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紧紧的地平线
虽然如此,我却从来都没有对我的生不逢时而感到过遗憾,我也从来都没有为我为何没有出生在湖广,而是阴差阳错地出生在了这片川东丘陵而感到过失落。我只是为着我不能穿越过这道有些虚假的地平线而感到耿耿于怀。
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在我们这个已经衰微的家族正在经历着一场空前的天灾加人祸的劫难之中,我却秉承着我们家族中的一位传奇英雄,也是我们家族史上第一位悲情英雄“郑牯牛”的英雄精血,和我们家族史中一些魔魔道道的思想潜质,很不合时宜地降生在了我们这个已经足够庞大的家庭之中。
那时,连年的饥馑正在肆虐,它已经折磨得每一个家族成员都枯瘦如柴、奄奄一息了。但是,成天吃着野菜糟糠,嚼着草根树皮的家族成员们,还是保持着我们家族刚来到这里安营扎寨时一样强大得惊人的繁殖能力。
爷爷接过了烟管,深深地吸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他的鼻孔里喷出了两股蓝蓝的烟来:五子登科,好啊!爷爷高兴地说。
我降生在秋天里的一个早晨。那天的太阳才刚冒出东边的那个山梁子,它红红圆圆的脸庞十分艳丽,就像是一个我似曾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的姑娘的脸。
早上的秋风已经有了一丁点的凉意,但它却如同猫科动物一样地趴下着身子,正卷了它的并不鲜红的舌头,在贪婪地舔食着残存在我们家族的田地里和池溏里的水迹。
它并不舔食陈氏家族湖荡里的那一大片蓝汪汪的湖水。在那里,晚迁的候鸟们还没飞走,它们展开多肉而性感的翅膀,在如同湖面一样湛蓝的天空下,十分优雅地飞行或滑翔着。成群的野鸭在随波逐流。
也许是我有些先知先觉吧,刚一脱离母体,连脐带都还没来得及剪掉,我就以一声嘹亮的啼哭,向郑氏家族也是向着陈氏家族,宣告着我作为传奇英雄、悲情英雄“郑牯牛”的嫡传后代,正根正苗红地在我们家族的历史舞台上闪亮登场了。
当我刚吃上第一口母乳,从陈氏湖荡里飘来了睡莲花垂死之前的奇异的芳香。睡莲花的颜色已经不再绯红,已经变成了暗黑的绛紫,好像是女人随着人生美好年华的逝去,正在衰败着的那些器官。
也正是在这时,在我还混沌着的思想中,我竟然对早已被我们郑氏族人尊为郑氏老祖,奉为神灵仙人一般的郑范氏,心生出了一丝不满来。
我再次鬼机灵地跑了进去,趁了大姐不注意,迅速爬上床,揭开了盖在弟弟身上的一件小衣服,看了他的两腿间,兴奋地高喊着:有把儿!跑出了里屋。
听到我的喊声,家中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了。爷爷干枯精瘦的脸上,也露出了与他的年纪有点不相适宜的十分难得的灿烂的笑容。父亲没笑,他把正叭哒着叶子烟的竹烟管从嘴里拔了出来,用手抹去了上面的口水,递给了爷爷:大,抽一口吧?
