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商人们的节操
等到伍兴兴冲冲的从大同归来,拿着李自成御批的筹饷条陈,准备召集各地地方官员将领们开始征收抚晋捐的时候,周正和何凤山二人已经在平阳府将亢家等富户的家抄了。
随着他们在平阳抄了亢家,将十余万石库存粮米抄出来大车小辆的送往大同前线以及沿途各地以供军用,各地的官员们便纷纷起而仿效。能够抄别人家的,不但可以在皇上面前立功,顺带着还可以有大把的油水可以捞。这种事,傻子才不干。
于是,榆次、太谷、平遥、介休、祁县等地,大凡是晋商聚集之所,纷纷点火烧荒,开始对晋商家族财产进行抄家。
可是,事情却是恰恰相反。那边周正、何凤山抄了亢家,榆次、介休、祁县、太谷、平遥一带的科甲官员们,却是丝毫不曾动豪绅巨贾一根毫毛。反而是把那些中小规模的商人折腾的鸡飞狗跳叫苦不迭。登堂入室,拆墙掘地的让他们交出赎罪的粮食银子,献出骡马柴草以供军用。
无数跑单帮,或是三五成群结队的行走于宣大三边各镇各口,甚至是远赴蒙古草原赚得点蝇头小利来谋生养家的小商人,被拘捕圈禁起来,每日里严刑拷问,枷号示众,让家人耳闻目睹他们的惨状,到处想方设法的筹措银钱粮米来赎人。
“尔等的衣食住宅,起居坐卧,都是建立在各地汉家百姓的尸骨血肉之上。”
“尔等通敌卖国,罪大恶极!”
“因为你等,死在鞑子刀下的百姓有什么?多少城池沦丧尔等为图蝇头小利,不惜与辽贼鞑虏贸易往来,令其吃饱穿暖,甲坚兵利!被打入地狱后,应该先上刀山,然后下油锅,再转到火海刑域,最后到凌迟刑域,剐满一千三百三十六刀,最后投入畜生道!”
在晋中各地,无数的官员义正辞严的呵斥着跪在衙门前惨呼不绝的商人们。络绎不绝源源不断的,有兵丁将一袋袋铜钱,一坨坨巨大的银锭子,一车车粮食运进府库之中,然后再行运出。
就在伍兴为这种纷繁杂乱的局面而跳脚不已,大骂手下官员荒唐混账的时候,他房中的荆深红却是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杀得人抄的财货还不够,“这些人应该统统抓起来,充军!让他们到军中去服苦役,或是在攻打城池时去挖掘城砖!”
如此言语,气得伍兴一甩袍袖愤愤然搬到签押房之中居住。可是,有心制止各地官员的胡乱行为,看着账本上每天不断增加的银钱数目,运往前线的粮米柴草骡马头口数字,伍兴却也是无可奈何。
最要命的是,此时已经御驾抵达宣府的李自成,得知后续源源不断的粮草接济之后,更是龙颜大悦。亲自写了特旨嘉奖伍兴的此番作为,弄得伍兴尴尬无比。倒是一旁的牛金星捻髯大笑。
太原城中,迎晖门朝阳街一座宅院之内,此时却是冠盖衣冠云集。
正厅之上,数十位衣冠楚楚的人物济济一堂,正在神色闲豫的品茶吃点心。
前排的十几张黄花梨官帽椅上,铺着以金银丝线绣着蝙蝠口中衔着金钱图案的椅披,更有上好毛皮的坐垫,让这些老人们可以尽量的舒服些。
为首的,便是范家、黄家、王家、曹家、常家,苗家、靳家、梁家等家的家主。十几位跺跺脚便能够让整个宣大地区乃至整个北方都为之颤抖的老人,今日却如同避猫鼠一样,悄悄的躲在了太原城中这座宅邸里谋划出路。
“各位大家,亢家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吧?”为首的范永斗放下手中的几瓣南路来的橘子,慢条斯理的用他的介休口音同在场众人开始交谈。
那如何能够不知道?!
