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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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梅叹了口气,随即脸上又浮现出笑意,她刚刚留意到,这次阿璃将要生气时,只是眼皮微跳,身体却没跟着颤抖,这也是一种进步啊。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避免着阿璃犯病,这不仅仅是因为那种暴怒状态下的她会给自己和身边人造成伤害,更是因为每次犯病后,她的病情会变得更严重。

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对阿璃病情的治疗,其它,都是次要的。

用手绢轻轻擦了擦丈夫的牌位:“老东西,这是你孙女想让你腾位置放她的东西,你就委屈一下吧。”

说完,柳玉梅就把牌位腾了一下位置,把自己丈夫和自己父亲牌位靠在了一起。

“和我爹多说说话吧,女婿也算半个儿。”

虽说那块脏毛巾搁正中央是有点碍眼,但柳玉梅依旧语气里带着欢悦:

“你们啊,别和阿璃置气,阿璃会落得如今这样,不也都是你们害的么,谁叫你们那些年死得那么干脆豪迈,半点香火护持都没给子孙留下。

这李家的小子,叫李追远,名字挺好听的,人也挺有意思,就是早慧得厉害。

聪明的娃儿我是见得多了,可像他这般的,这辈子还是头遭见。

这娃儿给我的感觉,除了那点没脱的稚气外,他就像是在刻意演得像是个孩子一样。

可惜了,这样的人,往往不得长寿。

但也说不准,他现在住李三江这儿了,还是李三江的亲族,分润福运应是比咱们简单得多。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只希望他能帮咱阿璃把病慢慢治好,咱阿璃,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了,这本就不该是她应得的。

你们啊,沉江死时都喊着为了新世界。

这世界太大,我这妇道人家眼窝子浅,容不下,我就只能瞅着自个儿孙女,只希望她能像其她小姑娘那样,开开心心笑,大大方方说话。

你们要是在天有灵……”

说到这里,柳玉梅忍不住对着牌位们翻了一记白眼,语气转而变为愠怒埋怨:

“你们但凡死前按照老规矩留点灵下来,何至于让我孙女变成这样!”

……

洗完澡的李追远又去找了一条毛巾,拿皂子仔细搓洗干净后,挂在了晾衣绳上。

经过李三江卧室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进入。

床上,李三江正夹着烟翘着腿,嘴里哼着小曲儿,做着睡意酝酿。

“太爷,有件事我想了一下,还是得和您再说一下。”

“哦?啥事儿,你说吧。”

“昨晚牛福的妈妈来到我们家,借着一楼的桌椅碗筷和纸人,给自己办了一场寿宴,很热闹,我也被拉去参加了。”

李三江眉头微皱,下意识地靠起身子:“你继续说。”

“寿宴快结束时,出现一头僵尸,和牛福他娘打了一架,牛福他娘打不过,最后关头把我送走了。”

“把你送走了?送哪里去了?”

“我醒了。”

“哦。”李三江点点头,想到自己在梦里被一群僵尸追着跑,他懂了,伢儿应该是做了和自己一样有僵尸的梦,他安慰道,“小远侯,就当是做了个梦吧,放心吧,今晚不会有事了。”

今晚不做转运仪式,自己也能睡个好觉了。

“可是,太爷……”

“没事,别往心里去,太爷我都懂。”

李追远点点头,果然,太爷是懂的。

“太爷,还有件事,您察觉到柳奶奶他们住在这里给您打工的问题么?”

“我当然早就察觉到了,呵呵。”

李追远再次点头,果然,太爷是知道的。

李三江心里一阵暗笑:这家人又是帮自己种地,又是给自己做扎纸,又是帮自己给席上送桌椅碗盘,还包了做饭、打扫……却还只要那么一点工钱。

嘿嘿,这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

这年头,这种拿得少做得多脑子有问题的长工,可不好找了,自己得珍惜。

“还有事么,小远侯,没事的话就回去睡觉吧,太爷我也困了。”

“最后一件事,其实每次都是我在帮英子姐补习功课,英子姐理解能力比较一般,学得比较慢。”

李追远发现,在自己说完后,李三江的嘴唇抿住,两侧的脸,越来越鼓,似乎憋得很难受。

安静了十秒,终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笑得都牵扯到了伤口,不住地倒吸着凉气,但还是忍不住笑骂道:

“你个小滑头,不想学习就直说,还找这种蹩脚理由,你当你太爷是傻子不成?

