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好去处
青枫浦。
宋珩择了一间靠河的雅间。
酒博士送来菜单折子,宋珩未看一眼,只叫冯贵取出一锭银子来。
施晏微顿了顿手上包果馅的动作,抬眼看他,因问道:“何人要见我?”
酒博士摇头如拨浪鼓,如实回答:“仆也不知他是何人,但见其腰上挂着金鱼袋,想是三品往上的大官,尊贵不凡。”
太原城里三品以上的官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施晏微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宋珩二字,又问他:“约莫多大年纪?相貌如何,身高几何?”
酒博士练就一身识人的好本领,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模样生得十分俊俏,身形很是高大,大抵六尺三四。”
听他这番描述,来人不是宋珩,又能是谁。施晏微离开宋府的这三个多月里,不曾见过宋府中的任何一个人,本以为宋珩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可眼下,他竟还是寻了过来。
施晏微顿时心生不安,却又拒绝不得,她这会子若是不去,触怒于他,凭他的手段和权势,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我随你过去就是。”施晏微一壁说,一壁解了罩衣随他出了膳房。
一时进了宋珩所处的雅间,施晏微回头叫酒博士自去忙,随手合上门。
“妾见过宋节使,节使万福。”施晏微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慌乱,面色从容地道。
她唤他宋节使,却是不肯唤他家主了。
宋珩觉得有些刺耳,挑了挑眉,立起身来到她的面前,目光逡巡在她不施粉黛的素面上,沉声问:“这便是你离开宋府给自己寻的好去处?
施晏微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从容不迫地道:“妾不认为这样的去处有什么不好,妾靠自己的双手挣钱,闲暇之余便做自己想做的事,又无过多的规矩束缚,妾很是喜欢这样的惬意日子。”
宋珩闻言只是冷笑,一步一步逼近她,直至她后背贴墙、退无可退,方垂了首,语带不屑:“你口中的惬意日子便是在膳房烟熏火燎、揉面起锅换来几钱银子,时不时地上台弹个琵琶卖个笑?”
卖笑?她何时卖过笑?施晏微被他的话气急,仰首对上他的凤目,口中振振有词地反驳他道:“难道在你眼里,出卖皮肉与人做妾便是所谓的好去处?妾凭自己的双手讨活,自食其力,没什么可羞愧的。”
“好一个出卖皮肉!”宋珩被她呛得气噎喉堵,梗了好半晌才又开口:“原来某在杨娘子心中竟与那等色.欲.熏心的嫖.客无异,既然如此,某也无需在你面前当什么正人君子,但愿你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妾非断然不会后悔。妾想告诉宋节使,天下间,并非人人都会为了富贵荣华,甘愿做那樊笼中供人消遣取乐的金丝雀;这世上的女郎,也并非只有依靠男郎才能过活。从今往后,妾不愿再见你,还请宋节帅发发善心、高抬贵手,莫要自降身份,对妾这样一个小小的女郎步步紧逼。”
此话一出,冯贵只觉脊背生寒,何曾有人敢与家主这样说话,想不到杨娘子素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内里竟是这样的离经叛道、刚硬难驯,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一心盼着家主对她起那个心思。
宋珩怒极反笑,只深深凝她一眼,终究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对着冯贵道出“回府”二字,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骑马行至府门前,宋珩踢镫下马,冯贵默声跟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待到二更天,宋珩洗漱更衣上了塌,冯贵这才轻出口气,吹灭屋中最后一盏灯台,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宋珩气尤未消,反复咀嚼着施晏微檀口里那些不敬的话语,辗转难眠,直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
梦中的他置身于那日夜里梦到过的荒废古宅,梨花树下再次凭空出现那位身姿窈窕的白衣女郎,一切竟都重合了。
宋珩失神间,那女郎已然来至身前,甚至不及他的肩高,葱尖一样细白的指尖抚过他握剑的手,触至剑身,柔着声与他说话:“郎君是想用腰上这把剑降服妾身...”
说话间,玉指离开长剑往下,轻轻拢住,莞尔一笑,“还是...?”
女郎宛如莺啼的声音入耳,宋珩喉头一阵发紧,猛地抓住她在底下作乱的小手,微垂了眼帘,眼前的这张脸便越发清晰起来。
宋珩捏起女郎白嫩的下巴,凝着她的桃花眼,嗓音低沉:“杨楚音,你自找的!”
晚风吹落梨花,片片纯白花瓣落在女郎的衣发上;朦胧月色下,两道人影紧紧地交缠在一处,难舍难分。
道行尚浅的梨花妖被露宿的侠客以粗粝长剑镇压,久久脱不开身,数次败下阵来,直至呼吸浅浅、双眸氤氲,雪肤上布满大小不一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一夜混乱。
次日天光大亮,宋珩方醒转过来,褥子里湿润一片,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掀开半盖在身上的团花锦被,自去螺钿梨木衣柜里取来干净的亵裤换上,披了外衣唤冯贵送水进来。
冯贵端起他净过面的面盆,正要出去,宋珩忽然叫住他,面色阴沉地吩咐道:“床上的褥子,叫人扔了。”
实在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冯贵楞了片刻神方回过味来,点头应下后端水出去。
不多时,宋珩在外间用膳,冯贵进到里间,只堪堪往那褥子上瞧一眼,忙不迭地卷成一团,塞进盆里带出去,吩咐橘白待家主用过早膳出门后,再进去铺一床新的褥子。
宋珩用完早膳,起身往官署走去,并不叫冯贵跟着,而是令冯贵往太原都督府走上一遭。
施晏微一夜不曾睡好,晨间便顶着一张气色不佳的脸去寻崔三娘,道是她要离开太原,往后不能继续在膳房帮工,客人们常用的几道糕点方子她已尽数写成册子,交由催三娘过目。
崔三娘听后不解,少不得问上她两句:“好好的缘何要离开太原?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弱女子倒要如何安身立命?”
