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归葬
然而刚刚折椅的那声吱呀,却好像卡在他脑中一样,陷入了无限循环,重复地播放着,和他口腔里这嚼蜡般的机械咀嚼声一起,猛地牵出了许多画面,烟雾一般霎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哎呀你莫得扭了噻,吵得很!”姐姐皱着眉头笑着说,“这个东西从搬进来就是这个样子的,还修个啥子哟你!再买一张也没得好多钱!”
“哎呀你莫叫!”弟弟头也不抬,同样皱眉回了一句。
“膨胀螺丝?”父亲咽了一口酒。
“哎对头!”弟弟一拍手,连连说出几个对头。
“怕不得行哦……”父亲只看了一眼椅子,“你那个杆杆一共就那么点儿细,你再把孔撑大了,坐上要断的嘛,吃不到重咯。”
“是有那么点儿道理噻……”弟弟又摸着后脑勺思索片刻,“哎呀不管了不管了,早晚都要断,早死早脱生!到时候姐姐买新的也有道理了嘛哈哈!再说了,我们三个里面他最轻,以后这个位子,就是她老人家专座了哈!”说完他看向姐姐,哈哈大笑。
父亲也不禁一抖肩膀,哼地笑了出来。
“你个瓜娃子,就晓得耍我!”姐姐已经收拾干净餐桌,端着一个小蛋糕从厨房走了出来。
“我来我来!”弟弟赶忙抢过蛋糕摆在桌子中间,“今天是老姐你的生日,咋个能自己动手噻,我来嘛!”说罢便摆弄起了蜡烛。
姐姐笑着坐下,座椅又吱呀一声。
父亲看着一旁摆弄蛋糕的弟弟,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小米粥。
“这个稀饭煮的好安逸哦,那个……酒……”他又看向姐姐,有些尴尬的举起了空杯,“今晚多给两杯噻,过生日嘛……”
“不存在!”姐姐一撅嘴,“稀饭要好多都有,明天给你装点儿去工地。酒你不要想!吃药好多天了,喊你去医院查一下也喊不动!就晓得喝这个。”
“乏得很,喝一点儿好睡噻……”父亲放下二郎腿往后一靠,长出了一口气。“再喝一杯嘛,不多……这个蛋糕太甜了,喝点辣的,好下口……”父亲说着还朝弟弟挤了挤眼。弟弟也低头捂嘴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啥子哦你!就晓得背着我给你老汉儿酒喝!”姐姐啪的一巴掌拍在弟弟头上,“你们父子两个,一个赖酒,一个偷酒,这个样子下去,能把肠胃养好才怪了!真个是气死人!”
“好嘛好嘛,不喝了不喝了……”父亲马上摆摆手,“今天你过岁,莫得气了嘛,不喝就安逸了噻……你是当家的嘛。”父亲笑呵呵的说。
弟弟也嘿嘿讪笑两声,赶忙跑去关灯,把姐姐的埋怨敷衍了过去。
看他样子滑稽,姐姐不禁噗嗤笑了出来。烛光前,她在父子俩参差不齐,每一个字都不在音准上的生日歌里,幸福的闭上了眼,许愿。
“老姐,你许的啥子愿望噻?”弟弟欢呼着拍着手问道。
“许你以后莫得再叫我操心,许老汉儿再不喝酒!”姐姐笑着哼了一声,吹灭了蜡烛。
窗外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大空山巨人般的背影,渐渐与天际融为一体。
弟弟一个人呆坐在窗前,桌上凌乱狼藉,屋里漆黑一片。
也许是这吞噬万物的黑暗,给每个想要逃避的心灵都披上了一件与世隔绝的隐形外衣,弟弟此刻似乎忘记了一切忧愁,感到了久违的安全与放松。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吃饱了。
看着面前桌上的两个空饭盒,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于是他抱起平板,不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径直走到床头轻轻倒了下去。
一连十几条语音信息弹了出来,都是来自青田——从上次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
前面的几条信息,青田还问候着,希望他不要有事。而后面的几条,他却露出了“本来面目”,催促弟弟尽快“帮”他完成计算机课的作业,最后还补了一个凶狠的鬼脸表情。
看着对话框里的表情,听着青田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弟弟心里嘿嘿一笑。
他本想回复青田,可每当按下语音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什么都没说,径直打开了青田要他帮忙的作业。
计算机课是弟弟明年才有的科目,但在和青田一起写作业时,他却在有意无意间看着青田的学习资料,一点点的学了起来,甚至超过了青田。他总能一眼看出青田作业里的错误,甚至轻松破解一些难题。而青田同样投桃报李,帮助他解决拼读问题。所以久而久之,两人便形成了如今这“互相帮助”的默契。
急不可待的青田已经画符般写了许多行代码,其间闪烁着各种错误的高亮和违法的报警。弟弟扫了一眼,觉得青田写得好像幼儿园小朋友刚开始涂鸦的作品,幼稚,杂乱。他心里摇摇头笑了笑,全选,删除。
文本和符号开始如水流淌,自在挥洒,任意西东。他文不加点一蹴而就,运行,通过,提交。
有时候姐姐和青田也非常疑惑,一个连英语classroom和日语おかあさん(妈妈)都拼读不出来的小孩子,是怎么看得懂、写得出如此流畅的计算机语言的。弟弟当然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每当看到这些符号文字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显而易见,顺理成章,所有的结论和推理都不必解释——因为它们早已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如回家的路一样熟悉而自然。
