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崔重晏此时方意识手掌仍紧紧抓握她一只手腕,仓促地撒开手指,人也后退几步,定了定神,抬起双臂,行一道揖礼:“方才多有冒犯。公主恕罪。”
她再次微笑,摇了摇头。接着,二人似各自怀有心事,一时相对而立,皆是不动。片刻,崔重晏恢复了镇定,此时他也终于开口,问出心中疑虑。
“但不知公主今日唤我来此,所为是何?”
他遵她心意,向她伸去了一只手掌。
她举起臂,自鬓间拔出一支簪子,在他依旧不解的注目中,簪尖点触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之上,轻轻一划。
伴着掌心随之传来的一道隐痒之感,他亦领悟了。当即凝神感受。
她徐徐划簪,一笔一划,力道不轻也不重,簪尖最后轻轻一点,如蛱蝶采蜜毕,飞离他的掌心,随即便再次举臂,将簪插回鬓中,结束了与他进行的这一段无声的对话。
她的回答极为简短,然而他的心房,却因这片刻前落在他掌心上的寥寥四字起了变化,突突地跳。
一时间,他甚至疑心,是自己误认了,乃至下意识又望一眼掌心。
他的掌心里空无一物,印记全无,连片刻前那宛如虫蚁爬过轻搔着他的奇异之感,也消散无踪。
带着最后的几分不确信,他抬目,便对上了她的一双静眸。
她在看他。
刹那间,崔重晏确信了。
“敢要我否?”
她一字一句,如此问他。
山风在耳边呼呼狂吹。崔重晏宛若入定,一动未动。
他在很早之前,便感觉到了来自齐王夫人,或者说,前朝长临长公主的若有似无的拉拢。不久前受她请托前去接人,倘若说,在接到公主之前,他尚不敢十分确定长公主如此安排的用意,那么,在见面的一刻,他便不再怀疑了。
他承认,在见到这位前朝末代公主的第一面起,他便心动了。如此的心动之感,此前是他从未有过的。他也知公主回来,必是为嫁崔栩,此为他义父齐王崔昆的目的。同样,对于三天前瑟瑟在他面前表演的那一场有意无意似的言语机锋的目的,他亦是了然。
他自然感到了失落。此为难免。然而,与他的过去相比,此种失落实是过于轻飘,无足轻重。
崔昆早年尚未发迹时,常以出身抬显地位,以此积聚人望。如今的天下人谈及齐王崔昆,更是将他等同于清河崔氏。
其实崔重晏一族,方是清河崔氏内最为嫡正的门宗,自上古季子以来,历东周、强汉,世代公卿,人杰辈出,传承至今。
他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一度被家族认为是崔家久未出现的麒麟子,被寄予厚望。倘若不是随后降临的末代黑暗,他的人生轨迹,几乎在他出生之后便已定下。虽然李氏朝廷在覆亡前的几十年间便已风雨飘摇,百余年前世宗成宗两朝的中兴之盛,在后人看来,更像是君主凭借个人之力在强扭天命,当这两位君主死后,帝国便又回到它走向衰亡的道路之上,不过,这对清河崔氏原本并无多大影响。
在李氏称帝立国前,清河崔氏便已存在千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门,北方第一豪族。皇帝会改姓,而崔氏必将一直传承。他们是超脱于王朝的存在,向来如此。
崔重晏的此种清贵,在二十年前,遭彻底打碎,被踩入了泥尘。那一年他五岁。整个家族成为了李朝的陪葬,剩他一人独存。
不必多谈这二十年间,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曾经因为高贵荣华与生俱来,唾手可得,所以在他眼中,此物一文不值。
也是深知今日一切无人可倚,所以,他更为审慎,心也变得极为冷酷,乃至残暴。他可以眼也不眨地下令屠杀敌手满门,即便三岁小儿,也无法令他产生丝毫的怜悯之情。生在如此一个上下疯狂的乱世,人命本就贱如蝼蚁。
他的义父齐王,则沉醉于在世人面前扮演前朝孤忠的角色,或许时日久了,连他自己也开始信以为真了,不知到底哪日,他将扯下面具,恢复他身为一名政治投机者的本色。且这两年,对他的防范,亦是益增,虽这防范,至今仍以温情脉脉的外衣掩盖,但以他的洞察之力,岂会无知无觉。
齐王防范于他,他亦不怪。如此一个强权当道的乱世,多少今日的称王称霸者,昔日都是借着兵变取代上司而上的位,当今召帝孙荣,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齐王若真对他毫无防范,也不可能做成今日一方霸主。
事实上,他也已做好与齐王决裂的准备了。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最有利于他的时机。至于那时机,是叫二人体面地结束曾经的父子关系,还是兵戈相见,你死我活,便看上天之意。
乱世没有恩义。所有恩义,皆是互有用处。
所以,如今前朝这位长公主能抛给他的筹码,即便加上那位惹人心动的公主,也不足以令他愿意冒险,与他们贸然绑在一起。
他还有无数的事要做。复仇、拥有更为强悍的一支兵马、掌握更高的权力。崔氏曾经的荣耀,在他这一代覆灭,也要在他这一代得以重生,甚至,可以是过去一千多年以来从未曾有过的荣耀。在他看来,前朝旗帜如同一柄双刃之剑,或许确实有些用处,但与此同时,也可能是一口深渊,一着不慎,岸上之人便会被溺死的水鬼拉下,反而不如自己一身轻松。
不止如此,崔氏子弟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清高,也叫他不愿如崔昆一般,借这些遗老遗少鼓张旗帜。
他只信奉实力。在强大的兵马面前,一切都将摧枯拉朽,不堪一击。
今日他之所以来此赴约,不过是为拒绝那位前朝的长公主,好叫她对自己彻底死心,往后勿再如此试探。
他不是她可以拉拢的人。
然而,一切皆是脱离了他的计划。
从看到转面之人是她的那一刻开始,巨大的惊奇之下,冲击接踵而至。
在她于他掌心写下那四字的一刻起,冲击抵达顶峰。而他也明白了过来。
他可以拒绝她的姑母。
他无法拒绝此刻面前这位正在等待自己回答的公主,李家的公主。
她竟问他,敢不敢要她。
他崔重晏,怎可能不敢?