平阳亢家,他们主要经营盐业与粮店,规模之大,仅仅在平阳府,就有仓廪数千,京师正阳门外,也有他们开设的全京城最大的粮店。连财大气粗,目空一切的京商,都要甘拜下风。这些年更是在南京、天津等地大作特作南漕生意,粳米、油脂,肉瓷罐、精盐白砂糖等等无一不是可获暴利的行当。整船整船的南路货色被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吃下,然后分销四方。他们还是资本雄厚的典当商人,经营当铺,兼营汇兑。更是以放高利贷闻名。多年来种种经营下亢家已经隐隐超过范家,成为山西首富,号称有资财数千万,在平阳的宅第连云。亢园大达十里,树石池台,幽深如通。
当年的亢家,为了挤垮当地的竟争对手,就曾连续三个月拿出九十尊金罗汉,到对手的当铺典当,一直逼得那人关闭当铺。这一招也有山西商人用在隆盛行的林文丙身上,只可惜林文丙背后的实力实在是太过于强悍,这一招才未曾得逞。
可是,如今在平阳的亢家,已经是一个类似于过眼云烟的名词。虽然有子弟逃走在外,不必担心绝了宗嗣血脉,可是,老窝却是被何凤山给端了一个底朝天。
家中所储存的二十余万石粮米,数千匹骡马,无数的金银细软,尽数便宜了这些陕西流贼!
亢家便是大家的前车之鉴,也是因为这个,大家才悄悄的从各自家乡汇聚到这晋阳城中,商议一个对策出来。
说起来,大家干的活都差不多。以范家为例,主要经营粮食与各种军需物资,很多产业就在张家口。初多与蒙古各部走私,后来老奴起兵满洲兴起,从建州时代到清国,他们就以张家口为基地之一,络绎不绝的展开贸易与走私。
与满蒙的贸易是非常赚钱的,堪称暴利,那些满洲人与蒙古人,什么都没有,就不会没有银子,这种走私,还非常安全,比海贸还没有风险,毕竟陆路没有风浪,边塞走私,涉及到庞大的利益团体,各方掩护下,便是想出事也难。可是如今却不同了,来了一群不讲规矩不讲交情的流贼草寇,把大家的好日子搅和的乱七八糟。虽然眼下里还没有把火烧到自家身上,但是,小草小树烧完了,大树便是再枝繁叶茂,也是难敌刀斧锯齿的。
“曹大家,我们这些人都是老朽了,昏聩糊涂,你却是如新刃初发,最是明白不过了。不妨给咱们这些相与们出个主意,大家想个法子渡过眼前的关口。”见众人都在那里不说话,范永斗也只得拉下脸皮来点将了。
他所说的曹大家,便是太谷曹家的家主曹三喜。曹家原本不是太谷人,始祖曹邦彦是太原晋祠花塔村人,以卖砂锅为生,明洪武年间举家迁移到太谷北恍村,兼以耕作。到第14代曹三喜这一代,曹三喜独闯关东做买卖,获利甚丰,当时所谓“关外七厅“均有曹家的商号。
(说起此人的家世来,远不如所谓的八大皇商和什么乔家大院、常家庄园来得有名。但是,以他家的大院取景拍摄的一部电视剧,相信大家都看过,到现在也经常会在各个电视台播出。那就是著名的《亮剑》,里面楚云飞的团部、李云龙住院的医院,都是在曹家的三多堂取景。楚云飞与李云龙喝酒的那个院落门前,悬挂着“客亦三多”的匾,也是祝愿来访的客人同样的多子多孙多福寿。)
曹三喜倒也不客气,站起身来朝着各位老前辈团团的作了一个罗圈揖。
“各位大家,列位相与,前辈,小子孟浪,在这里有些话说与众位听听。算是抛砖引玉了。”
“曹大家客气了,你若是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让大家渡过此劫,便是全山西的相与们一齐欠了你一个破天也似的人情,日后咱们大家总是有一番心意的。”
经营茶票庄、当铺等行当的渠家家主,却是大喇喇的抢了范永斗的话头,代表着全山西的相与们向曹三喜做了一个许诺。
“各位大家,有劳了。”得到了这个承诺,曹三喜也算是心满意足,他朝着几位家主再次躬身行礼。
“各位大家,自从当日亢家坏了事,为周正、何凤山二人抄没了家财之后,此举便如草原上的而野火一般到处蔓延。各处抄没的财帛粮草骡马不计其数,尽数成了大顺朝廷的军饷军粮。”听到了这点,曹三喜可以很清楚的听到阵阵咬牙切齿之声。
“可是,各位仔细想想看,这堆山填海的粮米银子,除了平阳亢家的之外,又有几文银钱几斤粮食是在座各位的?”