完成后的他伸展了一下身体,觉得有些困倦。于是他抱着平板侧了过去,看起了平时最喜欢的动漫,不一会儿便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啪得一声,满屋通亮。
也不知睡了多久,弟弟嘴角挂满了口水。他抹干了嘴角,眯着眼,撑起疲惫的身体。朦胧中,他看见门外立着一个黑影。这黑影的脸在黑夜的笼罩下模糊不可见,而他身后,是更浓的夜色,漆黑如墨。
“牛哥。”弟弟揉着眼睛叫了一声。
“跟我走吧,春子。”黑影低着声音答了一声。
砰的一声,头顶的灯管闪爆,世界再次陷入了黑暗。
第二节
“哎?咋个就回来了嗦,吃了没得嘛?”姐姐有些诧异的看着门口的父亲,“不是说六天一换,我还说等哈儿再给你送点儿稀饭过去。”她一边说着,已经三两步走到门口,接过了父亲换下的工装和安全帽。
“吃了没得噻?”姐姐又问一遍。
“下午吃了些。”父亲扶着门,弯腰脱去了工装靴,显得有些疲惫,“经理喊我回来的嘛。”
关经理升任总监后,工段经理的职位一直由一位名叫佟根生的男子代理。此人除了与关经理是同乡之外,履历平平。佟根生技术能力也很普通,遇到稍微复杂一些的设计图纸或施工要求,往往也看不明白,需要父亲这样有经验的老师傅共同确认。然而此人行事却十分谨慎,做事亲力亲为。在赶工连轴转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一刻不息地守在现场,凡是看到无精打采没有休息好的工人,都会立刻叫它们回去休息,以免发生疲劳事故。
“那你再吃点儿不嘛?晚上弟娃儿同学来家里,我做的水煮鱼,麻多辣少,还剩到点儿,一道和点儿稀饭再吃点儿噻?”姐姐说着已经走向厨房。
“要得嘛,我先去冲洗松活下。”父亲点点头,掏出烟走进卫生间,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姐姐利索的热好了剩菜,又熟练的整治出两碟下饭小咸菜。她把父亲满是泥污的衣服鞋子收好,又把一套叠得整齐,散发着洗衣液清香的内衣裤放在浴室门口,最后等父亲擦着脸从浴室出来,才去砂锅里盛出了一大碗冒着热气,满是红枣和莲子的香糯白粥,放在了他面前。
“啊——”父亲重重地坐了下去,长出一口气,“安逸,安逸安逸……”他叹道,“饭菜还是自家屋头做的最巴适……你和弟娃儿再一起吃点噻?”他问姐姐。
“才吃过的,还没得收拾清爽你就回来了,哪里有得肚子再吃。你吃嘛,小心点儿到,烧嘴!”姐姐笑着回答。
“要得嘛。那个……酒……给我倒一点儿噻……”父亲有些尴尬的笑着说,“四五天没得喝了,今天喝点儿,问题不大……”
姐姐略一沉吟,还是点点头拿来了酒杯,给父亲斟上。
“你这几天的药有没得按时吃嘛?那边睡不得好噻?我给你买的耳塞,眼罩这些你用上了没得?那你今天回来,能休息几天,啥子时候再上去……”姐姐坐在一旁只看着父亲吃,连珠般的问出一串问题。
父亲见她一股脑问了这许多,心里发暖,笑了出来。他沿着转动的碗沿吸着粥,对姐姐说这几天都有按时吃药,叫她放心。他还说在工地临时板房里,累的时候根本不用什么隔音耳塞和眼罩,倒头就能睡,不累的时候戴什么都没用,太吵了。
书桌前正做功课的弟弟这时突然转过头问,上次说的修椅子的螺栓带了没有?
“哎呀呀,忘了忘了。”父亲一拍额头,“一去就忙的昏天黑地,啥子都记不到了,哎……工期赶成这个样子,真是头一次见……我听说老张他们也忙得很?”
姐姐点了点头,说前天才听金桂花说,老张和九虎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这几天九牛也被拉去帮忙。
“哎呀你记到点儿嘛!再一次回来一定要记到!我叫姐姐打电话给你!”弟弟撅着嘴打断了二人,“我也给青田说了噻,修好了叫他一起来看,这个人还不信……对了嘛,姐姐,他说今天这个水煮鱼太好吃了,喊我谢谢你,说下次用他家的秘密烧烤酱油交换!”
“哎呦啥子秘密酱油嗦,还交换,”姐姐笑了,“一个水煮菜也不是啥子费工的东西,你喊他想吃了就来吃,莫得这么客气了,千万再莫得带东西来。”
姐姐转过头又问一遍父亲,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回来休息两天,后天了再去,后面再补工时也一样。”父亲已经一点点吮吸去了大半热粥。他此时刚洗了热水澡,加上热粥入胃,所以浑身发汗,不自觉的敞开了衣襟,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看下,今天是啥子日子了噻?”他缓缓问道。
“将将才过九月九,咋个了嘛?”姐姐有些不解。
“我想起是不是快到寒衣节了,要给老家烧点儿东西嘛……”父亲眼神有些空,呆呆地盯着眼前这杯酒,“前几天梦到你爷爷奶奶了嘛,喊我回去打枝子,橘子树都长野了噻……还叫我带好镰刀,打点儿草好喂猪……”
“那是你重阳节过了,想他们了嘛……”姐姐微微低下头,眼里满是关切地望向父亲,“那我这几天就早点儿去买了备下嘛,这些你就莫得操心了,我都记得到……”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温情脉脉。
几日没喝酒,小酌之后的父亲觉得有些上头,加之身体疲乏,便早早的上了床,很少打呼噜的他很快便鼾声雷动。
姐姐为了不打扰他,让他睡在小床,自己和弟弟睡。但刚要就寝,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小四歉意里带着焦急,说项目上刚出了紧急问题,几位有资历的老师傅看过都不敢拍板,还是得请父亲去现场。他知道父亲已经回来休息,更知道父亲的辛苦,但没办法还是要请他回去,所以特地打给姐姐,先解释一番。
