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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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田敬觑一眼齐王,微咳一声:“若照你之意,该当如何行事?”

上官赞自地上起身,开门望过左右,尽皆无人,这才合门,返身低声说道:“此事,召国使者也已献策。主上不是要将爱女嫁与裴家二郎吗?何妨促成此事,送嫁到一方便行事之地,于送嫁队伍及四周设下周密埋伏。裴世瑛爱护兄弟,裴二逢如此人生大事,他必会领着家臣亲临主婚,待大婚之夜,趁其不备,来个釜底抽薪,将兄弟二人连同家臣全部除掉!”

田敬捏了捏开始冒汗的掌心,迟疑一下,道:“如此行事,若是传开,叫天下人知晓……”

细看,竟是前朝末代宫廷天师况西陵的亲笔手绘。此人是位不世出的天才,医学术算,天文地理,堪舆相卜,乃至曾在宫廷风靡一时的幻术,无不精通,中年他奉召入宫,因精准预言日食,轰动一时,天下无人不知其名。此卷留有宫廷印鉴,想是他入宫之后所绘,乃大内藏物,长安被毁后,也不知落入谁手,又如何辗转,最后到了此处,成为了齐王崔昆的心头之宝。

齐王将烛杖放在案头之上,先行至一处置有水盆的角落,仔细净手焚香过后,来到舆图之前,站望片刻,又转到星图前,伸手,缓缓抚过那因年头长久而微微泛黄的纸面,手指最后游移到那紫微宫上,摩挲片刻,接着,他朝向了设在南墙前的一面屏风。

屏风素面木座,看去极是普通,隐隐约约,只见屏后似乎矗着一尊高大的威严人形。

齐王便如此隔着屏风,落目于那道人形之上,出神良久,他踱步绕过屏风,来到了其后,那里一道木架,架上竖挂衣物,冕冠、玄衣、纁裳、大带、蔽膝,连同素纱中单、赤舄等,无一不齐。

竟是整齐一套绣有日月星龙十二纹章的天子礼服。原来方才映透在屏风上的那道朦胧人形,便是衣影。

齐王停在冕服的前方,久久凝望,神情渐渐痴迷,犹如对面是他思慕许久的一位心爱的女子,目内放出了无比温柔的光。

他开始朝冕服恭肃下跪,行三叩九拜大礼,将要完毕之际,忽然,身影顿了一下,接着,也未从地上起身,只手足并用,慢慢地爬向那一套冕服,到了近前,无声无息地探手,突然,将那一片刺绣织藻黻纹的裳角猛然一把掀起。

冕服之后,陡然发出一道尖叫之声,一团身影连滚带爬,不住地往后退去。

齐王神色紧绷,手紧跟着一把抽出冕服腰带上悬的佩剑,自地上一跃而起,一步抢到衣后,赫然看见一人退缩在角落。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崔蕙娘。

崔蕙娘的神色极度惊恐,面容更是白得不见半分血色了,整个人瑟瑟发抖。

“是你?”

齐王立在女儿身前,难掩讶色,攥剑的手终于缓缓放落,然而目光依旧阴鸷无比。

他的眼皮抽搐,双目盯着脚下的女儿,寒声道:“你怎会在此处?”

“你都听见了甚?”

今日之事,崔蕙娘自然不是有意为之。

太平寺意外之后,她被匆匆接了回来,在度过一段满是煎熬和愧疚的日子后,总算前些时日传来了好消息,代她受罪的霓裳安全归来。

她极想过去探望,然而,数次皆是无果,被瑟瑟娘子以各种借口婉拒。她便明白,应是长公主不再允许她与阿姐往来,只得作罢。如此难过数日后,又得知裴家的二郎君抵达青州。

憧憬了许久的未来夫郎终于到来了,起初,她自是如同世上所有的怀春少女一样,心如鹿撞,暗怀期许。然而,事情似乎并未如她预想那样发展,她得不到议婚的消息,忍不住向乳母旁敲侧击地打听。乳母只满口夸裴家二郎如何俊美,如何翩翩风度,却半句也不提婚事进展。

