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月分千里故人来(上)
哲米依回身叫李承宷驾马前行,侍奉沈珍珠喝水和吃了些干粮后,才说:“沈姑娘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嫁给承宷,这其中原委曲折,你合上眼睛养神,我慢慢跟你说。”
见沈珍珠依言闭眼,娓娓道来:肃宗自即位后,一直急于收复两京,然兵力不足,素闻回纥铁骑勇猛过人,七月里特派仆固怀恩和敦煌王李承寀出使回纥借兵。本只存万一之望,孰料默延啜一口应承借兵三千。
说至此处,哲米依神思飘游,成婚时日虽然不长,然每当她想起与李承宷回纥初相遇情境,仍是情动于衷,大漠并驱策马,长风万里,骄阳如血,人生快事,莫过如此。未遇李承宷之前,她奉默延啜为天神,远远望着他,认为那便是一生所托;待有这次相遇,方知爱与崇拜别如云泥。
又听哲米依说道:“这回可汗只说是到长安刺探军情,担忧叶护王子年纪幼小,头一回领兵便吃亏受挫。但其中真正情由,沈姑娘,想你不必要我明说。”
沈珍珠心怀震动,依哲米依所言,这默延啜千里而来,亲赴长安,竟是认为自己未死,前来寻找自己么?
他这样直爽的答应借兵。他若有觊觎中原之心,何不不予理睬,让**与叛军杀得两败俱伤时,再一举进攻中原?他若无觊觎中原之心,为何只派三千人马,更亲赴险地?
他真是只为了她?
他是曾对她许下铮铮誓言的默延啜,他更是回纥的可汗。
江山社稷与红颜知已,千古而来,有几人找到最佳支点?
于李俶,于默延啜,于安庆绪,她都无意衡量。
无论怎样也罢,她都不欲见他。既已无缘,何苦纠缠。
当下伸出纤瘦苍白的手,握住哲米依道:“哲米依,我求你一件事。”
哲米依怔了怔,道:“你说。”
“求你别告诉可汗我在这马车中。若他问起,你只说收留了个落难女子,祖籍恰在灵武,恳求与你们同行回转家乡。好吗?”
“为什么?”哲米依跳起来失声叫道。
哲米依沉默一会儿,拿出手绢替沈珍珠拭去面上一点污痕,一边说道:“可汗对你的心意,莫非你真要永远装作不知不晓?你可知道,那日可汗得知你的死讯后,虽不发一言,可是脸色泛青,几日不思茶饭;你可知道,当年可汗为求阿林下山为你治眼睛,整整伫立雪地里三天三夜,方令那阿林为之感动。可汗是咱们回纥的天,回纥的神,却为你这样糟践自己身体,你的心究竟是铁打,还是铜铸,莫非这样还不能撼动你的心?”
沈珍珠心头一震,万没想到当年默延啜请长孙鄂下山为自己治病,竟还有这样一段原委,却在自己面前只字未提,这份情义,实在让自己汗颜,可愈是这样,自己愈难承受。
哲米依接着说道:“可汗令叶护王子领军襄助大唐,嫌大军行军缓慢,便扮作随从,快马加鞭,与我和承宷先入了唐境。可汗来不及见过大唐皇帝,便直下长安而来,他不肯带随从侍卫,人生地疏,我和承宷只得舍下随从与他同行。近日连连赶路,今日早上他的马车坏了,这一路大唐子民流离失所,想买一辆新的马车也不能,好容易找到一处肯修车,他便让我与承宷先行,他修好车后自会疾行赶来。沈姑娘,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其实默延啜要哲米依和李承宷先行,也是存着几分体恤哲米依之意。由回纥而来路途太长,哲米依已经十分辛苦,若让她和李承宷先行,心中自然有意无意存着等待默延啜的念头,会稍微放慢行程。不过,默延啜也没想到,哲米依十分明白他的心意,并没有让李承宷放慢行程,一路仍是风驰电掣行来。
沈珍珠一听默延啜即将赶来,心中五味泛陈,踌躇难决,此情此境,实是不愿不宜不可见他。问道:“可汗来长安做什么?”
哲米依点头,“是啊”,大大方方指指坐在身畔的青年男子:“这是我家夫君李承宷。”又对李承宷道:“这位是沈姑娘。”
李承宷彬彬有礼垂眉笑道:“沈姑娘,幸会。”自有雍容华贵气度,让沈珍珠在病弱之中仍抬目多瞟他几眼。
本觉“李承宷”之名似曾相识,此时更兼见其眉目间与李俶颇有几分相似,轰然忆及李俶曾与她闺阁论谈:“众叔王子嗣中,惟豳王叔之子承宷出类拔萃,可可惜远为敦煌王,难能一见”。她倚于他怀中笑言:“几时殿下抽出空闲,陪妾身同游敦煌,顺便看看你那赞不绝口的王弟?”他轻吻到她发间,喃喃细语:“等明年秋季,我与你……”
默延啜竟然窥破她的心事,恐她身份低微,干脆认她为义妹嫁与李承宷。
这于国,乃是邦交大事;于她,是毕生之幸。人世男女,有几人能在同一刻彼此相爱相知相惜?总有许多人,不是爱得早,就是爱得迟了,顷刻的错失,便是终生的错过,无穷的遗憾。
沈珍珠见哲米依一口一个“沈姑娘”,而不提自己真实身份,便知她有心回护,不欲让身为宗室的李承宷知晓面前这险些受辱的是堂堂广平王妃,心中颇为感激,深觉一别数年,当年的小姑娘哲米依真已经长大。
哲米依嫁与大唐郡王,极为希罕。莫非大唐与回纥之间定下什么盟约,默延啜现在何方?沈珍珠虽然精力不支,还是极力想弄清其中原由。
恍恍然已如隔世,无限酸楚。
李承宷对哲米依说道:“想不到今日误打误撞,居然救了你的旧识。对了,我没听你说以前来过大唐,那是怎么认识这位姑娘的呢?”因沈珍珠梳着男子发髻,故李承宷看不她是否已婚。
那药倒真是立竿见影,吃下去不过一刻钟功夫,沈珍珠面色渐渐回缓过来。哲米依这才叹道:“沈姑娘你果真没有死,可汗待会儿若是见到你,不知该如何欢喜!”
沈珍珠头昏沉沉中微有一愣:“可汗?……他,来了中土?”
哲米依娇嗔的白了他一眼:“我没来过大唐,就不许沈姑娘来回纥么?难道咱回纥真是荒凉野蛮之地?”
李承宷哑然失笑:“噢,原是我说错了,我敦煌才是蛮荒之地!”说着,两人圴失笑,倒有无尽旖旎温柔在其中。
果然是他。
哲米依见沈珍珠这般模样,忙解下自己罩衣裹住沈珍珠身子,本是十分爽直的人,抱住沈珍珠,不禁微有哽咽:“沈姑娘,你怎会……”本欲说“落得如此模样”的,临到嘴边改口道:“你怎会在此?”
沈珍珠只是捂胸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哲米依叫过那青年男子,合力将沈珍珠扶入马车内躺下。
沈珍珠过了半晌方觉稍微好转,攫住哲米依袖口,微声道:“药……”哲米依十分机敏,探手入沈珍珠怀中寻找不着,想着定是她与那两人挣扎抗拒时弄掉,便下车四处搜寻,终于在路旁草丛里找到被摔得粉碎的碧玉小瓶,仔细检视下来,好不容易凑得两粒未被践踏的药丸,当下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子喂与沈珍珠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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