挂断电话,姐姐无奈的打开了床边的夜灯。
昏黄灯光里,父亲那衰草般的花发一丝丝斑驳地散落在鬓角,和眼角干枯交错的皱纹一起,爬满了阴影里他粗糙沧桑的脸。他半张着嘴,双眼紧闭鼾声如雷,仿佛这一生的辛劳和疲惫都积蓄在了这一刻,令他精疲力竭到只剩下呼吸的力气。
姐姐猛然觉得父亲苍老了许多,一阵心酸泛来。
她忍着酸楚,轻轻呼唤,轻轻摇着父亲的肩膀,为他仔细的理清鬓角的发丝,用手心温柔的肌肤抚摸着他的额头。
父亲缓缓撑起身来,什么都没说。
他怕打扰弟弟,静悄悄的穿好衣服,推门走进了夜色,再也没有回头。
第三节
“来吧,小宝儿。给你爸梳梳头,最后尽尽孝吧。”金桂花两眼通红,但却没有一滴泪。
弟弟机械地抬手,接过金桂花递来的梳子。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灵魂仿佛悬浮于身外,呆愣在原地竟不能移动分毫。
“我来……”姐姐从病床对面走了过来。她从身后扶住了弟弟,抚着他的背,一起缓缓靠近床头。姐姐的手稳稳握着弟弟的手腕,让这把看来已有些陈旧的梳子,在父亲的白发里一次次地穿过。她的的动作舒缓而细致,但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逃脱的力量,禁锢般牵引着弟弟的手一起运动着。
“这把梳子,还是住在村长家里的时候,大姐不要了,才送给我的……”姐姐轻轻地说。她疲惫沙哑的嗓音里没有丝毫悲戚,反而是雨后秋潭般的平静。
弟弟不敢回头看她的眼睛,他拒绝接受这房间里任何一件事,不论是此刻角落里已经关闭的医疗设备,姐姐冰凉而潮湿的手心,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父亲。他只想立刻回到刚才那个黑暗到感受不到一切的家里,抱着平板蜷缩在他最熟悉的角落。
“那个时候我就喜欢得很,这个梳子梳起头发好安逸哦。后来老汉儿回家,我看到他的那个头发乱糟糟。我说给他嘛,他不要,说他的头发,乱也没得人嫌,不乱也没得人看,梳个啥子哦……”姐姐说到最后居然轻叹着笑了。
弟弟心里一阵搅动。就像姐姐说的,他从未关心过父亲的头发,也从不在意它应该整理成什么样。他理所应当的认为,父亲不修边幅到邋遢习惯都与自己无关,但他却从未想过,父亲的这些举止,也许都是辛劳后的不得已,而他,却从未体谅,更从未想过要去体谅。只有姐姐,用自己绵密不尽,春水般的温柔,细致入微地照顾着一家人。
弟弟心里涌起巨大的愧疚与疼痛。他想要为父亲再做些什么,但现在,还来得及吗?
父亲身上的病号服已被打理过,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就连衣领也平展如熨烫过一样,袒露的胸口上依稀可见一片暗青斑痕。父亲的头微微扬起,嘴唇闭合但中间有一条窄窄的缝,除了略微凹陷的眼眶,他就像是平常睡去一样。
“去年说站在泥里脚冷,今年我早就买了最保暖的毛袜子,还没得穿,都是新的……”姐姐放下了梳子,轻轻抚摸着父亲的手。“等下走的时候,一起带上……去年才买的羽绒背心,你也喜欢的很,说穿上碍不到干活,方便还暖和……还有,看你的衣服都是干活穿的,旧的乌七八糟,像样的也没得一件,我选了好些天了,还没来得及买……等下儿了买件体面的羽绒服,你走的时候一起穿到,过两天就要冷了……”
弟弟双手扶着床沿,呆呆看着父亲。他听着姐姐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逐渐变得更轻,更细,终于传来了一声抽泣。这声细细的抽泣从他耳边涓涓流入,却如静夜中的惊雷一般,立刻脱胎化作山崩地裂的震动,翻滚咆哮着,带着积蓄万年的能量,让他心中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就筑起的坚固堡垒,瞬间崩塌殆尽。
他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团上升,哽在胸中难以名状的痛苦,令他几乎说不出话。他强忍着痛苦,被莫名的毅力驱使着,对抗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万钧阻力,一点点扭过头。而当他看见姐姐不住颤动的下颌,扑面流淌的泪水,和无助绝望的眼神时,他内心最后一丝的侥幸瞬间灰飞烟灭。
大厦既倾,尘埃落定。
弟弟心中不再挣扎,终于接受了一切。父亲死亡带来的痛苦、恐惧与绝望,就像窗外黑夜般无穷无尽,顷刻间将他吞没。
姐弟俩紧紧抓着父亲还残存丝许温度的手,跪在床前相拥大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桂花抹着眼泪过来抚慰二人。她提醒着姐姐早点儿和九牛一起回去收拾东西。再耽搁,怕是就不好穿衣服了,她说。
姐姐和九牛走后,弟弟这才发现,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了他和金桂花两人。金桂花搬过了椅子,和弟弟一起坐在父亲床边。
“小宝儿,别怕,这还是恁爸,”她说,“他现在说不了话,但是还能听见,你跟他聊聊天,姨陪着你。你俩最后再拉拉心里话,想说啥就跟他讲,他能听得见。”金桂花握起了弟弟的手,搂他入怀里,像母亲摇着梦乡里的孩子一样,轻轻晃动着身体。
弟弟吸着鼻子,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他忽然注意到了父亲的手,这是一双粗糙而强健的手,手掌里深深的沟壑和手背上突出的筋络,暗示着他曾经历过长年的劳作。而被刚刚用力的抓握后,在这暗得发黑的皮肤下,竟然留下了一片白色斑驳的痕迹,让手背上这条长长的疤痕更加明显。这是父亲年轻时受伤留下的,愈合后的皮肤似乎更浅更薄,像一道横跨手背的裂谷。