好了好了,不瞎扯了,快回去睡觉去,明儿英侯肯定过来,你再贪玩,学习都是躲不掉的!”

“太爷,晚安。”

李追远不争辩了,就算是太爷,也不是全知全能,总有个别事弄不明白,这也正常。

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盖上被子,李追远闭上眼,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没做梦。

天蒙蒙亮时,李追远醒了,在床边坐了会儿,感受了一下,发现睡眠质量远不如做梦时。

下床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是秦璃。

她今天梳了发式,插着一根木簪,上身是白衣,下身则是黑色的马裙,看起来精致大气。

好看的人,也得搭配好看的衣裳,才能相得益彰。

李追远知道,秦璃每天的衣服,都不是商店里能买到的,一是如今流行外来的新潮衣服风格,传统复古风本就式微被认为土气上不得台面,二是秦璃的衣服从设计到做工都很精细,怕是只有那种有传承的制衣小作坊里才能订做,价格不菲。

不过,看柳奶奶那种随手就送值京里一套三居的玉扳指当见面礼的风格,她家肯定是不缺钱的。

女孩发梢上带着露润,李追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感到了些许湿汽。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女孩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追远。

“下次等我起了,我去东屋喊你来一起看书,这样你就不用站在这里等了,好不好?”

女孩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些。

“那以后我尽量早起,要是你来了我还没起,你就进屋等坐椅子上等,这门反正不上锁。”

女孩眼里的亮泽又恢复了。

李追远走到晾衣绳前,将那条昨晚洗的毛巾取下,晚上晾的,没干透,但能用了。

他走到昨天板凳前,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将毛巾往木凳上一放:“你先坐吧,我先去洗漱。”

秦璃坐下。

李追远去洗漱了。

坐在板凳上的秦璃,目光落在那条还很干净的毛巾上,她伸手抓住它,但想了想,还是将手收回。

刷完牙,正擦着脸,洗脸帕刚放下,就看见面前站着的柳奶奶,吓了李追远一跳。

“小远啊,呵呵,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看见柳奶奶进主屋,还上了二楼,想来秦璃起床来这里等自己等了多久,柳奶奶就在这里陪了多久。

“奶奶,我喜欢和阿璃玩。”

“那你们就好好玩,有什么事喊奶奶我就行了。”柳奶奶笑吟吟地下了楼。

李追远把脸盆放回屋里,这会儿还太早了,太阳还没升起,他不想看书。

在屋里目光逡巡了一下,他拿起一个小木盒走了出来。

“阿璃,我教你下棋吧?”

秦璃没说话,只是盯着小木盒。

李追远打开小木盒,这是太爷让秦叔给自己买零食和学习用品时,秦叔一同买回来的。

它是一个围棋,棋盘是一张半透明的油皮纸印刷,棋子儿则是瓢虫大小的塑料圆,总之,很小也很简陋。

但胜在成本低价格便宜,石南镇上的文具店肯定不会进那种正规的围棋套,谁会买呢。

“我先给你讲一下围棋规则……”

没等李追远说完,阿璃就用手捏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李追远也不再言语,捏白棋落子。

一连多手下来,李追远确认了,女孩会下围棋。

他不由露出笑意,投入到这场对弈。

二人下的是快棋,都没怎么思考。

渐渐的,李追远开始感到不支,最后……

“我输了。”

李追远没放水,他是真输了。

虽说自己没正经学过棋,但他脑子算力好,围棋又很吃这方面,所以不去和国手比,只是单纯放在民间爱好者层面,他的棋力不算差的。

但女孩显然更厉害,她应该是曾正式学过的,下得不仅快而且很有章法。

对此,李追远并未感到有什么挫败感,他知道自己学东西快,却不可能跳过“学”的过程。

很多领域,只是脑子好是不够的,还需要大量的积累和沉淀,更需要平台的加持。

“阿璃真厉害,还下么?”

