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新丰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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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汝愚不由气结,“阴维秀”这个名字还是不错的,只是让没口德的人糟蹋成这样,他俨然忘了是他第一个说出“阿秀”这名的。

张仲道继续说道:“我们以后叫他‘秀儿’,他听了是不是更气啊?免得他总叫你光头将军。”徐汝愚还是没来得及躲得,给他一掌按在头上。

张仲道捻了几下,旋掌一收,坏笑着避到一侧。

想到这里,徐汝愚不由放声悲歌:厥土之膏,亩价一金,本为我有,无奈为强豪之所侵;厥土之膏,青苗离离,幼曾扑蝶,无奈为世家之种棘(世家大族任由沃土杂草丛生,也不让流民耕作)。

反复歌吟,抑扬顿挫,间又长息不止,不觉两行清泪流下,滴落在微微寒芒的清刃之上,发出冽然清音。

张仲道虽然听不大懂歌中词义,却也听出徐汝愚声音中的不尽哀愤,一时怔住,也不知道如何去开解他。徐汝愚在宛陵除了与廖廖数人关系密切之外,对旁人俱是言笑淡漠,从不赴人宴请,旁人俱说他孤傲自赏,只因其战功赫赫,身份殊易,也无人说他什么。

只有张仲道与他相处日深,明白他心中想法。徐汝愚也常常将心中所思告慰于他,曾言:“盛宴百金,流民十人。”

张仲道知道他是指东海当时流民卖身世家,作价十金之事,宛陵也不能免俗。

张仲道本是流落孤儿,在遇到长叔寂之前,四处乞食苟全身躯。后因天生异禀为长叔寂从离乱百民中慧眼识出,得他传授武艺兵法,又得陈昂赏识,被收录为陈族旁姓子弟,方才摆脱凄苦的命运。

难得多年来赤子之心未失,也比徐汝愚更能明白离乱之民的苦难,只是他生性豁达,隐而不显。也因此对徐汝愚亲近之情日深,得知他功竟便会离开东海的打算,益加敬佩他,与敌交战之际,俱是护在他的身侧,维护他的周全,也是因为这样,数月间凶战连连,徐汝愚都能做到毫发不伤。

徐汝愚常常因此怪他:“强敌都让你接去,我不经历硬战如何能提升自己的实力。”

张仲道听罢,嘿嘿坏笑:“你要硬战?看我戟来。”便借机将他杀个落花流水也。

青凤骑营千余骑继续在深夜中潜行,过了三十里铺西首的大石桥,战马衔枚,避开官道硬土,专挑野处软泥地行进。虽说,驰速放缓许多,但马蹄声被软泥地吸收,隐入夜色之中,悄无声息,比厚布包裹马掌还要有用。

白石军驻于新丰城东南侧十里处,营寨安在一处丘陵之上,下临一条曲延清溪,寨墙四周遍插火把,松脂燃烧哔哔作响,将数十步内的空旷野地照得纤毫毕现,数百斥候在数里范围内游弋,并于要隘之处设有多处暗哨。张仲道悄声潜入,见营防严密如斯,又悄然返回,心中却是大骂不止。

“阿秀这次学得很乖,应是无机可乘。”

“这是当然,若是你再能拾着吃下,老天对白石军也太不公平了。”

张仲道闻言眦目,徐汝愚理也不理,说道:“我们现在离白石、青州军甚远,应当不会被发现,你素潜入新丰城中,令午马营出一千精骑出城接我们,叫他大张声势搞成二千人的样子。”

“你是说让阿秀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

“你也不笨,昨天才跟说到敌显我隐、奇兵可用的事。”

“那怎样才能不让阿秀识破呢?”

“你笨,方肃又不笨,何况还有干爹,你去就是。”

“看你是想不出办法,推脱给别人罢了。”张仲道嘀咕一句,就隐入夜之中。

徐汝愚见给他识破,不由嫩脸一红,幸亏是在夜色之中无人发觉。

千余青凤精骑沉陷于犹如浓墨的夜色中,静谧如斯,偶尔战马响鼻声起,尤显刺耳,草丛间唧唧虫鸣不绝如缕,似要将生命在有限的数日尽数耗尽。

游骑归报,午马营在数里之外。片刻,千余骑午马精骑与青凤营合在一处,徐汝愚借着微光,见领队之人阔面长髯,正是他干爹陈昂。

陈昂忙于军务奔走数城之间不息,偏是徐汝愚所驻防的齐川城却让他放心,所以与干儿见面时日实无良多,此时听得徐汝愚已在城外,按奈不住亲犊之情,亲自领了一千午马精骑来配合徐汝愚的隐踪奇谋。