弟弟呆呆的看着这道疤痕,思绪被一股强大的回忆牵扯着,猛地回到了两天前。
“哎呀!”姐姐在厨房里惊叫一声,随后握着手指走了出来。她痛苦地龇着牙,叫弟弟快点帮她拿创可贴。
“啊!”一旁的青田看到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姐姐左手无名指第二节,被削去了一整块肉,正滴滴答答的冒着血。而这块被削去的肉,此刻正被姐姐捏在手里。
青田和弟弟二人七手八脚的几乎把整个柜子都倒了出来,药箱,碘伏、棉签、创可贴和纱布之类乱七八糟摆了一地,最后终于把切下来的肉重新按了回去,包扎妥当。
青田和弟弟见姐姐伤得不轻,劝她去医院再看看。姐姐却摇着头说,这么点儿小伤去啥子医院。她让弟弟泡了一杯滚热的红糖水,说今天的菜得晚点儿了,我先休息会儿,你们饿了就先吃点零食,但是不许多吃!她最后又补充道。
“晓不得咋个咯,从早上起来就心慌慌的……”姐姐捧着热水,盯着窗外自言自语。
“是不是你晚上就没得睡好噻?老汉儿几点钟走的我都晓不得了。”弟弟和青田并排挤在桌子上,叼着一块饼干回头说道。他看了看姐姐的伤口,从桌上拿了一包最喜欢的温泉小蛋糕拆开,走过来递到姐姐眼前。
“是不是感冒了嗦?”弟弟看她有些心不在焉,学着姐姐的样子也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又比了比自己的额头。
“应该没得嘛……”姐姐也有些怀疑,摸着自己的额头,又比了比弟弟的额头,“没得发烧嘛……哎呀,不管了,也可能又是二道杠了噻,哪个晓得哦……”她笑了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转身向厨房走去。
“今天我多做一份辣点儿的,给老汉儿等下留到,你们两个就还是吃微辣的噻?”姐姐在厨房里朝外大声问着。
“要得要得!”弟弟也大声回答,“顶上那个大灯也要坏了噻,昨天晚上就一闪一闪的,叫老汉儿回来也一起看下……”
姐姐刚要答应,就被电话铃声惊得一跳。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起电话,只听小四带着哭腔说,师傅糟了,叫不醒了。
第四节
夜已深,殡仪馆的灵堂里,两伙人围桌打牌,手边的凳子上摆着小吃和啤酒,让本就不大宽敞的空间显得喧嚣热闹。
牛虎兄弟和姐姐商量后,也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扇大屏风,将父亲的灵柩隔在了后面,又从超市买来崭新的被子盖在父亲身上,最后又把和尚用来放钵盂念经的小桌改成了供桌,点上了电子香烛,摆上了几样酒菜。这一番打点下来,也算“日体中用”,让父亲的最后一程能在熟悉的环境里走得舒服——至少在活着的人看上去是如此。
姐姐和牛虎兄弟坐在灵堂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弟弟已经睡着,姐姐和牛虎二人劝他去隔壁专供人休息的房间里睡,他执意不肯,便睡在了拼起来的椅子上,身上披着九牛的外套。
“你问孩子了没,以后准备咋弄?”老张和金桂花站在稍微远离人群的门口,望着灵台前姐姐的背影。
老张也是入夜后才和九虎一起,带着一伙兄弟风风火火的赶来。他进门后对着父亲的灵柩倒头就跪,后面的兄弟们也是立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他们本还打算在灵堂里用火盆烧纸,但抵不过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执意的阻拦,只好把火盆搬到了屋外。
“还没,现在问个啥,估计孩子现在脑子也转不过来,心里乱……等后天把人送走了慢慢再说吧。”金桂花叹气道。
老张点点头,“后勤的人来了没有,还有没啥别的事要料理?”
“你可别提了!”金桂花脸上顿时露出气愤之色,“也不知道哪个二百五派了这么个人来,进门就大呼小叫的!本来医院里,殡仪馆这些应该都是他们联系好,结果进了病房说了没两句,就扔下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们自己联系。我说我咋联系,都不会说日语。可你知道人家咋说,”金桂花说得激动,啪得两手一拍摊向两边,“人家说那你们得自己联系啊,你自己家的人死了不自己料理,难道还让我料理吗?”
老张点上一支烟,不动声色的听金桂花继续发泄。
“关键是啥,”金桂花愤怒的皱着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人家临出门还甩了一句,哦,说啥,根据规定,人死了以后给你们十五天缓冲期,到点儿就得从宿舍搬出去。我都还没来得及细问,人家又甩下一句,那我可通知到了,你们别耽误了,然后甩腚沟子就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那你们后来咋弄来?”老张吐了口烟问道。
“那还能咋弄来,”金桂花哼了一声,“那我给你说,你别看有时候这些日本人装的假得很,但是人家也是真帮忙。我后来没办法,去找那个大夫,人家大夫可一点不马虎,马上就打电话给殡仪馆。”金桂花的语气渐渐缓和,“人家殡仪馆的人来了以后,他还带那个翻译机器人过来,给我俩翻译,本来我估计这些都不归人家医院管……”
老张听着微微点了点头。
“最后把我们送走的时候,那几个医生还都到门口来送行,都低着头,哀悼呢……”金桂花叹了口气,“虽说咱知道这多半都是装的,但是人家起码有这个样儿在……唉……哪像咱们,口口声声说都是中国人,还不是见一个坑一个,没钱都他娘的靠边站!”