女孩指尖捏着棋子打着圈,抬头看着李追远,意思很明显,她还想下。

李追远收拾好棋盘,见好像起晨风了,就从露台西边角找来四个水泥脱落块儿,压住棋纸。

第二轮对弈开始。

落子速度依旧很快,李追远则越下,嘴角越忍不住轻轻勾起。

他感受到了,女孩在给自己让棋。

他没感到羞辱,反而很开心,然后,他开始故意走差棋。

这下子,女孩的落子速度开始变慢了,眉头也逐渐蹙起。

李追远不忍继续逗他了,还是赢了。

女孩抬头,看向李追远。

她的嘴角,隐隐有点嘟起的痕迹,很不明显,她应该是生气了。

但她的睫毛没有跳,身体也没颤抖。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错了。”抬头,看天已经亮了,而下面,刘姨喊吃早饭的声音传来。

李追远把棋盘收起,带着秦璃下来吃早餐。

很默契的,原本的单人独享早餐变成了双木凳小桌。

李追远照例把咸菜给女孩分到小碟里,在女孩开始用餐后,自己则按照习惯,给鸭蛋壳撬一下,剥开头后,用筷子挖着吃。

忽然,察觉到身边女孩不吃了,李追远看过去,发现她正看着自己手里的鸭蛋。

“我给你开一个?但这样可就不方便掌握分量了哦。”

秦璃还是盯着看。

李追远只能给她也敲了一个鸭蛋,细心剥开一点壳,递给她。

秦璃双手接住,捧在怀里,低头认真看着破了头的鸭蛋。

这时,李三江晃晃悠悠下楼了。

看了看小远侯和女孩的双人桌,又看了看柳玉梅、秦力、刘婷的家庭桌,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孤寡老人小桌。

刚准备开动呢,就瞧见坝前小路上,出现的身影。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皮肤黝黑的少年,推着一辆独轮车,上头坐着一个老头。

少年只穿了一件打了补子的蓝色裤衩,光着上半身,脚上是明显不合脚的塑胶解放鞋。

老头是个癞子头,身材明显因年纪大而缩了水,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手里拿着一个水烟袋。

李三江见状,无奈地放下筷子,道:“得,讨饭的来了。”

等那一对爷孙上了坝,李三江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道:“哎哟,知道你们今儿个会过来,可没料到你们过来得这么早。”

老头嘬了一口烟,说道:“特意天黑赶路的,到你这儿,可以省一顿早饭。”

“婷侯啊,锅里还有粥么?”李三江问道。

老头冷哼一声,不屑道:“到你这儿还喝稀的那我不是白来了,我们要吃干的。”

“成成成,婷侯啊,去做饭。”

“好嘞。”

刘姨去厨房做饭了。

“小远侯,你过来。”李三江把李追远喊来指着老头介绍道,“这是你老山叔。”

“你放屁,老子为啥就要给你矮一辈儿!”

“那行吧,就叫山爷爷吧。”

“山爷爷好。”

“哎,好,挺俊俏的细伢儿,细皮嫩肉的,真乖。”

李三江笑着摸了摸李追远的头,说道:“小远侯啊。”

“太爷?”

老头闻言,马上脸一红,气急败坏道:“好你啊李三江,到底还是存心占老子便宜!”

“呵,我才懒得占你便宜,你不就和伢儿爷爷汉侯差不多年纪么。”

李追远有些意外,也就是说,这老头比太爷小这么多,可看起来,自家太爷反而比他年轻。

远处,正喝着粥的柳玉梅放下碗筷,拿起手绢轻遮鼻子。

那老头身上,一股子水里的尸臭味儿,真倒胃口。

再看其外表形象,也是一副捞尸人该有的模样,反观李三江……吃得好过得好养得好,才是特例中的特例。

说白了,但凡有正经出身且有正经营生的,谁愿意去选择干捞尸这行啊?这就先天决定了捞尸人在村里的经济地位,再算上捞尸的各种禁忌加身……晚年也是鲜有安乐的。

柳玉梅不打算继续吃了,看见自家孙女也离了桌,可能是那小远被叫过去认着人呢,可孙女没去二楼等着陪看书,而是径直走回东屋。

嗯?