施晏微从容道:“天大地大,总有我能容身的地方,三娘无需为我忧心。有一件事还要问问三娘,我欲往别处去,倒要去何处办理过所?”
崔三娘思忖片刻,回答道:“应是城北的都督府。”
施晏微谢过崔三娘后,拿粉遮住脸上的疲态,戴了帷幔往城北而去。
进了都督府,排队领来填写申请事项的纸张,施晏微以两枚开元通宝在都督府外的小摊贩处借来笔墨填写信息。
待填写到保人处时,施晏微犯了难,只得先回去求助于崔三娘。
崔三娘不过看那纸张一眼,旋即含笑道:“我来替你签就是,这有什么。张二娘常往外头采买茶、酒,也是我和柳三娘、黄四娘替她作保。”
说话间,叫人去请柳三娘过来,二人一齐为施晏微做了保人。
午后,施晏微将填写好的申请单送至都督府,雇了驴车回去。
酉正,宋珩打马归府,冯贵一早就在府门处侯着他了,见他离镫下马,忙从长凳上起身来到宋珩身侧。
“家主,都督府那边派人递了消息过来。”
“方才是仆有眼不识泰山,竟冒犯了郎君,还请郎君见谅,下走这就去请那位娘子过来。”酒博士弯着腰赔完礼道完歉,推门出去,火急火燎地去膳房请施晏微过来。
酒博士着急忙慌地来到施晏微身侧,额上直冒汗,“杨娘子,楼上雅间有贵客要见您,还请杨娘子随仆走上一遭。”
“非是仆有意阻拦,实是东家有令,我们这儿的女郎等闲不见外客,还请郎君多担待着些。”酒博士赔了笑脸,将那银子往冯贵面前挪了挪,旋即转移话题:“我们这儿新出了菜品和点心,二位郎君可要瞧瞧?”
冯贵见好言好语无用,遂换了副面孔,板着脸正色道:“我家主人身份尊贵,今日非要见到那位娘子不可,你且看看他腰间悬着什么,若是耽误了公家的要事,你可担待得起?”
酒博士叫他唬了一跳,忙低头去看宋珩腰上悬挂的物件,乃是一个金制的鱼袋,绕是他不识字,却也听东家说过鱼符、鱼袋里头的门道,如这等金鱼袋,乃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方能使用的。
话毕,亲自扶着薛夫人坐下,而后往她对面位置的落了座。
疏雨叉了窗子,抬腿出去,吩咐廊下的晾手帕子堆雪去烹热茶送进来。
薛夫人轻轻拨动手里的檀木佛珠,缓缓开口道:“自二郎那日送别罗节使后,老身一直未能得见你;如今好容易家来了,少不得要向讨你一句实话:那罗五娘,你心中对她可有意?”
冯贵将银子往桌面上搁了,垂眸看那身量矮小的酒博士,客套道:“去将膳房那位做糕点的娘子叫来,就说有贵客要见她。”
酒博士犯了难,他们这儿是酒肆,又不是教坊,哪有叫肆中女郎出来见客的道理。
宋珩连连道是,祖孙二人又寒暄一阵,宋珩告辞离了薛夫人跟前,并不打算往府里歇上一日两日,出了府往军中处理军务。
至酉时,宋珩在军中与将士们一道用了晚膳,打马而出,径直往坊市而去。
宋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神情淡漠地道:“罗五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性子沉闷冷淡了些,不知是不是能容人的,倒未必是某的良配;依她的相貌家世,日后自有更适合的郎君来配她。”
能容人。薛夫人听得这三个字,心下便已明白他当真是还挂念着杨楚音,定是要将人纳进府来为贵妾的了。
薛夫人立起身来,抚上他的胳膊,眼圈一红,低低道:“瘦了,想是这一仗打得不易罢?可有受伤?”
宋珩摇头,平声安抚她道:“不过是些皮外伤,早已痊愈,阿婆无需悬心。”
此番他与这位罗五娘虽未瞧对眼,然而北地还有不少适婚的士族女郎,未必没有能入他眼的。
薛夫人正思量着,又听宋珩语气平平地道:“山南西道素来与宣武交好,这次的事未必没有江晁的手笔,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某并无心思考虑娶妻之事,还请阿婆代为留意一二,待过完元日,开了春再做打算不迟。”
“明年二月你就二十七了,可不许再寻借口推脱婚事。”薛夫人蹙眉正色道。
家主这是下定决心,欲要将杨娘子纳进府里来了。冯贵心中窃喜,暗道他身边是该有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相伴,他日为家主开枝散叶,也是一番造化。
“家主只管安心就是,奴自会将事情办好。”冯贵轻笑着说道,命人去膳房传膳。
待用过早膳,宋珩于落地铜镜前略整了整衣衫,去翠竹居问薛夫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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