老张安慰了金桂花几句,便带着他一起去里面坐着了。
到了后半夜,打牌的人先后倒在了椅子上,七仰八叉地打着呼噜。姐姐也十分困倦,但她执意不肯睡,依然坐在灵台前。
金桂花见苦劝她无果,自己也感到实在疲惫,便在姐姐的劝说下进去休息了。她叫醒了睡得正酣的老张和九牛父子来换班,自己也顾不上擦脸洗漱,一头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你也去睡会吧,虎子。”老张搬着椅子过来,点上了一支烟,一手端着的纸杯里泡着三个茶包。
“没事,天都快亮了,我就不睡了。”他打开了自己的烟盒,发现已经空了,便扔在了旁边椅子上。老张见状,把自己兜里的烟扔给了他。九虎也不客气,点上一支抽了起来。
九牛眯着眼还没睡醒,打着哈欠泡了茶递给姐姐和九虎,又从牌桌附近取了些啤酒零食过来,吃着解困。
没了金桂花在身边,老张父子三人和姐姐只有尴尬对坐,就像列车上不得已被安排在一起,分享同一张桌子的四个陌生人,半天都没人说得出一句话。
“大姐……”九牛终于开口。他想问姐姐困不困,实在不行就去睡一会儿。谁知刚一开口,便和父亲的话撞在了一起,让这本就尴尬的气氛更加了一分滑稽。
“啊……”姐姐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睡好,加上今天通宵熬夜,脑子更是如在云雾之间,她呆呆地抬起困倦的眼睛望着父子二人。
“以后有啥打算没有?”老张看了眼九牛,也不理会他,径直问道。
“先把骨灰带回家,和爷爷奶奶葬在一起……”姐姐略一沉吟,怔怔地说,“然后做啥子,还没得想好……回去再看嘛,总能找得到个工作的噻……实在不得行的话,老家还有个亲戚……”她不得已的再一次想起了村长老婆,还有村长,“实在不得行……就请他们帮帮忙,看看能不能给介绍一个工作……”姐姐说到最后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嗯……”老张看她说完,应了一声,低头吹了吹自己杯里的茶水。一股热气在稍觉清冷的夜里升腾而上。
“那家里除了你刚说的亲戚,还有其他人吗?”老张轻轻吸了一口,试探着茶水的温度。
姐姐双手抱着纸杯,呆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出神。她轻轻摇头之间,一滴晶莹的泪水滴在了水面上,她的倒影也随之模糊,破碎。
“哎呀爸你总提这干啥来,到时候再说呗,又不是找不着个工作……”九牛见状忙递上纸巾,又把姐姐手里的茶杯与自己的交换,“来你喝我这个大姐,我这个还没喝呢,都一样。”他说话间把姐姐手里接过来的杯子扔在了脚边,顺势拿起一罐啤酒,哧得一声拉开喝了起来,丝毫没注意到老张暗暗斜眼瞥他的无奈眼神。
九虎默默无话,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打开啤酒饮了起来。
“刚说的那个亲戚,是你啥人,家里干啥的?”老张微微呷了一口热茶,继续问道。
“是我三爸,是我们村的……啊不对,听我嬢嬢说,去年就已经去县政府了,具体做啥子我也不晓得……”姐姐吸着鼻子说。
老张微微仰头,哦了一声,“那你这个三爸,是你爸这边啥亲戚?之前好像也没听你爸讲过嘛。”他放下了嘴边的纸杯,握在手里来回转动着。
“其实,我也晓不得到底有啥子亲……我从小就是喊他三爸,老汉儿也从来没得说过这些……”姐姐说着又抽泣起来。
此时外面黎明将至,正是夜色至深,寒霜骤降之时。几人都觉得寒气上升,姐姐更是抱起了胳膊,不停的擦着鼻子。九虎见状,解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姐姐身上,又转身去屋里拿了两件衣服,盖在了弟弟身上。
随着几声清脆的鸟鸣传来,外面浓如陈墨的夜色终于逐渐化开,一点点由黛及灰——大雾弥漫,就连窗外近在咫尺的树影也隐匿其中。
“走吧,牛子,跟我买点早餐去,天都亮了。”老张一口气喝干了手里的热茶,抖擞精神站了起来。
他嘱咐姐姐,等会吃了早饭一定要去睡,不然后面这一昼夜可是盯不下来。另外今天说不定还有客人来,都得她出席,好歹礼数要周到。
姐姐也觉得有些撑不住,终于点了头。老张看着她答应下来,心里也放下几分,招呼一声九牛,二人便走进了浓雾中。
第五节
吃过午饭,众人正要休息之时,姐姐突然大哭着从休息间闯了出来。她径直扑向父亲的灵柩,喊着爸爸,泪如雨下。众人一时讶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金桂花赶忙放下手里的饭盒,上前将她扶起。
早上太阳刚出来时,金桂花看着姐姐吃过饭,便让她进去补觉休息。临近午饭时候,金桂花也并未叫她起来吃饭,为的是让她能多睡一会儿。谁知姐姐从梦魇里哭醒,恍惚之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悲伤与惊惧中惶恐无措,才哭着推门冲了出来。
姐姐在牛虎兄弟和弟弟的搀扶下坐了下来,而金桂花则怀抱婴儿般将她揽入怀里,轻声抚慰着。许久之后,姐姐渐渐止住哭泣,而等她擦着鼻子平息下来时,才看到小四红着眼睛站在稍远处,身后是一个同样身着工装,其貌不扬的男子。
“大姐,我和佟经理来看哈儿师傅……”小四一开口便哽咽起来,金桂花赶忙使个眼色将他拦到一旁。
小四刚要往后退,却被后面的男子从身后一把抵住。只见男子稍微整理了仪容,拉着小四一起靠上前来。
“大姐你好,我是孟师傅一个班组的,我叫佟根生。”男子并没有对姐姐说什么,反而是和金桂花打起了招呼。
金桂花以为此人是父亲手下某个班组长,正准备叫九虎招呼,却见一旁的小四擦着眼泪赶上前来说,这是我们段上的佟经理,今天特地来看看师傅。
金桂花也是浸淫工程日久之人,加之看到小四的神情,便一下明了,赶忙让九虎去拿张椅子过来。她摇了摇姐姐,说这是父亲工程上的佟经理,来看父亲了。
姐姐听到是“佟经理”三字,便已有了大致印象。弟弟上次从竖井里救出青田之后,受了当地政府和项目上的多方表彰。而在弟弟从医院出来之后,关经理就带着一大队人马,在一众记者的簇拥下,呼啦啦来到了家里慰问。当关经理和父亲的对话开始没多久,这位佟经理便在关经理耳边低语几句,关经理只是微微沉吟点头。随后佟经理便招呼记者们关掉了设备,然后对父亲说,前些日子弟弟住院时本应该去看望,但是关总远在国内,实在安排不过来。今天关总刚下飞机就马上过来探望……只是……佟经理脸上略有难色,只是这……孩子现在生龙活虎坐在这,上了镜头效果不好……能不能让孩子躺在床上,盖个被子就行,暂时这么摆个姿势,这样咱们画面效果更好,显得更真实……父亲知道这哪里是商量,只得让弟弟上床躺着。随后各路记者才又打开设备,记录了关总监亲切慰问见义勇为工人家属的感人一幕。
“佟经理来了……”姐姐挣扎着起身,但只觉得身体一虚,一阵头晕目眩,又在金桂花的搀扶下原地坐了回去。佟经理见姐姐精神不佳,摆摆手拒绝了九虎拿来的椅子,只欠身站在姐姐面前说话。
他先客气一番,嘱咐姐姐保重身体之类。接着说今天首先是代表项目上来看看父亲,但最主要的,还是代表关总监来表示慰问。他说关总这段时间不在岛上,不能亲自来给老师傅送行。但是听关总说过,之前一直和孟师傅在段上搭班子,从那时候开始就非常敬佩孟师傅的为人,今天遇到这样的事,也是十分惋惜。说着,佟根生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他说这是关总特地关照,要他带到的一点个人的心意,他还特别强调地加重了“个人”两个字。他还说,关总再三叮嘱他,让他一定要亲自向姐姐转达,如果姐弟俩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只要是他能力范围内的,肯定解决。
姐姐含着泪接过了信封,点点头,除了谢谢也不知该说什么。
金桂花则心下一动,笑着说:“关总监这么忙还能关照的这么周到,真是太感谢了。其实昨天后勤的人来过,有些事确实也没说得特别清楚,不知道佟经理能不能帮忙再给问问?”
