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温酒
曹操颔首觉得有理,目光望向王粲,可王粲此时已面露窘色,答应也不好,拒绝也不是,最终只能勉强露出笑来应诺:“丞相有令,臣当竭力试之。”
旋即王粲又朝阮瑀拱手,咬牙切齿地感谢道:“弟多谢元瑜兄让功之举啊!”
那日在纪南城,徐干与王粲发生过口角,身为记室副官的阮瑀倒是始终沉默。王粲本以为,毕竟同为蔡邕弟子,阮瑀是偏向自己的,没想到挖好的坑在这等着呢!
“哦?竟有此事?”曹操看向杜袭,因为相隔太远,他并不知道张羡起兵的具体细节,更不知其谋主是谁。
杜袭竟也不晓,毕竟那会他早已北归曹操。
王粲遂暗暗得意,说道:“此事极少有人详知,其实张长沙的帐中智囊,正是臣的好友,长沙郡孝廉,桓阶,桓伯绪!”
……
少顷,曹操听王粲说完桓阶事迹后,拊掌大赞道:“此真英杰大才也!当年掎挈刘表之功,张长沙与桓伯绪应各分一半。”
但又立刻目露怀疑:“既然桓伯绪之谋匿而未布,连刘表都不晓内情,仲宣又是因何而知呢?”
王粲道:“因臣早年去游于长沙时曾拜访临湘,与桓伯绪有旧,后来又从知晓内情的长沙士人口中得闻此事。”
曹操这才释疑而笑:“既如此,待张长沙棺椁北上时,我会派人将桓伯绪一并征辟,入我幕府,仲宣且为我修书一封送去,劝他出仕!”
“诺!”王粲应下此事,目光旋即瞥向同门师兄阮瑀,那意思很明显:虽然你我都以文章而闻名,但与你不同,我还能向丞相举荐贤才,在军国之事上也参赞一二,比你有用!未来有了这些被举者相助,我还能在仕途上,爬得比你更高!
阮瑀明白,却只淡淡一笑,浑然不在乎。
而曹操则因桓阶之事感慨起来:“荆土奇才,何其多哉,刘表却不能知人善人,此其败亡之由也。子绪,这些避在江湖的贤能之士,我想要统统得而用之!”
曹操爱贤是出了名的,先前拿下襄阳后,他在行军途中与蒯越交谈数语,听他指点荆扬形势,便高兴地给留守许都的荀彧去信,说:“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
“丞相已经想到臣前头去了。”杜袭笑道:“这正是臣要提的定荆第五策,‘庶士倍禄’也。”
这却是与杜袭前三策一样,都出自礼记“武王克殷反商”那一段,所以曹操很清楚其中漏了什么,遂道:“且慢,子绪,伱第四策‘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呢?”
杜袭道:“因为这句话的前一半,丞相早就令臣做了啊!荆州的‘箕子’,便是臣奉命先赴江陵时,丞相嘱咐我入城后一定要去牢狱中释放的韩嵩,韩德高。”
曹操对韩嵩可不陌生,此人出身南阳郡义阳县寒门,虽是贫士,但却好学博闻,渐渐也在故乡知名,又机缘巧合拜入同样幼时贫贱的大名士郭太门下,从此也有了“党人”的标签。
韩嵩在党锢之祸时逃入山中,等到清流重新上位,袁氏等三公数次征召韩嵩出来做官,都被他屡拒。董卓之乱后,韩嵩避难汉南,被同是党人领袖的刘表辟为从事中郎,但刘表只是想利用韩嵩的名望,却不真正重用他。
后来曹袁两家对立,刘表安坐观望,就令韩嵩作为使者,以朝贡天子的名义,到许都见曹操,以观虚实。曹操那会刚刚战胜于官渡,礼遇韩嵩,给他极好的印象,于是韩嵩回荆州后,深陈曹操威德,说他今后必能灭袁绍而一天下。又劝刘表不要再犹豫了,还是快点遣子入质,投了吧。
于是刘表大怒,怀疑韩嵩已经被曹操买通,打算出卖荆州,遂准备找借口杀掉他。后来在蔡夫人及蔡瑁力劝下才饶了韩嵩一命,但仍将他囚禁在江陵,以震慑投降派,这一关就是数年。
杜袭已经奉曹操之命释放韩嵩,此刻便道:“韩德高乃郭林宗弟子,出身清流,在荆州颇受人敬重,号称‘楚国之望’,又于刘表群僚中最早提议归顺丞相。臣以为,丞相还应提升他的官职,任为卿大夫,就像武王对待箕子那样,复其位,使视商礼乐之官。”
“而丞相想要征辟贤才一事,正好可以让德高望重的韩德高出面来做,可令其品评州人优劣,将还隐于江湖的士人擢而用之,如此,必能尽得荆州土客士人之心!”