崔蕙娘不谙世事,然而也非蠢笨之人,乳母这般躲闪,敏感的她在心中有所感知。今日哭了半日,终于下定决心,不可勉强别人。她知父亲几乎每晚都会独自在书房内停留,便在天黑后来到了此处,想寻父亲说清楚,裴家的儿郎若是无意于自己,那就不必再议亲,免得自取其辱。

齐王的这间书房,连同外间庭院,向来是个禁地,每日只许仆从在早间的固定时间入内打扫,除此之外,家仆等人未得召唤,一概不许擅入,这个规矩,上下皆知,从无人胆敢打破。

崔蕙娘却是不同。

齐王从前对这唯一的女儿,也颇多怜爱,她那件稀世的吉光裘,便是齐王所赠。虽然近年,齐王因军国大事缠身,渐渐对女儿有所疏忽,但蕙娘在仿徨失落之余,心中始终仍将父亲视为最为亲近之人。

她悄然入内,天黑也懒怠点灯,只缩坐在父亲惯坐的位置上,回忆起幼年自己被他抱来这里坐他膝中的情景,倍感伤神。后来夜深,久等始终不见父亲归来,便想先回,等明日再来。不想因了眼前昏暗,起身之前,不慎撞到前方案几。

案几颇有分量,按说她这一撞,不至于挪位,然而疼痛过后,她发现身后格架的墙上竟露出一道小门,好奇驱使之下,燃起烛台走进,看到了墙后的另个乾坤。

便在她万分吃惊手足无措之际,庭院外隐隐起了一阵步履之声。应是父亲来了。她下意识地明白,父亲绝不容许有人发现这面门后的秘密,包括她在内。当时情景太过仓促,也不容她多想,她迅速恢复案几,熄火,随即躲藏在了小门之后,期盼父亲不要发现,等他走了,她再离去,便当什么也没看见。

她却没有想到,接下来,隔着一堵小门,叫她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残酷和阴险的一段对话。不止如此,连她自己,也成为计划当中的一环。

此一刻,她更是被方才躲在龙袍后时看到的父亲的诡异模样给吓得魂飞魄散。

她睁大眼,瘫坐在角落,恐惧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得她仿佛根本便不认识的父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次日,在准备充分过后,裴曾更换新衣,求见齐王,谈及了此前一直悬而未决的两家议婚之事。

齐王满面愁容,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的爱女蕙娘昨夜染上急症,危在旦夕,齐王牵挂不已,昨夜一夜未眠,暂时无心议婚,请他先行回往驿馆歇息,等蕙娘身体好转,再议此事。

裴曾闻言,意外不已。

难怪齐王今早面色憔悴,眼底布满血丝,与平常的模样大相径庭。他忙应允,再询问几句蕙娘的情况,得知齐王已请来了最好的名医在为女儿诊治,方略略放了些心,又请齐王自己也务必多加保重。

婚事是只能暂时挂起了,但愿崔家女儿能早日康复。

主家出了如此意外的烦心之事,裴曾自也不会再多烦扰,再次安慰齐王一番,在齐王的感激道谢声中起了身,告退先行离去。

齐王始终未发一声。田敬暗示幕僚随己退下。上官赞忙揩泪随同,剩齐王独个又在书房内坐了片刻,终于,他缓缓起身,走去拾起方被他投掷在地的信件,举到案头烛火之上,点燃,看着信笺在卷起的火舌里渐化灰烬,齐王稍稍前推座前的案几,只见身后一面靠墙的格架之后,露出来一道小门。他手执烛杖,走了进去,关闭小门,墙壁便又复合如初。

原来墙壁之后,尚有一间隐秘的斗室。室内陈设与外间大不相同。东墙悬挂一幅山河地理舆图,对面则是紫微垣星图卷,图上描绘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东西两番如城墙环绕,其间,八敕、四辅、天悟等星座有序罗列。

“此便是孙荣使者全部所言。不才深知主上,从无霸业之念,多年尽瘁事国,不过是不忍生灵涂炭,于这乱世尽力保得一地百姓安乐罢了。然而不才以为,似主上如此的仁爱之主,自三皇五帝起始,至今又有几个?主上若能更进一步,才是对天下万千黔首的最大恩赐!”