佟根生以为此来只是走个过场,而金桂花抛出的这句话的确令他始料未及。然而他非但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是一脸关切的问了起来。金桂花便把昨天后勤来人的行止又添油加醋一层,讲给了佟根生。
“那这样吧,我现在就问问看,这样你们也放心。”佟根生听金桂花讲完,没有片刻迟疑便拉过椅子坐下,开着免提拨通了后勤的电话。
佟根生和客服客气地解释一番,便顺利的转到了昨天那位后勤专员的线上。电话那头的专员听到佟根生自报家门是分段经理后,语气倒也和缓诚恳,详细解释了一番后续宿舍退住的要求。其间几次金桂花想要开口,都被佟根生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拦住。
“哦——所以就是说,按照规定,员工不管是离职也好,身故也好,家属住的宿舍,都只能有十五天的缓冲期,到时间就必须搬出来,对吗?”佟根生耐心听完解释,抬头看着金桂花,和对面作了最后确认。
随着对面肯定的答复,金桂花也微微皱了皱眉头,露出了忧虑之色。
“哎对了,那我麻烦再多问下,”佟根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又说,“那咱们后勤有没有相应的政策,可以帮家属找地方住,或者能提供什么对接的租房中介之类?毕竟他们在这语言也不通。”
“这没有。”电话对面的语气冰冷,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对话沉默了几秒,对面仿佛是料定了佟根生注定要放弃,只等待他最后说出结束语,挂断电话的那一刻。
然而佟根生却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柔和的语气说道:“这个事是这样啊,现在咱们这情况比较特殊,这两个员工家属都是孩子,一个还在这边上小学。员工身故呢也很突然,两个孩子一下也应付不过来这么多,所以能不能帮忙反映一下,申请把缓冲期加长一点,或者就按照价格租是不是也行?毕竟这个员工之前也是和关鹏飞关总一起合作过。”
“这个确实没办法。”对面的态度似乎又温和了起来,不知是被佟根生的语气感化,还是纯粹因为听到了关鹏飞三个字。“说实话,我们每天都遇到好几个你们这样的,不管谁谁来,都说自己有特殊情况,都问能不能变通一下。”佟根生点点头,听话筒里接着说道:“我们后勤也有难处,毕竟如果说开了这个口子,后面其他人的特殊情况要不要照顾?这个还得请你理解……不过你说的这个事情,我也只能是尽力去给领导反映,至于讨论下来什么结果,我可不能保证。”
听到这里,佟根生也知多说无益,便客气的道谢,挂了电话。
金桂花和姐姐虽然也觉无望受到特殊优待,但仍然对佟根生的这通电话感激不已,不停地道谢。佟根生却摇着头说也没办成什么,实在对不住。随后他又说,明天的告别仪式不能前来了,因为项目上后天要交付验收,明天得做最后准备。说着他又一次表示抱歉,而姐姐和金桂花哪里敢介意,只是说您忙工作要紧,今天来过就行了。
佟根生见金桂花和姐姐也无其他事情,便又客气两句,和小四一起动身离开了。
入夜后下起了雨。风一阵阵地吹来,雨点打在窗外的树叶上沙沙作响,打得玻璃也发出一阵阵的噼啪声。雨水附着在玻璃表面,汇聚成一股股水流,时不时在阵风的冲刷下支离破碎,又重新聚成新的形状。
姐姐听着这一刻窗外的雨声和屋里嘈杂的人声,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放松与安逸。她觉得此刻这一幕好生熟悉,仿佛早已在梦中经历过无数次一样。人群里传出的每一个声音,金桂花的每一个动作,甚至窗户上水流的形状,都与她脑海中的画面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她看着身边这一切,努里思索着究竟是曾几何时见过这画面,也许是梦里?也许这只是她疲劳悲伤后的另一个幻觉?她痴痴看着窗外,脑中空空。
几道光芒伴随着车轮的声音扫过窗前,灵堂的大门轰然打开。
“这个就是南区总监关鹏飞……”屋里的人小声嘀咕着,让认识和不认识关鹏飞的,听到这个名字都站了起来,停下了手中的事。
只见两个人扶着大门,关鹏飞从中大步走了进来。他面色沉重,后面跟着一众随行。这些人全部身着整齐干净的工装,离关鹏飞最近的几人还带着相机和背包。
关鹏飞一眼就看到了供桌前的姐弟几人,径直走了过去。佟根生则紧走几步,从关鹏飞身后迅速走到姐姐面前,语气平和的说关总监来看看你们和老师傅。
关鹏飞一脸凝重地握起姐姐的手,只说了句节哀顺变,便让姐姐的眼泪便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本来是明天上午过来开验收会。但是听说孟师傅走了,我也就提前来了,想着还能最后送送老师傅。”关鹏飞说着接过了佟根生捧着的纸巾递给了姐姐,而身旁快门声不断。
“我听小佟说,正式的告别仪式是明天早上十点?”他看了看佟根生。
“对,明天早上十点。”佟根生点点头。