除了遥遥得闻几声微微响鼻,再无任何动静,以陈昂之能,也是近至里许,敏锐张驰的心神才捕捉到这支精骑的存在,若如蜇伏于夜色中的凶兽。

陈昂心中大喜,青凤精骑在徐汝愚的统制之下,短短半年之内,脱胎换骨一般,隐隐挤身天下最强精兵之列。

徐汝愚翻身下马,迎向陈昂,见午马精骑马蹄铁掌皆包裹厚布,长戟未端也用厚布团裹,心想:午马精骑行进时,长戟尾梢击地,所发声响与马蹄相近,混淆敌营地听术高手,使之以为有二千骑兵密密出城,现在阴维秀不仅想不到青凤营的存在,还会被疑阵所惑,今夜怕是难眠了。

徐汝愚下令青凤骑营众人依样用厚布包裹马蹄,又向陈昂赞道:“长戟裹布的法子,真是绝妙。不知是何人所想?”

陈昂讶道:“不是你吗?”

两人随之恍然有悟,齐齐向张仲道望去,只见抬手搔头,似是有几分有不好意思。

陈昂笑道:“宛陵又添一员大将。”

世家大族少有不崇尚武风的,所以勇力之人材济济,不会缺乏冲锋陷阵的勇将,徐汝愚数月来武功精进不少,在宛陵依旧算不上一流好手,却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材最是难得。宛陵堪称擅谋略又武勇过人的将领,除陈昂外,只有陈预、方肃等廖廖数人。虽说张仲道武勇在东海青年一代中堪称翘楚,但素来相轻谋略,故不为陈昂大用,将职反至不上亲弟张季道。

现在见张仲道出此奇思,哪能不欢心大悦,忙执过他的手,又过徐汝愚的手三人并肩跨入新丰城守府中。方肃与新丰众人已在大厅备下酒宴。

方肃拉过徐汝愚,朗声道:“汝愚,这新丰众人一听是青凤将军亲自来援,都从被窝里爬出来,要看看你是何怪模样,为何每回都能吓得敌人望风而逃。”

徐汝愚虽然数次在新丰周边作战,却无暇进入新丰城中,所以与新丰众人都是第一次相见。众人听方肃如此,一齐发声大笑。

徐汝愚见宴间俱是寻常猪羊肉肴,知道是深知自己禀性的方肃做的安排,向他感激望去。草草用过晚宴,徐汝愚便要询问新丰战情。

方肃说道:“更深漏尽,军议明日再进行吧。”说罢,领着众人退去,只余徐汝愚与陈昂在内,好让他们一述父子之情。

陈昂执住徐汝愚的手,来到偏厅。徐汝愚来宛陵后,两人只在都尉府匆匆小聚数日,新丰被围,陈昂一直呆在新丰主持防务。后来都各自忙于手中的事务,难得有隙相见。

两人聚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十日之多。徐汝愚日后在齐川一带屡屡攻敌,陈昂闻听也很是幸慰,只是担忧他的武艺修为。青凤营成为宛陵最精锐的部队,所面对的敌手也就相当强硬,徐汝愚身手虽说有长足进步,但在高手如云的军伍之中,却不突出。若是徐汝愚在战场生出意外,就悔之莫及,偏偏军中又少不得他,陈昂最是为此提心吊胆。

张仲道拒绝陈昂的提拔,正中了陈昂的下怀。张仲道在东海青年一代中堪称翘楚,有他在徐汝愚身边,能让人放心不少,并且不让他领兵,而做徐汝愚的辅职,其意便是要他在在战场之上维护徐汝愚周全。即使这样,陈昂还是不大放心,又从族中抽出数十好手,组成徐汝愚的精卫。

所以他也最关心徐汝愚的武艺进展。

徐汝愚怅然说道:“现在要赢手下的一个左尉,也要出一身汗。”

陈昂笑道:“青凤营的左尉,都有营尉诸将以上的实力,在宛陵都是排名五十以前的高手,打败他们,你还有什么不如意?”