曹三喜到底是年轻了些,思路要快了许多。他一针见血的为众人指出,榆次、介休、祁县、太谷、平遥各处不要看折腾的沸反盈天哭声遍地的,可是倒霉的都是小门小户的买卖人。当真与辽贼与蒙古鞑虏贸易往来数额巨大的,却是一根毫毛也不曾被碰到。当然了,这也少不得各家各显神通,有送女儿给官员做妻妾的,有送衣服用品给官员的。他们身上穿的,脖子上围的,怀里搂着的都是各大家的心意,如何会与各大家为难?
“我年轻了几岁,许多事情没有赶上,自然是见识短浅。不过,眼下之事,比起当年万历皇爷派遣税监往各地收税如何?便是万历皇爷,也未必能够支撑得住!”曹三喜更是举出不算久远的例子来。
“所谓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越是气势汹汹,越是难以持久。我等只需要咬牙撑过这一段便可。”
却原来是如此!听完了曹三喜的一番高论,室内的沉闷空气顿时一扫而空。
于是乎,你提议要去晋王宫里拜见右相牛金星,捐献军饷出来给大顺朝廷。我说要劝居庸关守将归顺大顺朝廷。方才那死气沉沉的气氛顿时被热烈的氛围所取代。
范永斗见眼前如此热烈的情景,脸上的皱纹都几乎笑开了。几根手指灵活的摆弄着一枚摩挲的精光耀眼的银元口中却是与黄云发攀谈:“老黄,你最近与济南那边可曾有往来?”
黄云发不由得老脸一红,虽然商人图利,自己在这桩生意上确实也赚了不少的银子,可是,毕竟把老婆女儿都搭进去了,这个事好说不好听。
“偶尔有些往来。”
“你不妨代山西的全体相与们与济南的李侯爷密通声气,若是李侯爷父子能够荡平李闯,还天下以清平,我等愿意报效大军在山西境内的全部粮饷!”
“这个?!”黄云发听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好你个范永斗,这边要走牛金星的门子,以求得保全身家。那边又去同李华宇密谋,要将李自成打翻在地。果然是好手段!怪不得人家能够位列山西诸多商人之首!
但是黄云发仔细想想,还是毅然决然的点点头,表示愿意亲自往济南走一趟。虽然说眼下各处都在打仗,但是从山西往彰德府、怀庆府一线倒还算是平静。只要是到了彰德府,亮出来自己是梁国公便宜岳父的身份来,便是可以畅通无阻的到济南了。
他对于范永斗这种多方下注的手法竖起了大拇指。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我已经让三拔出边墙沿着蒙古各部往沈阳去见九王爷了。一样是这般条件!”
范永斗面不改色的又把黄云发吓了一跳。(~^~)
这是众人内心当中的一点隐秘,自然不能宣之于口。从表面上,都是冠冕堂皇声称自己是按照伍兴伍侍郎的意思,对山西各处通敌、通虏、通奴的晋商进行清算,以惩治他们数百年来祸国殃民之罪!
但是,如果光是针对亢家、范家、黄家、王家、曹家、常家,苗家、靳家、梁家,什么王登库、靳良玉、范永斗、王大宇、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永发等八大皇商下手,这件事情还情有可原。毕竟他们大发特发国难财,同辽东反贼,蒙古鞑虏做生意在山西境内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除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点小原因之外,几个为首的人物更是曾经在牛金星座前被耳提面命过。
“抄家筹粮筹饷之事只管放手去做。切不可为秦法学堂之人专美于前。此事若成,功劳自然有尔等的一笔。若是不成,或是出了什么民怨沸腾之事,也是由他伍兴和秦法学堂诸人所起。”
“他们若是不犯错,如何能够有我等科甲正途之人于朝廷上安身立命宣扬圣人正道之地?”