“啊……”关鹏飞轻叹一声,依旧拉着姐姐的手,“想当年,我刚来项目上就认识了孟师傅,这么多年一直有合作,后来还一起搭班子……”关鹏飞抬头望向显示屏里父亲的遗照,“孟师傅的技术,为人,我都非常钦佩!最关键的是,他为项目、为集团,有一股奉献和担当的精神,一直是我们大力提倡,积极鼓励的集团文化!我听说直到最后进医院前,老师傅还坚持在一线岗位上,这确实可以说为集团奉献到了最后一刻啊!这就是我们集团的楷模啊!唯一可惜的就是,老师傅还太年轻了……走得太早了……”关鹏飞说着抽出一只手来,低头捏着了捏自己的鼻根和内眼角。佟根生也低头擦了擦鼻子,而姐姐和金桂花则被关鹏飞这一番水泼不进的话说得根本无处回应,只能频频点头。
“本来于情于理,明天我都应该来送老师傅最后一程,但是你们也知道,现在马上就要竣工验收,这个事责任太大,我也是身不由己……所以也就只能因公废私了,在这给你们家属道个歉,也请你们多担待。”关鹏飞神色恳切,说得姐姐低头垂泪,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关鹏飞说完便起身走到父亲灵位前,整理了仪容,对着父亲的灵柩深深三鞠躬。身后的一行随行也同样鞠躬行礼,他们统一的着装和整齐的动作,在这无声的礼堂里显得肃穆而有气势。这引得后面围观的人不禁小声称赞,说这位师傅也算生前积德,有这阵仗的人来吊唁,也不亏了。
礼毕,关鹏飞也不多盘桓,和姐姐客气了两句,便又前呼后拥的离开了。佟根生见众人稍走远,靠过来低声和姐姐说,宿舍的事关总已经打过招呼了,安心住着就行了,让她放心。那我先走了,有啥事再找我就行,说完后又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后,刚才还感觉拥挤的灵堂再次变得空旷。离开的人也没有关门,冷风一阵阵的吹进来,雨水打湿了门口的地面。
第六节
遗体告别仪式定在第三天早上十点。
众人早早吃了饭便开始打扫灵堂。老张带来的兄弟们虽然打牌喝酒形骸放浪,但干起活来毫不含糊,不一会便把大厅打扫得比来时还要干净,就连椅子也摆放得如用标尺对其过一样一丝不苟。这一番收拾下来,就连对细节有几近严苛要求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也称赞不已——要知道两天前,他看着这些身着破旧工装,甚至还有几分邋遢的工人们把整个大厅搅得一片狼藉,不伦不类,还在暗暗摇头叹息。
稍晚些时候,金桂花走进了休息间。她看着姐姐困倦的表情和脸上清晰的泪痕,心下酸楚,但最终还是狠心摇醒了她。
姐姐已经连续熬了两夜,此时尽管强撑着身体起来,但只觉得头晕耳鸣,胸中一阵阵地上反,喉头也发痒发紧,不禁干呕了起来。
金桂花心疼地轻拍着她的背,待她平复后看着她喝了温牛奶,便她嘱咐去冲洗打理一下,预备接下来的仪式。她特别叮嘱姐姐,水不要冷,小心激着身子,但也别太热,热了头晕。
金桂花趁姐姐洗澡时,准备好了一套得体的衣服——姐姐本没有适合这种场合的衣服,金桂花也是昨天和她临时去店里才买来。然而她还是放心不下姐姐,一直静静守在浴室外直到她出来。
姐弟俩相继冲洗整理完毕,在屋里吃过了早饭。他们出来时,看到侯玉峰和老汤已经在外面和兄弟们有说有笑的聊着天。二人看姐姐出来,主动上前问候。老汤对此种场合本就难以适从,加之不善言辞,所以只是说了些节哀和宽慰的话。倒是侯玉峰言辞恳切,从与父亲相识的故事一路侃到姐弟俩今后的出路,虽不至于情真意切,但仍有令人动容之处,而说至感人至深时,甚至令姐姐一度垂泪。他则趁机拉起姐姐的手,抚着她的胳膊,又说了许多意气干云的话,毫不在意老汤斜眼看他的鄙夷神色。
九点半,殡仪馆工作人员再次找到了姐姐,最后确认来宾人数和之后的程序。项目上的人早都打过招呼今天来不了,所以姐姐便说还有小林和渡边一家,除此之外便无他人了。
果然,正说话间,渡边带着儿子和青田走进了过来,后面紧接着是小林和他身边一位姿态娴雅的女子——正是殉祭日当天和小林走在一起,也是姐姐那晚在小林像册里无意间看到的。
只见她微施粉黛,乌黑的长发整齐的盘在脑后。一袭黑色束腰长裙搭配黑色长袜与皮鞋,显得庄重得体,但褶起的柔软裙摆随着步伐的摇曳,依旧轻抚在她的腰身上,在一瞬而过的仿佛间修饰出动人的曲线,不露声色地向世界展示着她窈窕的身姿。而胸前一串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珍珠项链,和手边闪耀着金光镶饰的名贵提包,则隐隐暗示着她身份的不凡。
几位男子则都是白衬衫打底,西装领带笔挺如新,甚至看得出,每个人的头发都是经过了精心修整。他们站在满身污渍,蓬头垢面神态疲乏的工人中间,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在门口交换过奠仪与回礼,几人便在司仪的引领下,上前问候姐姐。本来弟弟还在一旁帮忙翻译,谁知侯玉峰一个闪身冒了出来。他装腔作势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后,便顺理成章的充当起了翻译。然而他的确言谈过人,礼貌得体。金桂花在一旁虽然听不懂,但是也能从司仪和小林等人的神色中看出他们感同身受一般的哀悼和悲切,甚至就连侯玉峰按耐不住,频频瞟向小林身边的女子眼神,都被众人选择性的忽略了。
钟声准时敲响,众人肃立堂下。
司仪致开场词后,引导着姐弟俩站在了父亲身旁。弟弟用中日双语各念了一遍悼词完毕,僧人便敲响了铜磬,开始了焚香祭奠仪式。
