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春宴
他父亲早逝,而秦家如今又与他二叔裴礼贤交好,那么秦真真退了他这门娃娃亲,也是情理之中。
当年定亲不够郑重,如今退亲也十分简单,把当年信物交回后,甚至连封书信都没有,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去。
当然,他是不怪秦真真的,他自己身陷囹圄,没有怪人家女子的道理。
他和李蓉,那就是前世的冤家。
合作了一辈子,猜忌了一辈子,他本以为李蓉对他,就算没有夫妻之情,也当有朋友之谊,没想到最后权势面前,她还是能眼都不眨对他痛下杀手。
不过他死了,她也活不了。
她送他利刃,他就送他一碗毒/药穿肠。
他们之间从来没什么亏欠,命也一样。
人之怨恨,无非不公,他和她过往三十年,也没什么不公平。他心有所属,她身边有人;她赠他刀剑,他予她砒霜。
如此想来,哪怕她杀了他,他竟然也没有多少怨恨。如今重来一遭,想到要再娶李蓉,竟然也没多少愤恨。
甚至于,他还忍不住想。
十八岁的李蓉,还是有几分天真良善的,见到他偶尔会脸红,挑起盖头那天抬头盈盈一望,笑里带几分真挚认真,拿了交杯酒同他说:“裴文宣,不管是咱们是因着什么在一起,既然成了夫妻,我还是想同你过一辈子的。”
如果这一辈子,他这一辈子没有管秦真真,或者他告诉她一切,由她决定,她就不会和他分开,不会认识苏容卿……
或许,他们还是能当一对普通夫妻,白头到老。
想到这里,他竟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冲动,但他立刻又压了下来,清楚意识到,这个十八岁的李蓉,不是他认识那个李蓉。
只是这样也好。
上一世的猜忌和斗争,他已经累了。如果可以,他也想有个普通家庭,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至于秦真真……
或许是她去得太早,他想起她的面容,竟有些模糊,只觉重生回来,大家各有命数,不必多有牵扯。
实在看不下去,同李蓉说一声,李蓉应当也不至于让她去死。
年少时他不熟悉她,总还以为受着圣宠长大、被皇权庇护的公主,对于与丈夫有瓜葛的女子,恨不得杀之,但如今相处几十年,他却也知道,莫说他与秦真真没什么,就算当真有点什么,李蓉怕也不在乎。
她早就不在乎他这个驸马了。
想到这点,裴文宣自嘲一笑,人也慢慢平静下来,懒得再多想,只想随遇而安,便转过头去,同童业淡道:“回去吧。”
他如今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赐婚圣旨就是。
然而他在屋里等了几天,赐婚圣旨没来,一份平乐公主的春宴请帖却送到了他府上。
平乐是李蓉的封号,看着那张花里胡哨的请帖,裴文宣有了几分不安,他皱起眉头,不由得开始回想——上一辈子,他参加过李蓉举办的春宴?是他年岁太大失忆了,还是现实和他记忆脱轨了?
裴文宣在家中反复揣摩思索着这场春宴是怎么回事时,李蓉就在宫里,兴高采烈安排着春宴。
她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年少的时候还觉得喧闹,年纪大了才知道,老年人就喜欢看年轻人一面嫌弃一面闹的热闹。
这让她觉得朝气蓬勃!
除了安排春宴,她还有许多事情做。
她先去重新挑选了一堆衣服,把自己以前那些个黑的白的冷色衣服全都送去压箱底,专门弄了些红的金的这种艳色,将她整个人打扮的艳光四射,明媚动人!
而后她又将自己上一世那些个保养流程全都搬了过来,每天从早到晚按摩泡澡上香膏,不放弃一丝细节,充分享受着当公主的美好。
最后她还得在有空的时候听静兰给她回报那四位公子的行程。
卢羽每天在家蹲着数蚂蚁,已经数清了了两个蚂蚁窝,和蚂蚁交上了好朋友。
杨泉近来在练兵场打架,把三位同僚打入了医馆,然后自己被老爹抽倒在床上,已经在床上爬了两天了。
崔玉郎最近在青楼酒兴大发,写了三十首诗,饱受好评。
至于裴文宣,每日上班,练字,年纪轻轻就活成了一个朝堂养老官员,每日最奇怪的事就是总站在自家门口,仿佛在等什么。
当然,最后成功的等到了她的春宴请帖。
“这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李蓉在花瓣池里泡澡听着静兰汇报这些事,忍不住问了句,“当时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有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八品小官,怎么会接到平乐公主的帖子?是不是高兴疯了?”
“没有,”静兰神色平静,“当时裴大人脸色不太好,他身边那个叫童业的小厮问他怎么会收到帖子,是不是送错了人。”
“他怎么说?”
“裴大人说,”静兰一板一眼,“帖子没送错,他长得好看,这帖子肯定是你送他的。”
一听这话,李蓉忍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头一次知道,裴文宣对自己的脸,竟自信至此。
不过——李蓉很快有些疑惑——裴文宣怎么知道自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的?