言罢杜袭下拜道:“这便是臣定荆州、收人心的全部五策,还望丞相采纳。”
全程见证这五策的徐庶,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惧意,确实如杜袭所言,只要曹操一一推行,足以影响荆州的士心向背,而失去士人冠族协助后,自己和阿绍想要“令荆州幽而复明”,变得难上加难。
徐庶同时也对杜袭这老乡颇为忌惮,心道:“颍川四士中排名次席的‘杜’便如此了得,那名列魁首的‘赵’又得有多厉害?”
“善,大善!”而曹操喜不胜收,扶起杜袭道:“韩德高如今何在?今日江陵文武中,为何未见到他?”
杜袭说:“韩德高因年纪颇大,又久拘狱中,腿脚有寒疾,已难以行走,故未出城拜迎丞相,如今正江陵家宅中休憩。”
曹操非但不以为忤,还道:“我这就亲至其家拜访,待以交友之礼。”
而直到这时,曹操才发现,窗外的天色早已大黑,侍曹掾正带人在厅堂内点上灯烛,此刻又来曹操跟前问道:“丞相,蔡郡守家的别院,还去么?”
“当然不去!”曹操一摆手,让侍曹掾将还在外面等候的蔡瑁打发走,又对自己的臣僚们大笑道:“诸君,吾之好贤,胜于好色也!”
厅堂大门开启,曹操正要带许褚等人出去,却感受到了外面的寒意,等候在旁的衣冠属立刻捧着裘服给曹丞相披上,曹操又看了一眼衣裳略薄的杜袭,对侍曹掾道:“速取热酒来!”
……
侍曹掾太了解曹操,早就令食官属准备酒水,此刻便立刻出去,朝塾中正温酒的一大一小招手。
“二舅,侍曹掾呼吾等了。”
张绍眼尖,出言提醒夏侯霸,此时温酒炉中的水早已滚开,将青铜觚里的好酒热得微烫,夏侯霸遂将两觚取出,与青铜爵一起端在食案上,带着张绍就朝厅堂走。
见到来的居然是夏侯霸,而张绍跟在后面,侍曹掾先愣了一下,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曹操也正好带众人出到厅堂门外。
张绍看见徐庶走在众人末尾,而曹操位于最前头,寒风拂动他的长髯。
曹操对身后的杜袭道:“子绪,你说的对,这荆州虽降,但依然未定,唔,就像是冬日的凉酒,虽已攥在手中,但入口仍嫌齿寒。”
曹操看到了酒,却仿佛未注意到侍酒者的不同,他目光里只有天下大事,只令夏侯霸将冒着热气的烫酒分别倒于两爵之中。
这是许都考工专门为曹操定制的“兽头銴圆腹夔纹平底爵”,规格颇高,曹操端起其中之一,顿觉入手温暖。又回头将其递给杜袭,杜袭忙道不敢,曹操却硬将爵塞到他手中,笑道:
“而子绪的这五策,则如微炭文火,看似不烈不灼,实则润物无声,能替我将荆州寒冷的人心慢慢焐热,烘烫!如此良谋,胜过了李左车为韩信所献镇赵抚孤之计,我当酬君!”
曹丞相又端起另一爵,竟双手捧着,朝臣僚杜袭敬去。
“来啊,子绪,你我同饮。”
“此酒,正温!”
……
饮罢,曹操带着杜袭、王粲等几位在荆州时跟韩嵩打过交道的掾属连夜去往韩家拜访。徐庶虽然也是流寓荆州的士人,但他仍属于丞相幕府的边缘人,曹操甚至都不记得捎上他。
长史袁霸在留下来的人里职位最高,便给大家安排工作:“诸君,丞相念吾等辛劳,已令郡守府仆役做了饭菜送来,就摆在隔壁院中,吾等且去果腹,今夜还得继续秉烛,忙碌于案牍呢。”
众人应诺,陆续往隔壁院门走去,徐庶跟在后头,经过还在塾中收拾温酒炉和酒器的张绍与夏侯霸身旁。不等徐庶想好要不要停下与张绍交谈、是否会引起他人怀疑,就见张绍向前一步,大大方方地朝徐庶执弟子礼,态度甚恭。
“学生见过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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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铭是要说死者好话的,这次政治意味十足的表演,更是得拔高溢美、夸饰捧扬。就等着看王粲是如何自食其言,厚着脸皮将阿谀刘表的话,统统换到张羡头上吧。
而眼下王粲吃了个哑巴亏,却也不甘心,欲令阮瑀知道自己的厉害,于是对曹操提议道:“丞相,既然要表彰张长沙,那当初游说张君举义兵,并为其筹划的那位智谋之士,岂不也应该一同征辟任用?”