父亲的灵柩前,僧人诵经祷告。他手底的铜磬不断地被敲响,那绵远而空灵的回音,伴着灵堂中播放的祷文梵音,安详如大洋深处悠悠涌起的层层波澜,在和煦的阳光里跌跌宕宕,安然向外延展而去。
宾客们在司仪的指引下,依次上前,走到僧侣身后的香案边。他们对着灵柩和一旁敬立的姐弟俩躬身行礼,在姐弟俩回礼后,便从香坛里拈出一撮香木粉,小心翼翼地用另一手托住,捧至额前,再缓缓撒入香炉中。
姐姐神色漠然。她一直怔怔地望着地面,机械般地鞠躬,回礼。她心里的所有悲伤,都已经化作夜里忍不住的泪水,流得一干二净,而在这空洞的躯壳里,此时只剩下被劳碌与不安折磨得精疲力尽,萎缩如枣核般的灵魂。她甚至觉得这仪式有些乏味,好像一部所有人都在努力表演,却永远没有观众在意的电影——而谢幕后,当所有人都以另一个自我,换妆成不同的面貌,重新投入到各自新的表演中时,那不离不弃,依旧守着空旷而狼藉舞台的,只有被孤寂咀嚼,被悲苦撕咬的她。
温暖的歌声里,最后的送别仪式开始了。人们依次上前,送上了手中的鲜花。
长鸣的汽笛里,灵车载着父亲的灵柩,在所有人的默哀中,缓缓驶出。
“姐姐,这是不是老汉儿这辈子坐过最好的车?”坐在身边的弟弟突然抬头望向姐姐。
就在这一刻,姐姐心中萦绕多日的一个难题突然有了答案。她顿时泪流满面,一把揽弟弟入怀,紧紧抱住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而那句永远都无法说出的承诺,从此被她深深埋在了心底。
“姐姐没有照顾好爸爸,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要让你坐上更好的车,在活着的时候。”
灰白的天空里仿佛飘起了雪,姐姐耳边尽是送别仪式上的歌声。
そばにいたいよ
(想陪在你身旁)
君のために出来ることが僕にあるかな
(为你,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いつも君にずっと君に笑っていてほしくて
(我想你灿烂的笑容能永恒绽放)
ひまわりのようなまっすぐなその優しさを温もりを全部
(你温柔的一切如向日葵般温暖坦荡)
これからは僕も届けていきたい
(我也想要回赠于你from now on)
ここにある幸せに気づいたから
(因为这是我体会到幸福的地方)
“你不信老子!”弟弟一撇嘴,“老子修的比你买的还要结实,还不花钱!”
他转头对着正自斟自饮的父亲说:“爸,你这两天帮我拿两个就这么大的螺栓嘛,我拿螺丝刀转进去,把这个栓销撑开,变成那个啥子,啥子……钉子……”弟弟一时想不起名字,抓着头皱眉思索着。
“哪个充了嘛!哪个充了嘛!”弟弟瞪大眼睛争辩起来。“老子是说修成新的一样是没得办法了噻,哪个说修不好!”
他指着折叠处的栓销说,“这个地方疲劳松垮了嘛,外头都变形了,再咋个修也回不到新的样子。除非……把个折叠板凳儿,变成折叠不起的普通板凳儿,也只能这个样子改一下子咯。”
“哎呀呀呀,好嘛好嘛,你修嘛,孟大工程师!你凶惨了嗦,哈哈哈!”姐姐依旧笑着调侃。
手里拎着的饭盒,隔着塑料袋早已没了温度,冰冷的躺在里面。此时耳边响起来时金桂花的嘱咐,热一下,别冷吃。
他并未照做。
他被一种莫名的厌恶,本能的驱使着,抗拒着这空洞房间里发出的任何声响,不论是微波炉转动工作的声音,还是自己走在地板上窸窣的脚步,甚至刚才那恼人的塑料袋,都惹得他一阵阵烦躁。
他坐在椅子上扭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拍着椅背摇头说:“不得行,不得行,没得救了噻,太老了。”
“分析好了噻?工程师?孟工?”姐姐一边收拾餐桌,笑着调侃道,“还有你孟大工程师修不清爽的东西噻?哎呀你这个大工程师,怕是充不下去了嗦,哈哈哈!”
他本能的弹了起来,心里莫名的焦躁。
他转身走向书桌,在凌乱的书本堆里推开了一小块地方,放下饭盒。
犹豫片刻,他还是打开了饭盒。
过去的二十几个小时里,这是他第一顿像样的饭。煎饺整整齐齐,焦黄色的脆皮煎得正好,浓郁的肉香和葱香在打开的瞬间扑鼻而来。
诺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
玄关鞋柜旁,地上凌乱的躺着几双鞋子。他没有理会,连同自己的换下的鞋子一起,跨了过去,径直走向餐桌。
他没有什么胃口,更没有筷子。
他习惯性的抬头望向厨房,里面一片凌乱。解冻后的肉条半泡在一滩血水里,旁边的案板上斜躺着来不及收起的菜刀。擦好的土豆丝泡在水里,露出水面的部分已经氧化发黄得厉害。小料碟里那一堆切碎的蒜粒恐怕也要变质,想来摸上去应该是黏腻沾手。案头的生菜蔫软的倒在那里,叶子耷拉着垂了下来。灶头的小砂罐应该也冷了,不用揭开,就知道里面的小米粥结了厚厚一层皮。
他不想靠近那里,拈起一个煎饺咬下一口,呆呆的坐了下去。吱呀一响,屁股下的旧折椅发出了熟悉的声音。
第一节
“姐……”
弟弟推开门,像往常一样脱口而出的一句“姐姐我回来了”,这次却像被生生截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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