徐汝愚想想也是,学武本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事情,不能一蹴而就,随即将自已半年来心中疑惑一一向陈昂启齿相询。

原本有关惊神诀的疑义尽可向陈预咨问,陈预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徐汝愚心中存隙难解,也不提惊神诀方面的事。虽说同练一种丹息,但各人有各人的心得,这也是个人独家的秘辛所在,陈昂与徐汝愚关系终是隔了一层,徐汝愚不问他,他也不便主动提起。

陈昂见他还是小时倔性,微微一笑,也不嗔怪,说道:“先祖临高就雨,见雷电蛇行下击,威力骇人,心有所感。日后,推演阴阳至理,尽究人体脉络,历经三十年才创出惊神诀。”

“惊神诀虽精妙无比,使将出来,威力骇人,但对习练之人要求甚高。”

徐汝愚不知不觉,惊神诀已有小成,却不明白惊神诀难在何处,便问陈昂:“汝愚修习惊神诀,为伤情所逼,不知不觉间达到御精的境界,对其中精微之处,却无从把握。”

陈昂说道:“人之经穴,遍布周身百骸、五脏六腑,又名五输穴:井、荥、输、经、合。五脏受五谷精华,滋生精元,精元生息出井穴,溜经荥穴,注输穴,行经脉,汇于合穴之中,滋养筋骨百骸。

修习丹息术中,莫不是从善导引,将合穴之中富裕丹息贮于丹田或是丹府之中,加以利用。‘原’即本源,原气之意。原穴是脏腑原气经过和留止的部位。十二经脉在四肢各有一个原穴,又名“十二原”。

在六阳经,原穴单独存在,六阴经则以输为原。丹息从原穴出汇于合穴的行经线路,人人生来如此,莫不能改也,莫是塞堵,便生病恙,若是逆行,轻则瘫痪、重则暴毙。是以,丹息术谓之为‘原息’。”

“先人伟才,寻经究脉,研习原息行经之所,创出丹息奇术来。只要内识导引,原息滋生、行经之息大为加快,因而习武之人,身体强韧,渐渐超越常人。然而原息井合行经其有一十二条线路,正合十二奇经,常人心无二用,内识只能导引对称的两条奇经。

导引之术仍为各家之秘,然而,肾脏主水,五脏精元除去滋生原息,所余精元俱汇入肾脏之中,男生癸精,女生癸水(月经),肾脏之井穴为足下涌泉穴,其中可用来练化成丹息的精元也就最为充裕,上乘丹息术莫不是息出涌泉。”

陈昂深入浅出解说练精化息的过程,徐汝愚心中疑惑随之冰释,也知只有丹息术大成如陈昂者,才能如此通彻丹息运行的原理。以往自己练息,只知遵循惊神诀所示,却未曾深究其理。

陈昂继续说:“天地窍位于任脉、督脉之间,常人生而闭塞,即小周天不通也,少有天生小周天通达的异禀之人,这种人可以说是世不并出、绝世无双的练武绝世奇材,即使不习武艺,其勇力也大大超越常人。”

徐汝愚说道:“世人常言小周天贯通,乃入先天之境,又理出于何处?”

陈昂说道:“天地窍贯通之前,可用来练化为丹息的精元都是采纳五谷精华,食里有限,那所获得的精元也有限。”

徐汝愚说道:“我能明白常人为何不能以灵芝、人参等物佐食了,盖因其中精华太甚,滋生精元丹息,常人不能盛。”

陈昂见他能举其例,知道他已尽然领悟了自己先前所说的话,不由惊诧他悟性之高,接着说道:“正是如此,习武之人若是食用,就大有裨益。天地窍贯通之后,息入窍内化精,精溢窍外成息,精息流转于天地窍不息不止浑然不分,达到至灵至微的境界,便与冲和精纯的天地元气相通。”

徐汝愚恍然对道:“五谷精华也是天地元气滋生,若能贯通天地窍,便与树草一般,纳天地元气为己用。”

陈昂赞道:“汝愚悟性之高,真是世间少有。”

徐汝愚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的说:“在宛陵醒来之后,汝愚一直为这样的问题所困惑,日夜思索,总是不甚明了,今日听干爹所言,才豁然通达的。若叫我乍听此言,也是摸不着北的。”

陈昂说道:“你的丹息已达到御精滋息的境界,能领悟这些也是当然。”当下又与他说了些许城防军务的话题,不觉间青光透过窗纸,已是清晨了。两人就此止住谈话,各自回房休息了。

离乱之民,失去田亩,流落四方,苟存残躯,日后,或归故土,然田亩为世家尽夺,若要耕种,俱要出资,或租或买。然,离乱之余,保命尚且不足,菜色骨立,何能有裕资购田置地,或附世家为奴仆,或集众群为盗匪。

父亲曾言:世家征伐,往往豪强俱是双赢,有所失者却是萍叶无凭的黎庶百民。

夜色浓郁不解,寒风拂顶,沁凉如斯,啸啸马鸣之中时有乌雀悲音,在寒夜之中略显凄恻。徐汝愚功聚双目,望向四野无民的空处,想起一路所见,俱是土屋崩毁,人去烟绝,秃树寒鸦,啄食二三遗尸,清溪流水,多累白骨,心中惨恻不解,张仲道时时取笑自已,实是一番好意,欲让自己心郁开解,只是那里能够做到。

以往随幼黎花舫游走天下,都是经水道入繁富之邑,何曾有见人间凄惨如此?