柳玉梅有些好奇地慢慢走回东屋,正准备跨过门槛进去时,却看见孙女又出来了。

“还是去找小远啊?”

女孩没说话,穿过坝子,上了二楼,去东北角坐着,等李追远忙完来看书。

虽然欣喜于孙女的改变和好转,但惊喜劲儿在昨天逐渐过去后,柳玉梅心里也渐渐开始泛酸。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精心带大的小姑娘,可现在眼里,只有那个小远了。

得亏二人年纪还小,没那方面的顾虑。

可转念一想,小时候都这样了,那等长大些了还得了?

还好,这小远暑假过去后要回京的。

但,要是那会儿自己孙女病还没治好他就要走了怎么办?

走入东屋,柳玉梅准备给自己点上几根香薰驱驱味儿,顺便定一定自己这杂乱的心神,目光就很自然地扫过了牌位桌。

然后,她马上就又回头重新看去。

“这……”

只见,原本自己父亲摆放的位置,牌位不见了,变成了……

一颗被开了壳的咸鸭蛋。

……

老头姓陆,叫陆山,是西亭镇人,也是村里的捞尸人。

少年叫陆润生,是陆山在河边捡来的,虽是养子,但毕竟岁数差太大了,他就让少年喊他爷爷。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和你山大爷,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

陆山冷笑一声:“呵,是啊,每次都是我去涉险卖命,你过一遍钱。”

“嘿,我这不是信你的本事么,再说了,那点活儿对你来说又不算什么,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

“你这老东西,人越老,皮越厚。”

有些活儿比较复杂,寻常一个捞尸人搞不定,也会呼朋唤友一起来做,陆山就是李三江用熟了的搭档。

二人关系好得不得了,一有危险的活儿李三江就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就比如这次牛家的冥寿。

李追远也感觉出来了,山大爷对自家太爷有很大的不满情绪,不过这也正常,看山大爷爷孙的穿着就清楚他们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而自家大爷这里……怕是村长家的日常伙食都没他的好。

都是一个行当的,日子过得一个天一个地,心里肯定会不平衡。

刘姨端来了菜,时间紧,她只来得及炒了俩菜,一个是香肠炒蒜苔,一个是茄子烧咸肉,菜量大且荤多素少。

刚蒸出来的米饭则是用铝盆装的,冒着热气。

润生见到肉后,开始不自觉地咽口水。

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端菜上来的刘姨还顺手拿来了一把香。

“妹子,再给我拿个饭盆来。”

“好嘞,是我忘了。”

显然,爷孙俩不是第一次来太爷家,刘姨以前也招待过。

刘姨拿来了另一个大碗盆,山大爷将米饭舀入,然后夹菜盖在上头。

随后,他将香点燃,分别插在了桌上的饭里和菜里。

做完这些,他开始对着自己面前的盖浇饭大口吃了起来。

李三江拿出白酒,给山大爷倒了一杯,他也就在吃饭时抽空一口闷,然后瞧瞧桌子,示意李三江继续倒。

而润生,则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还在燃着的香,没动筷子。

可他明明很饿,也很迫不及待。

刘姨将汤端了过来,番茄蛋花汤,加了不少香醋。

山大爷端起汤碗,给自己盆里直接倒,然后继续扒拉。

李三江拿出烟盒,拔出两根,弹给他一根后自己也点燃,骂道:“他娘的,你是不是昨天就没吃饭饿着肚子来的?”