王粲自无不允,于是一篇《三辅论》便脱笔而出,怒斥张羡是“长沙不轨,敢作乱违”,说刘表是“去暴举顺”。接着就是一通“刘牧履道怀智,休迹显光,洒扫群虏,艾拨秽荒”的马屁。
这文章没传到曹操那,同为文人的阮瑀却知道,遂在今日故意将活推给王粲。
王粲也难啊,若他拒绝并说自己曾骂过张羡,不宜作文,那就会让曹操笑话。眼下硬着头皮接下任务,那阮瑀、徐庶他们就有乐子看了。
同时张羡还遣使北诣曹操,曹操那会正因久久未能分出胜负而焦头烂额,很担心刘表背刺,闻讯大悦,立刻以天子名义拜荆州刺史,支持他和刘表打擂台。
只可惜张羡没撑太久,便兵败退守长沙,病死后城破,诸子被刘表杀尽。但张羡父子牵制了刘表全部兵力,为曹操争取得宝贵的数月时间,撑过了最艰难的对峙阶段。
这样的人,当然得重重表彰!曹操早就追封张羡为亭侯,又让时任西鄂县令的杜袭举荐张羡的族中子弟为官。只是那会他对荆南长沙鞭长莫及,管不了张羡的身后事,如今荆州已平,确实可以将封墓铭碑补上了。
一旁的徐庶将两位文人作态都看在眼中,一时忍俊不禁,只差捧腹大笑了。
曹操不晓得其中奥妙,徐庶那会就在荆州,自然清楚。当张羡举兵时,刘表率军讨伐,为了显得师出有名,特令府中王粲来写文宣传。
阮瑀一本正经地说道:“臣铭记先师之言,故若非久识之人,绝不轻易作铭。臣与张长沙既非同乡,素未谋面,连他生前容貌也不知,如何敢落笔为他一生定论呢?”
言罢,不等曹操面露不快,阮瑀又及时推荐了另一个人,看向侍立在侧的文学吏王粲:“而王仲宣与张长沙同府共事多年,听说还曾南游湘沅,与张长沙宴饮谈笑。加上仲宣文采独步于荆汉,下笔成篇,人尽皆知,臣以为是为张君撰铭的最好人选!”
杜袭早就打听清楚了:“刘表深恨张长沙,攻入城后将其掘墓抛尸,幸有当地士人百姓受其恩遇,将他尸骨重新收敛,埋于湘水旁。”
曹操叹道:“忠良之骨焉能久留卑湿之地,待长沙归顺后,立刻派人南下,为张君迁墓!奉还其故里南阳郡西鄂县,以列侯之礼下葬,墓室绣墙题凑,再立大碑,以旌功勋。”
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建安五年,曹操与袁绍终于反目,两大军事集团对峙于官渡。当时曹操刚刚将刘备逐出徐州,招降南阳张绣,江东孙策也遇刺身亡,唯一还担忧的势力,便是荆州刘表。
刘表是袁绍名义上的盟友,建安年间也屡屡与曹军交战,争夺南阳地区。此人虽无四方之志,但只要派兵做出策应袁军的举动,也足以让曹操腹背受敌。就在这关键时刻,刘表手下的长沙太守张羡却打着响应许都朝廷的名义,联合武陵、零陵、桂阳共同举兵,长江以南顿时不为刘表所有。
他旋即望向记室属阮瑀道:“元瑜,自中兴以来,碑碣墓铭之风云起,然若论文采之博,用语情深,莫高于蔡伯喈。元瑜受学于伯喈先生,碑碣得其真传,就由你来为张君作墓志铭,如何?”
蔡伯喈便是蔡邕,他多才博学,一手碑文更是闻名朝野,公卿名士都以死后找蔡邕来题铭为荣,其中不乏名篇。诸如清流魁首郭太的《郭有道林宗碑》,还有曹操忘年之交桥玄的《故太尉桥公庙碑》,都出自蔡邕之手。
由蔡邕弟子阮瑀来题墓铭,无疑颇为合适,然而阮瑀却推辞道:“先师虽然多为贵人作墓铭,但其晚年却颇为懊悔,曾对臣说。‘吾为碑铭多矣,然多有惭德,何也?吾与不少墓主既不相识,更不详知其行节,只是受人重金所托,勉强下笔,故文辞虚浮,情亦不真,你切不可学我’!”
曹操的幕府秘书们效率很高,已经开始了下一个议题,杜袭的安荆州人心第三策,“封王子比干之墓”。
曹操已猜到此事当如何实施,捋须笑道:“定是为已故长沙太守张羡迁墓,乃至于立铭表彰。”
杜袭道:“然也,看来这是丞相心中早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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