我把糖连同纸一起含在嘴里,跑进里屋,看到母亲无力地躺在床头,豆粒大的汗珠打湿了她的头发。那时,我的大姐已经知事了,她在床前忙活着,承担着一个接产医生加护士的职责,精心地照料着母亲。见我跑了进去,大姐粗暴地把我轰了出来。
我含着糖跑到爷爷身边,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唔唔噜噜地说着连我自己也没听清的话:母亲没生个啥。
爷爷用一个指头戳了一下我的额头,再用两个指头捏了一下我两腿间的那个小东西,说:再去看看,看娃娃是不是也长了一个和你一样的把儿。
不过,父亲虽然嘴巴里还说着“你既然生在了我们郑家,再哭也由不得你的”,但他还是随即就抱起了我。他一边轻轻地拍打着我,安抚着我,一边心疼地为我拭去了眼角的泪。
待我终于停止了哭泣之后,他一边用脚在坟前转着一个不大的圆圈,一边用手指着眼前的这圈地平线,对我说道:你可得记着呀,当年,就是我们的这位郑氏老祖带领着我们,从这条地平线之外而进入到我们这片川东丘陵,并繁育出我们现在的这支郑氏家族的。
当我能够独立行走的时候,我就常常坐在我家的草屋檐底下,或者是坐在我家后面的那座山寨之上,呆呆地望着这圈地平线,想像着当年的郑氏老祖,是怎么带领着那些老祖宗们,一道穿越过这道地平线的。
我是第四个出生在这个家庭里的孩子,在我的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可是两年之后,在我还处于一种朦朦胧胧的懵懂中时,母亲又产下了第五个孩子。
记得那天中午,一家人吃完饭后,大家都处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之中。当弟弟的哭声从里屋传来,爷爷把我拉到了他的身边,他递给我一颗已经化浆并***了包装纸的糖果,让我到里屋去看看母亲到底生了个啥。
我觉得,当那位老太婆张大着嘴巴打着呵欠时,她所露出来的那一圈萎缩发黑的牙床,就特别像它。可是,它却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具有着无上的法力,能够把我给套得牢牢实实的。
而且,在这道地平线之内,我只看到了我们的山寨,我只看到了那个陈氏湖荡。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村落,就是一片起起伏伏的焦黄。
当然,那幅图景从未在我的眼前浮现出过。我也想像不出他们到底是像一群雀鸟、一群蝗虫,或者更像是一队搬家的蚂蚁。我只能想像着,起初的时候,我一点儿也看不见它们,可在突然之间,它们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就被这圈地平线给包裹住了。
后来,当我在电视机中看到那些食草大军们,在辽阔无边的非洲的大草原上迁徙的画面时,我还是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他们。
说着,他便把我放在了地上,用双手握住了我的小手,让我随着他作揖磕头。那时的我只认得父亲,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郑氏老祖,所以,自然就更不愿意向她磕头叩拜了。
我用双脚猛蹬着地面,倔强地挺直着我的身子,哇哇大哭了起来。父亲说:作为我们这支郑氏家族的每一个男丁,在他出生之后的第一个清明节里,都必须得前来拜认我们的郑氏老祖,你娃娃哭什么呢?
那时,连年的饥荒正在折磨着我们。我们成天所喝下的那些绿色汤汁,在还没来得及为我们提供营养之前,就已经被我们变成了尿,撒在了地上。所以,每当我望着这圈地平线时,我就总在发着这样的奇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够像我们的郑氏老祖那样,一下子就穿越过这道地平线,而重新回到我们的湖广去呢。
可是最终,我都会非常失望地发现,在我们这个郑氏家族之中,只有我们的郑氏老祖才有如此广大的神通,其余的人就不行了,也包括了我。我只能呆呆地坐在我家的矮屋檐底下,最多,也只能坐在我家后面的那个山寨之上。
渐渐地,我便对这圈地平线心生了恨意。它看起来是这样的犬牙差互,时断时续,高低不平,一点儿也不高远,一点儿也不圆溜,甚至有时我看着它,就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个完全掉落牙齿的老太婆。
两百多年以前开始的那场大迁徙,在两百多年以前就已经结束了。当年带领着先祖们来到了我们今天的这片起起伏伏的川东丘陵上的郑范氏,最后也长眠在了我们今天的这片起起伏伏的川东丘陵之上。
就在我出生之后的第二年,清明节那天,父亲就曾抱着我,专程去到了一座古墓前,并由此为我翻开了我们家族历史的第一页。其时,那座古墓也就只剩下了一个石砌的坟头,它的坟身,也早就被平整成了一块土地,上面正生长着一片青青的麦苗。
父亲指着坟头的那块墓碑,对我说道:这座坟墓里所睡着的那个人,就是郑范氏,不过现在,我们都叫她郑氏老祖了。来,拜一拜我们的郑氏老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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