山大爷“咕噜咕噜”继续吞咽,最后端起盆子,将汤汁也全部收入口中,这才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嘴放下,拿起烟,在桌面上敲了敲,说道:

“收到你的信儿时,就不吃饭了,饿了快三天了。”

“我说你自己饿死了裹个草席一埋就是了,伢儿跟着你还得受这罪,真造孽。”

山大爷点燃了烟,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捡了他,他就得跟着我受罪,这是应该的。我也跟润生侯说了,等我死了,就让他来寻你,他给你做事,你给他管饭。”

“别瞎说这些屁话,我年纪比你大,肯定走你前面。”

山大爷吐出一口烟圈,舌头裹了一遍牙齿,对着桌下啐了一口,说道:“算了吧,你祸害遗千年,我可没信心活得过你,和你比阳寿我都觉得犯忌讳。”

终于,饭菜上的香烧完了,菜上和饭上都落了不少香灰。

但润生根本不在意,把那个装饭的铝盆端到自己面前,就开始吃饭。

李追远有些疑惑,但没好意思开口问。

坐在对面的山大爷瞧见了,笑着道;“润生侯小时候吃过脏肉,弄得现在活人干净的吃食吃下去得吐,平日里就算喝碗棒子粥都得先插根香。”

说着,山大爷忽然作怪似的向着李追远这边压了压身子,逗弄问道:

“小远侯是吧,你可知道脏肉是什么东西?”

李追远:“死人肉?”

山大爷面色一滞,他是真没料到这细伢儿能一脸平静地反问回来,原本想逗逗孩子不说答案的,现在反倒是被细伢儿给逗得有些不会了。

李三江不满道:“老东西跟细伢儿胡吣啥呢?”

山大爷则指了指李追远:“三江啊,你这曾孙,有点意思,是块干咱这行的好料。”

“放你娘的屁,我这曾孙以后得回京里考大学的,哪可能走咱这破道。”

“李三江,老子最瞧不上你这种一边瞧不上咱这一行一边还捞尸挣钱的样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放个死倒给你吞了!”

“呵,不服气?憋着。”

“太爷,我去看书了。”

“去吧去吧。”

李追远下了桌,来到二楼,这会儿上午阳光大好,照射在秦璃的头发和马裙上,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

拿出书,坐下,李追远歉然道:“来客人了,陪了一下,让你久等了。”

秦璃没说话。

李追远摊开书,开始享受起今日的美好阅读时光。

等手里这卷看完,正准备换书时,秦璃却忽然站起身,看向后方。

李追远也看过去,发现了站在那里有些腼腆的润生。

他很局促,因为他只穿着一条裤衩,按理说在村里这种打扮很正常,大夏天村间地头和坝子上,到处都是打着赤膊的男孩和汉子。

可这幅打扮,在眼前的少男少女面前,就显得对比感太过强烈了。

李追远的衣服鞋子是京里一起寄送过来的,虽说他不讲究吃穿,但还没习惯打赤膊,至于秦璃,她就更不用说了。

润生虽然年纪比他们大,但面对他们时,是既自卑又想过来一起玩。

李追远握住秦璃的手:“润生哥是家里的客人,没事的。”

秦璃听了话,不再看他。

李追远则不奇怪秦璃会主动去看润生,女孩似乎有看见脏东西的能力,润生先前吃饭的架势……身上没点奇怪反而才奇怪。

“润生哥,我们在看书,你过来一起坐吧。”

“啊,这好么?”他想去坐,但只是笑着挠头。

李追远主动走过去,拉住他手腕。

他的身上,好凉。

明明是大夏天,他才刚吃了这么多饭,按理说该流汗发热,可却很干爽凉润。

润生跟着李追远过来,在小板凳上坐下。

秦璃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逐渐颤抖。

李追远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看能不能让她平静下来,要是不能,只能让润生坐远点了。

好在,握住手后,她安静了,那就只能一直握着了。

润生见状,有些尴尬地似乎准备起身,他能瞧出来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对自己的排斥。

“润生哥,你不要见外,阿璃是天生的害怕外人,不是针对你,这个家里,也就我和柳奶奶能靠近她,现在她没事了,你继续坐吧。

对了,润生哥,你和山大爷经常一起去捞死倒么?”