崔重晏紧紧盯着对面这女郎,向她缓缓跪落。
她微俯面,与跪于身前的男子对望片刻,微微一笑,示意他起身。
此为今日她第三次对他笑。笑完,神情又恢复平静,无大喜,亦无大悲。
她放下了面绢,在他的凝目之下,举臂从容地整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随即丢下他,迈步独自朝着山下走去。
崔重晏望着前方这道沐在夕阳里的渐渐远去的纤影,蓦地说道:“等等!”
她停步,略不解地转面看他。
崔重晏走到她的身畔,抬掌自她发间抽出方才那一支曾于他掌心划字的簪子。
“你先回吧。我不会叫你嫁崔栩的。”
崔重晏将方抽出的簪子纳入衣怀之内,向她柔声说道。
他压下内心那倍添的迷惑,慢慢转头,望向女郎道:“恕崔某愚钝,请公主明示。”
她不应。自然,她是不能应他的。只示意他伸来一手。
崔重晏怎不识得此物?这只金平脱匣,分明便是几日前崔栩托瑟瑟转交进去的讨她欢心的礼物。
她的双眸始终望着他,一眨不眨。就在崔重晏狐疑之际,她倏地扬臂,那金平脱匣便被抛向了她身侧的悬崖。
崔重晏醒神,抢到崖前俯首望下,只见金平脱匣笔直坠落,展眼便掉入崖下一丛杂生的荒木丛里,消失不见。
齐王夫人择的会面之地,叫他颇觉意外。但再思忖,又无可厚非。寺内再清净,也难免隔墙有耳。若是齐王夫人今日邀约的目的确实如他所料,那么择在彼处,三面悬空,倒确实不必担心附近匿人。
崔重晏收目,循着一条上盘的羊肠小道疾步而行,未到峰顶,远远便见夫人头戴幂篱,背对自己,面向着峰顶悬崖尽头处的夕阳而立。
时令入冬,山顶荒烟蔓草,树木萧疏,晚来疾劲的山风吹得她裙裾鼓荡,显得那段身影比平日纤秀了不少,更似山巅畔的一段孤枝弱柳,随时便将被风折断,看得崔重晏也不禁为她捏一把汗,恐她失足跌落悬崖。
她一臂微动。他落目,这才看到,她一只方才被衣袖掩住的手中,一直握着一只匣。
她举了臂,将匣托送到他的眼前。
愣怔间,一阵狂烈大风卷过峰顶,附近山木簌簌,枯枝纷纷断折。他顷刻醒神,疾奔到她近前,抬腕便将她人拉进来几步。
她似感意外,随即应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颊靥展露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正待出声提醒,夫人应也听到了身后那来自他的靴履响声,转过了身,接着,她抬臂,向他缓缓掀起面绢。
面绢之后,是张少女的面靥。
心知齐王夫人今日是不会来了。他迈步自隐身处走出,下山归城,却见对面的山阶道中立着一人。正是三日前叫自己来此的齐王夫人义女瑟瑟。
他压下心内遭了戏弄的不快之感,正待到她面前盘问何意,却见她抬手,笑吟吟地朝着夕阳方向一指。循她指点,他迎着夕照微眯眼。在距他一箭之外的一座侧峰顶上,看到了一道夕阳勾勒出的隐约的女子廓影。
竟是那酌春公主李霓裳!
崔重晏做梦也不曾想,会见如此一幕。
今日经历,实是一波三折。饶是他向来心机深沉面如平湖,此刻亦是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太平寺在城外西山,乃崔府所供,每月只在初一十五两日允民众入内拜佛上香,其余日子,山门皆不开放。
今日是禅寺闭门日。崔重晏隐在山门附近的一条僻静小道旁,候到日近黄昏,依然不见齐王夫人现身。白天除几名僧仆出来打扫山门,其余时间山门始终紧闭。
夕阳斜照着不远之外那通往山门的寂静的石阶道上,耳畔也渐渐响起山鸟归林的聒噪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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