现在东海战事刚启不及半载,已是这般惨状,那些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处于战乱之中的地方,又是怎样一番情形,徐汝愚已不敢想像。

徐汝愚轻控缰辔,座下战骑冲势一失,缓缓前行。并无什么警示,身后千余乘精骑一齐收住冲势,不徐不疾的跟在徐汝愚的身后,显出训练有素的样子。

从齐川赶到此处,众人未曾歇足一刻,就餐也是在骑背上草草嚼过干粮了事。

徐汝愚率众来到游骑伍员跟前,发令道:“中锋营游骑归队,前锋营游骑斥候敌情。”

徐汝愚自是无奈,知道张仲道提起阴维秀,实则是要嘲弄一下自己。当时成年男子都有结发的风俗,若是散披下来,可及至颈肩,并且新朝创立灭佛兴道,剃发之人已绝踪迹,所以徐汝愚现在头发只有寸余长短,在当时尤显怪异。在宛陵人皆呼其“青凤将军”,而白石、青州军皆称他为“光头将军”,张仲道等与他相熟的人常以此取笑他。

伊翰文领三万青州军与阴维秀所领二万白石两日前抵达新丰城下,徐汝愚此时率青凤营往援新丰也。

徐汝愚当然明白他嘟囔的那句是怪自己总是辨不清距离远近,有如路盲一般,徐汝愚笑而不理。张仲道常嘲弄他说:“你在青凤营中设军务、参谋两职,原是要弥补自己生理上的缺陷。”徐汝愚无言以对,却有一分实情是他说的如此,徐汝愚往往长程跋涉之后,距离感荡然无存,若是阴霾天气无星月夜,就同常人一般往往辨认不明方向,实在不能说是一个合格的将帅。

张仲道下令众人下马休整,又凑到徐汝愚跟前,说道:“你说阿秀爹娘是否知道自己儿子日后会长成娘娘腔,所以给他起这名字。”

游骑伍员重新吹响号角,通令先前的十余位游骑归队,又从左侧营列驰十余骑军士向远发蹄奔去。

宛陵骑营战马产自百济,体型高大,大多高达十六掌以上,悍威速疾,素有“走马”之称,但是不耐久力,所以青凤骑营疾奔一程就要徐行一程,免得战马过于疲劳,前哨斥候也是由各锋营轮流出动。

马蹄历乱声起,从地平处涌出千余乘精骑,领头数人皆是青火连甲,在渐沉渐深的暮色中,犹如初发的火苗,簇拥着一个身着普通犀皮甲的将军,迅疾卷至近处。

这正是徐汝愚与他所率的宛陵青凤骑营。

徐汝愚侧头去看张仲道,问他:“现在离新丰还有多远?”

张仲道嘴里嘟囔了一句,也不待别人辨听明白,连忙正色说道:“前方不远是三十里铺,也就是说离新丰城还有三十里的路程。”

徐汝愚说道:“哦,原来离新丰城这么近了,那就让后锋营游骑也出动吧,免得在用晚餐的时候给阿秀搅和了。”

草木凋敝,清寒吹角,暮野微光,惟见苍茫。

已是十月下旬,在东海齐川与新丰之间,二百余里旷野,几无人迹,只有北风萧漠,在空无一人的旷野,肆意吹卷漫天的黄叶。自从东海危局以来,齐川、新丰、泽当外线区域,悉数成为宛陵与白石、青州的缓冲地带,一时野无遗民,膏肥之地尽成荒野。

十数乘精骑徐徐由远及近,乘马之人都是精剽的壮汉,身着棕褐色犀皮甲,只在胸腹要害处缀以明光钢片。一骑驻足不前,其余十数人催马发蹄向四处驰去,片段之间就不见了踪影。他们正宛陵青凤骑营的前哨游骑,驻足不行的人是这队游骑伍员,这时四处隐隐吹角声起,他从怀中掏出牛角吹号,呜呜吹响,三长一短,在如此旷野之中,略有凄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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