果然,一提到捞死倒,润生马上变得自然且自信了许多,他说道:“是啊,现在基本都是我爷在岸上摆供桌,我来负责捞了。

我跟你说,就在仨月前,我刚捞过一个死倒,是个死婴,那家伙,可邪了门了,真的,你可别不信。”

“是遇到漩儿了么?”

润生愣了一下:“漩儿是啥?”

“就是河漏子,容易地陷或者出涡眼儿的那种河段。”

润生激动地一拍大腿,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随即,他像是明悟过来,笑了笑:“是你太爷告诉你的?”

“书上看到的。”

“书?”润生看向放在面前木凳上的书,伸手打开书页,“这字,看得头疼,是这书上写的么?”

“嗯,对,这套书有很多本。”

《江湖志怪录》上着重记载了婴孩死倒,因为自古以来很多地方都有溺婴的陋习,所以婴孩死倒层出不穷。

这类死倒有一个特点,它们普遍带着极强目的性的恶意。

其它死倒,你不是正好撞上了,或者瞧见后赶紧回溜,大部分时候就没事儿了,可婴孩死倒会故意在特定流域打着转,主动找人。

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人引到河域里的危险处,借用地形坑杀人。

就算是寻常的小河,也是有危险处的,弄不好,老渔民也会丢命,而且它们还会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你在游泳时,用水草捆住你的脚,让你脱力溺死。

这种婴孩死倒很多没出生或者刚出生就死了,有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偏偏自身力量又弱小,不似其它那种死倒拥有很多特殊手段,只能用地形手段报复活人。

润生很是诧异道:“咱们这行,居然也能出书?”

李追远点点头:“可不。”

润生:“谁居然这么闲啊,写咱捞尸的事儿?”

李追远不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书的作者是谁,不过隐隐有个猜想,每篇结尾该死倒都“为正道所灭”,该不会这作者名字里就有“正道”吧?

润生又道:“更奇怪的是,写成书是给人看的,居然还真有人会看捞尸的故事。”

李追远:“……”

目前看来,《江湖志怪录》,干货满满。

“润生哥,还是具体说说那次的事吧。”

“哦,对,我那天就遇到涡子了,船都翻了,我自个儿也陷进了泥沙里,得亏我憋着一口气拼命往上扒拉,这才熬赢了它,要不然,我就要被活埋进河里了。”

“真凶险啊。”李追远又补了句,“润生哥你可真厉害。”

还好小黄莺那时只是想让自己带路,要是遇到的是婴孩死倒,算算日子,自己现在差不多该过头七了。

“嘿嘿,还好,主要是那天和爷想着做完活儿了在主家那里好好吃一顿,就特意没吃中饭就去了,要是肚里有食儿,也不至于被那死倒弄得那么丢相了。”

“那这次,还是得吃得饱饱的再去。”

“那当然,我喜欢你太爷家,每次来你太爷家,都能吃得饱,也吃得好!”

“那具婴孩死倒最后捞上来了么?”

“肯定捞上来了啊,它狡猾得很,见没能弄死我,就想往水草里钻躲起来,我就在水底顺着水草扒拉它。

它见那里藏不住了,就想钻河床下面,我就像挖洋芋头,硬生生给它挖出来的,别说,那被水泡得白嫩滚胀的样子,还真像个煮熟剥了皮的芋头。

就差倒碗酱油再加点大蒜末了。”

李追远留意到,说到这里时,润生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其它方面,李追远不愿意多想,只能认为当时,他是真的饿了吧。

“润生侯,润生侯!”楼下传来山大爷的喊声,“下来给爷铺床,爷午饭前睡一觉。”

“来了,爷。”

润生起身跑下去了。

秦璃则主动翻开木凳上的书。

李追远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看书,她不想被打扰。

“润生哥是客人,明天太爷他们,还得指望润生哥呢。”

想想明天去牛家冥寿的组合,一个伤号,一个老得走不动道,一个瞎子……

也就个润生能指望上了。

秦璃抬起头,看着李追远,眼神微暗。

她似乎是在表达委屈。

李追远捏了捏她的手:“好啦,乖,我们继续看书。”