“不才代青州万千民众,天下万万民众,恳请主上,郑重考虑!”

上官赞说到最后,已是动情不已,涕泪俱下。

不过,阻止齐王南下经略的最大障碍,倒不是他惧怕陈士逊,而是他南下必经的徐州宿州之地,始终被孙荣以重兵牢牢占据。徐州自古为兵家要地,倚仗山势与城外水路,易守难攻,齐王也曾数次发兵打过,皆无功而返。本已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如今孙荣为求联合,竟主动将地让出。这也便意味着,齐王往后经略南下,再不是遥不可及的空梦了。

孙荣的这份礼物,不可谓不重,不可谓不投人所好。

田敬心内已是难抑兴奋,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望向齐王。只见他沉吟许久,赫然而怒,抄起信件上官赞的面门抛砸,道:“大胆!我因赏识你的才学,方留用你至今,不想你竟吃里扒外!这便罢了,你分明知晓,我崔裴两家世代姻亲,如今又在议婚,你还敢送来此信,挑拨离间,居心何在?”斥毕,他转向田敬,命立刻杀掉此人。

上官赞摇头:“此事干齐王何事?分明是宇文纵不甘齐王与裴家联姻共同对抗于他,趁机偷袭所为。”

“使者亦带来孙荣之言,事成之后,他只取河东。河西那些地方,暂便叫蛮夷自己争斗,料没个三五年,争不出胜负,中原也可得些安宁。主上你有徐州宿州为托,尽可以南下,一展宏图,拿下江都吴越,日后两家效仿齐周,东西分治,共同对付宇文纵,岂不两全?”

“所谓祸患,当杜之于将渐,不可悔之于已成啊,主上!”

他说完,深深叩首,俯额到地。

那幕僚慌忙叩首求饶,辩道:“不才深受齐王厚恩,无一日不是在想如何报答主上,怎敢藏有私心?一切所思,皆图齐王之利而已。宇文纵蛰伏二十载,如今凶焰滔天,莫说青州独木难支,便是孙荣,往后恐怕亦暂要避其锋芒,破局之道,无非是趁着大战刚过,宇文纵休养元气之机,早结联盟合力对抗而已。”

“主上若取裴家兄弟,目下无实际所得不说,便是将来,助力恐怕也是有限。那裴世瑛又娶陈士逊义妹为妻,莫看如今陈士逊与他不和,但有那白氏从中调停,迟早二人必将言和,他怎可能助力主上将来的南拓远策?主上若与孙荣联盟,所得近在眼前不说,合力应对宇文纵,料那宇文纵一时也难逞凶。等度过当前难关,到了将来,不必长远,五年十年便可,放眼天下,谁或又会是齐王可能的最大强敌?”

齐地之北,乃是河北,自古便为中原要地,争夺激烈,他如今自是不能多想,拓展的最佳出路,在于南面的江都扬州与吴越。彼地以富庶闻名,鱼米丰沃,桑田遍布,巨商富甲天下,在前朝便为重要的课税来源。

齐王若能南下夺得江都与吴越,则实力必将大增。然而,如今那位盐贩出身的江都王陈士逊虽年岁不大,却极不好对付,他的义妹白氏,江都白家商社的掌家之人,更也是裴世瑛的夫人。

屋内寂静无声。

上官赞顿了一顿:“孙荣如今看似依旧势倾天下,然而连年用兵,实则民困马疲,日益空虚,更不用谈此人凶暴无德,军中亦颇多埋怨,胜势之时,尚可维持,一旦连败,必如山崩,用不了几年,恐怕便如强弩之末了。”

“裴家兄弟却是不同,论祖上之威,论谋事之能,皆非一般人可比,如今他们又夺回太原府,势头正是如日方升。”

田敬看完信,小心翼翼地摆回到齐王面前,未置一言,心里却飞快地盘算不停。

齐王经营二十多年,从最初一个籍籍无名的地方节度使开始,到如今也算是威震一方的雄王,然而,他的上限,仿佛也就如此了。

他最大的遗憾,便是因了地理受限,始终只能困于如今这一块东海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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