这个问题李蓉放在心里。
时间过得极快,李蓉感觉自己刚适应长乐宫的生活,便到了春宴。
春宴头一天,她提前先去了自己郊区的别院,错开了第二日京中其他世家的行程。等第二日清晨,各世家公子小姐陆续赶了过来,院外一时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各家马车都是华贵精致,仆人前呼后拥,看上去十分体面。
没了一会儿,两架坠玉马车前后而来,前方的马车上坠着个玉刻的“苏”字,而后方的马车上则坠了一个“裴”字。
华京两大盛族前后而来,所有人纷纷避让开去。
没了一会儿,马车前后停下,前方苏家马车中率先探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袭白色锦袍,玉簪束冠,眉目清俊温雅,气质儒雅动人。
他刚一出现,便有人急急叫了出来,大声道:“苏公子,你也来了!”
“公主相请,”苏容卿开了口,笑着道,“哪里有不来之礼?”
说着,他便下了马车,让仆人赶紧为后面马车让路。
苏容卿一出现,所有人便都汇聚起来,大家热热闹闹同苏容卿说着话,裴文宣下来的时候,便没有多少人在意。
裴文宣自己下了马车,听见苏容卿的声音,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这是后面二十年一直陪着李蓉的人,他不喜欢他。
他对苏容卿的厌恶,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毕竟,就算他和李蓉都说得清楚,各自有各自的日子,可苏容卿始终是对于他尊严的一种挑战,就像秦真真之于李蓉。
这种厌恶无关于情爱,而在于人心中那点自尊。
只是这毕竟已经是下一世,裴文宣觉着计较前世的事有些不理智,他迅速转过头去,领着童业一起往院子里走去。
苏容卿虽然和人说着话,脚步却是没停,和裴文宣一前一后走进庭院。
这时候李蓉也醒了过来,她梳妆完毕,打着哈欠往举办主宴的院子里赶过去,才到院落门口,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和后来有些许变化,却依旧是她刻在了心里的。
她太熟悉那声音了,下意识便回了头。
而后她迎面就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白衣玉冠,含笑而立;另一个蓝袍金冠,看着她呆愣出神。
他们一个儒雅温和,一个清俊中正,两个人相距不远站着,可谓艳色惊人。
李蓉看着两个人,有了一瞬间愣神,而这时候,苏容卿最先回神,朝着李蓉行礼,唇齿之间,是他当年无数次念过的句子。
“微臣苏容卿,见过公主殿下。”
按着时间,赐婚的诏书应该很快就会下来。重来一次,他还是得娶李蓉。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
后来应当是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刚好让皇帝看上,然后许给了李蓉。
以李蓉如今的身份,真给她找一个贫寒子弟,面子上过不去,天下怕是议论纷纷;给她找名门盛族,那就是如虎添翼,皇帝不得不惧。就他这样的,看上去有些身份实则毫无前途,最合适李蓉。
有了驸马身份,裴家才开始重新重视他,而他在朝堂上才有真正的靠山。
听了这话,裴文宣终于抬眼,回了一声“不必”之后,洗了把脸,便直接出门。
他走出庭院,童业赶紧跟出去,憋了片刻后,他终于才道:“公子,有什么事儿您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吧,或许好受些。秦小姐来退亲,这也不能怪秦小姐,她对您也是真心的,就是……”
“不必说了。”
后来呢?
裴文宣努力回忆着。
现下的日子,应当是他刚刚被退婚之后。
他父亲当年还在时,为他与世交秦氏女秦真真定了一门娃娃亲,年纪定的早,到没有什么太过郑重的仪式,互相交换了玉佩,便算定下了。于是他与秦真真自幼相熟相伴,谨遵媒妁之言,将其视为未来妻子,多加照看,谁知变故突生。
裴文宣见童业越说越多,顿下步子,扭头同童业吩咐:“这事,日后不必提及。”
说着,他双手拢袖,站在庭院外,遥望着远处宫城中的高塔。
旁边侍从童业战战兢兢看着他,小声道:“公子,您还好吧?”
打从清晨起来,他问了他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就一直发呆发到现在了。裴文宣平日虽然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但鲜少这么沉默过,童业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接着道:“公子,你要是不舒服,我去给你请大夫。”
高塔高耸入云,红漆金瓦,檐下悬着铜铃,风吹起来时叮铃作响,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当年他在丞相府,偶遇烦心事,就喜欢站在庭院中抬头仰望远处高塔,而今这个习惯似乎保留了下来,此刻望着高塔,他内心慢慢沉静下来,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处境。
他记得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刚在老家守孝完毕,回到华京,他二叔把持着裴家,他母亲又软弱可欺,终日称病避祸,他虽然是裴家最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却饱受家族人排挤,身为华京盛族裴家的嫡长子,却只能去刑部当一个小狱卒。
李蓉的人悄无声息潜到裴家时,裴文宣正站在一盆清水面前,静静打量着自己的容貌。
竟然活过来了。
他看着将将二十岁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只是多年朝堂生涯让他学会了内敛情绪,哪怕内心翻天覆地,面上也是一派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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