不过润生下午铺床后,就没再上来。

午饭时,李追远带着秦璃下楼,看见他们爷俩睡在一楼,用圆桌铺的床,他们也起来吃了午饭。

早饭的量,确实只是早饭,而且午饭经过刘姨精心准备,算是个小席面了。

爷孙俩吃了个肚子浑圆,就又躺圆桌床上午睡去了,然后一直睡到晚饭时间,晚饭后,他们更是直接睡起了正觉,鼾声震天。

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有着特殊的办法,能提前积蓄精力留做明日用。

李追远得以又和昨日一样,几乎看了一整天的书,今天效率更高,看到二十四卷了。

因为有了前面的基础和积累,后头的死倒只需要记住它们的名称和特性就可以了。

李追远觉得,再有一个整天,《江湖志怪录》就能看完,他很是期待下一套。

稍微奇怪的是,英子姐今天还没来,李三江还嘀咕了一句,但明日有事,只能等着明日事后再去找汉侯说道。

这一夜,又是无梦。

早晨,李追远特意醒得比昨日更早些,躺床上感受了一下,嗯,他开始有些怀念做梦后醒来的精神奕奕了。

从床上坐起,李追远心神一震,随即发现是秦璃坐在自己卧室的椅子上。

女孩似乎察觉到自己吓到人了,她站起身,低下了头。

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焦躁与不安。

李追远下了床,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真好,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女孩抬起头,眼睛亮了。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头上戴着簪花,很典雅清貴,身上也散发着一股芝兰香气。

李追远先洗漱,然后和她又下了三盘棋,他愉快地输了三盘。

下来吃早饭时,刘姨指着旁边双木凳:“小远啊,你和阿璃在这边吃。”

李追远看见旁边还有一桌,大早上地摆满了酒肉,为了照顾润生,更是贴心地提前插上了香。

此时,香正在燃着;

看起来,就像是一桌祭饭。

刘金霞被李菊香用三轮车载来了,看见浑身是伤口包扎的李三江,刘金霞几乎是吓哭了出来,指着他骂道:

“李三江,你这个老畜生,你不是人啊你不是人!”

刘金霞哭了闹了很久,但终究没舍得撂挑子不干,反而将自己闺女先劝回去了。

李追远和秦璃先坐在自己位置用起了早餐。

过了会儿,李三江就招呼起山大爷和润生以及刘金霞吃饭:

“来来来,人都到齐了,上供桌了!”

哥哥们恨得牙痒痒,不停地数落自己瞎了眼,愣是让他给骗到了。

其实吧,老东西除了心眼儿小点,爱记仇外,真的对自己很好。

那会儿,老东西不要脸般地追求自己,可没少被自己哥哥们收拾,即使后来自己和他成亲了,他和自己哥哥们每次喝酒时也都会嚷吵起来几欲动手。

不同的是,成亲前是哥哥们找茬拾掇他,而成亲后,则是他次次借着酒意撩拨哥哥们,还恬不知耻地喊着:

“来啊,打我啊,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好了,打死了你们妹妹就得替我守寡!”

“阿璃啊,你不是已经躺下了么,怎么又起来了?”

女孩没说话。

“阿璃啊,这条毛巾是你放的么?”

柳玉梅终于在自己两个哥哥的牌位后头,找到了自己丈夫。

“到底是委屈你了,和我俩哥哥凑活了一阵,你们没打架吧?”

“阿璃,去睡觉吧,奶奶不动它了,奶奶保证,你明天睡醒起床,还能看见它在这里。”

女孩转身进去了。

女孩没回答。

“阿璃啊,这是摆牌位的地方,是最珍贵的供奉地,可不能随便放东西呢,毛巾该放到它应该待的地方,奶奶帮你收了搓洗干净好不好?”

柳玉梅想将毛巾取下来,可手刚要触及时,就止住了。

她扭头看向里屋,门口,站着女孩的身影。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

“那就放着吧,放着吧,放这儿挺好的,呵呵,挺好的。”

女孩恢复了平静。

这条毛巾,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柳玉梅回想起来,这不是李家那小子今儿个挂肩上的那条么?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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