“见过师母。”
虽然荆深红只是伍兴的一个小妾,但是,地位却是有些奇特。以伍兴的身份地位,他现在却是没有正妻,所以,这位荆深红便是内宅当中的实际当家人。再者,她这个小妾,可是在皇上李自成、皇后高桂英那里都挂了号的人物,更是地位特殊。说不定哪一天便是一道诏书下来成为诰命夫人了。所以,周正与何凤山二人便是很恭敬的执弟子礼。
不要以为这份礼节很是僭越。当年常校长凯神公在上海时,跟时年十三岁的陈洁如相识,便过张静江和孙中山的关系,继续向陈母表示有意明媒正娶陈洁如,并最终得到陈母的首肯。蒋向陈洁如声称自己已经与原配及侍妾脱离关系,并许诺“你将是我独一无二的合法妻子”。二人于1921年12月5日在上海举行婚礼时,张静江是证婚人,时年凯申公34岁,陈洁如15岁。(嗯?又是一个萝莉控?)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地位,黄埔早期的学生,包括政治部主任等校领导,都称呼陈洁如为陈师母。政治部主任更是毕生未改这个称呼。
原本伍兴的打算,只是将为首的十余家晋商大户进行一番处罚,令他们将家中存粮骡马献出,同时征收十分之一的现银作为处罚。可是,各地的官员们一番折腾,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将粮食银子骡马甚至是家具衣服首饰都一股脑的收了。
这里面干得最起劲的,不是周正等秦法系的官员,而是牛金星的及门弟子们。他们干起这种抄家的活计来,可是一点不比往日里流贼出身的秦法系官员差,甚至更加专业,热情更高。
“只怕到那时,黄瓜菜都凉了!”荆深红冷笑了一声。“自古以来,催科也好,筹粮也罢,哪有一件是能够和颜悦色的去商量的?你若是不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这群山西的土财主,如何会把粮食银子牲**出来?”
“师母这话一针见血!周兄,我们到平阳去,只管大烧大杀便是!那个不肯交出钱粮骡马,老子便杀他的头,烧了他的王八窝!”
“先生北上,去面见皇上请示在山西筹饷筹粮之事。大体上便是那日妾身所提出的在山西宰杀肥猪的打算。只不过先生要做的稳妥一些罢了。”命丫鬟仆人给周正两个人献上茶来,荆深红听得何凤山开口询问先生去向时,便有了这番答复。
“其实先生也是恁的小心了!眼下各处军情似火,到处都是要用钱用粮,各营的骡马柴草也都出现了困难,先生只要有妥当的筹粮之法,皇上那里是自然欢喜得紧,何必连夜北上这么辛苦!”何凤山有些不以为然。
先生伍兴既然不在,便是师母荆深红出来接待了他们二人。
“见过师母。”
“何大人说得不错。妾身也是这般认为的。横竖皇上要的是粮饷骡马,要的是天下,至于说征粮过程之中如何操作,皇上眼下注意力全在居庸关、宣府一线,哪里顾得上?”
“这话师母说得极是!周兄,我二人到任之后,少不得也是要把征粮征饷之事摆在前头。”
“鸣岐兄,”周正皱皱眉,称呼着何凤山的字,“筹措粮饷这是自然的。但是,该当如何办理,这还是要等先生从皇上那里回来之后,拿出一个法子来才好。”
形势的发展端得是令伍兴和原打算在一旁看热闹,顺便煽风点火的牛金星瞠目结舌了。
纳妾之礼的第三天,伍兴便匆匆忙忙的带着一份连夜拟就的关于在山西各处征收抚晋捐,(其实也就是针对那些晋商大户的罚款,以惩戒他们多年来对前明官军、蒙古鞑虏和辽东反贼的支持行为。)连夜北上,准备到大同面见皇帝李自成,征得他的同意之后便在山西各地开始推行此项政令。也好解决军队的粮草给养骡马不足的燃眉之急。
前脚伍兴带着自己的亲兵兴冲冲的出了太原,后脚周正与何凤山二人便来向伍先生辞行,准备到平阳府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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