尽头,陆曈后退一步。

“留下来吧。”她温柔说着,语气似带蛊惑,朝着陆曈遥遥招了招手。“留在我身边。”

“这世上,人心难测,世情险恶,盛京有什么好呢?”她微笑着,娓娓为她道来,“柯承兴,为了私欲,亲手杀死枕边人。范正廉所图前程,罔顾无辜。你的表叔刘鲲,为了一百两银子,将侄儿送上刑台,太师府权势滔天,为平息生事,将陆家一门尽数灭口。”

她向着陆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夸赞:“下手干净利落,一个都没有放过。落梅峰来了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会杀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陆曈浑身一震,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你当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着将她额前碎发别至耳后,女子手指冰凉,比这更冷的是她的话语。

“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大仇已报,了无牵挂。”她爱怜地望着陆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这里,从此解脱?”

她拉起陆曈的手。

“毕竟,你从来没离开过,对吗?”

陆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说的没错。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没有。回头没有陆家小院,往前看不到头。她好像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里,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总是不愿想以后。

“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所以,留下来吧。”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树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经一无所有。”

陆曈任由她拉着,如幼时第一次上山般,将未来不知如何的命运交与她手,走向那处她无比熟悉的、曾度过多年的隐秘。

爹娘、哥哥、姐姐都已经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陆家老宅,回头想想,除了这处落梅峰竟无落脚之处。

旧人皆散,一无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妇人牵着她往前走,却在这时候,闻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气。

香气若有若无,芬芳冷淡,令她灵台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他说:“你真的舍得抛下这一切,对这些人和事没有一丝留恋吗?”

他说:“要学会珍爱自己。”

他说:“陆曈,我更喜欢你。”

像是有什么更深重的东西从脑海渐渐清晰,驱走恐惧与彷徨。

陆曈脚步一顿。

“你说的不对。”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我是医者。”

“医者?”

芸娘的脸色渐渐变了,讽刺地笑了一声:“你算什么医者?你救得了谁?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视着妇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讷、惶然避开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艳丽多情,从前她总觉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内心一片平静。

“我救过很多人。吴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云姝、苏南的百姓……我将来还会救更多人。”

陆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着她:“你在贪恋什么,污浊尘世,人心叵测,有何留恋?”

“我的确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陆曈挣开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过很多好人。

刑场上给她糖果的莽汉县尉、乱坟岗后救回来一路不离不弃的柔弱姑娘、街巷破旧医馆里嘴硬心软的纨绔东家、幼时苏南桥上偶然经过的好心医官……

在苏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虽然他们看起来并不起眼,不够强大,如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他们善良、坚韧,在市井烟火中赠与她温情,让她看到更强大的生机。

这生机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陆曈道:“有人在等我。”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陆曈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你从没问过我名字,我姓陆名敏,小名叫曈曈。”

“我是陆家的女儿,仁心医馆的大夫,翰林医官院的医官。”

“我不再是你的药人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着山下跑去。

山风再一次掠过她脸颊,拂过她无数次途经的地方。耳畔传来许多喧嚣的声音,一句句生动分明。

“无论陆大夫想做什么,有才都唯愿陆大夫一切顺利,心愿得偿。”

“来,祝你我成为院使!”

“姑娘,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

“苗副院使告诉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学生,让我在医官院中好好照拂你。”

“让我们来敬这位好师父,感谢她对我们陆大夫悉心教导,为我们西街教出一位女神医——”

“你与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岂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十七姑娘,日后受了伤要及时医治,你是医者,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那些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温暖的、喧嚣的、热热闹闹填满空荡缝隙。

她不再孤单了,那张细密的网柔和罩住了她,一个悲情的故事里,出现了无数偶然出现的人,他们叫着她名字,或温柔或担忧,或喜或悲,他们一同拉住她,将她与尘世牵连。

有朋友、有知己,还有喜欢的人。

她不再是一个人。

陆曈跑得越来越快,白雾随着她奔跑得步伐逐渐散去,她在尽头看到了一扇门,那扇门在黑夜里遥遥亮着一点昏黄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里不肯就息。

她推开门。

……

“有了!有气息了!”

屋子里,陡然发出一声喊声。

常进欣喜若狂地扶着床上人手臂。

那点微弱的、宛如将熄烛火的脉搏那般轻细,但它重新出现了,似骤然降临的奇迹,震惊了屋中每一个人。

林丹青泪如雨下:“陆妹妹——”

他们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她如那盏将要熄灭的烛火,不会再有重燃的一瞬。却在最后一刻,柳暗花明。

陆曈睁开眼睛。

外面很吵,她听到常进的高声吆喝,似乎在同门外的医官说着什么,林丹青的笑声无比激动,纪珣询问她的声音被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掩盖,听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面前的一个影子。

那个年轻人不同梦中恣意从容,目光相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双眼红得吓人。

她怔了一下,然后轻轻笑起来。

“裴云暎,”陆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吗?”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对方的身体竟然在发抖,抱着她似乎用尽全部力气。

陆曈任他抱着,没有说话,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掉进她颈窝,烫得灼人。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了他。

陆柔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如过去她闯了祸被父亲责骂后一般,柔声安慰:“小妹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这么爱哭。”

“从小就是哭包,”陆谦揉了揉她的头,笑着逗她,“不过,陆三,都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爱哭吗?”

陆曈的眼泪流了下来。

“哎呀,”陆柔见状,急急过来拿帕子擦她的眼泪:“怎么哭了?”

她反手抱住陆柔,像是孤苦无依的旅人终于找到回家的路,悲中生喜,喜中生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看着掌心那把包裹米纸的糖块,望向眼前人:“陆谦?”

“没大没小,”他笑骂一句,勾着陆曈的脖子往前走,“叫哥哥——”

四周渐渐明亮起来,山头红霞斜染长街,小巷中饭菜香气渐渐溢满鼻尖,有街邻寒暄的嘈杂声响起。

她看见父亲,穿着那件熟悉的半旧棉布直裰,衣领有些磨损的痕迹,她看见母亲,端着晒了香椿的簸箕从院子里绕出来,发髻沾染杏树的碎叶。

他们好好站在眼前,

陆曈停步。

熟悉的宅子,她在此生活过多年,没有大火的痕迹,没有焦木与灰烬,它仍如记忆中多年以前那般,似张泛黄旧纸,笔墨温柔。

前头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里头探出张秀丽的脸,少女一身鹅黄织锦木兰裙,似朵鲜妍绽开的春花,望着二人笑着说道:“阿谦,小妹,快点进来洗手吃饭了!”

她怔然看着,缱绻夕阳里,忽然湿了眼眶。

她讶然回头,愣愣瞧着面前一身青衫、头戴蹼头的少年。

少年背着书箱,眉眼明俊,从书箱里掏出一把豆糖塞她手里,“诺,给你的。”

这是常武县陆家的宅子。

“来了来了——”陆谦一面说,一面拉着她跨进屋门。

进门是饭堂,摆着条长木椅,隔窗是小院,院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挨着院子的三间屋子,墙上仍挂着字画。靠厨房的地方,青石缸里盛着满满清水,一只葫芦瓢浮在水面。

陆曈在路上走着。

两边全是浓重白雾,堆积化不开来,脚下的长路看起来却有几分眼熟。

沿街种满杏子树,枝头已结了青涩的果,忽然身后被人一拍,有人搂住她的肩,按着她的脑袋狠狠搓了两下:“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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