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第二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参加完那场他们背回了那个负伤的团长、并坚决地认为郑大骡子已经死了的战斗之后，他还参加了另外一场战斗。他认为，这是他在朝鲜所参加过的最为残酷的一场战斗。

那晚，在朝阳寺门外的操场上，县放映队放着那部给郑明义带来灾难的朝鲜战争片时，陈云震也在操场上看着电影。他周围的人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也问了他两个与郑明义周围的人问郑明义完全一样的问题。当时，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做答。

但回到家里，他还是向他的儿子们，以及他的陈氏族人们，讲述起了他在朝鲜所参加过的这场最后的战斗的情形，并在讲述完后，也说了当晚郑明义所说过的话。

一天，他那个曾无数次听他讲述过那场战斗经历的大儿子，就拿着一张这样的报纸，兴冲冲地跑回了家。陈云震看过报纸，仔细读过一遍，随后，他兴奋地大手一拍大腿，说：这报纸上讲的事情，就是老子当年在朝鲜所做过的事情嘛！

他的儿子看着报纸，那上面的名字，却与自己父亲的名字有着一字之差，虽然他有些将信将疑，但是，他还是积极地撺掇父亲去了武汉。根据报上的联系地址，陈云震找到了主办单位，并一字不差地讲述了当年那场战斗进行的时间地点、参战部队，以及他所属部队的排长连长营长的名字。

他并没有讲出当时班长的名字，因为，当时的班长，就是他自己。于是，那一身为他封存了三十多年，挂满了各种勋功章的特级战斗英雄的军服，才在迟到了三十多年之后，终于穿在了它真正的主人的身上。

在听了他讲述完这段战斗故事以后，当时在场的陈氏族人虽然觉悟低下，但却品德高尚。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去举报他也说过“人是要怕死的、打仗不是演电影”的一类话。而且，还真可谓是无心种豆，却偏得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当时的武汉军区，要建一个纪念“抗美援朝”志愿军英雄档案馆。他们在报纸上，特意登载了特级战斗英雄陈云正的英雄故事，讲述了他在当年的那场战斗中，怎样地英勇无畏，奋勇杀敌，最后抱着一个美国兵一同摔下山崖，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英雄事迹。并号召当年的志愿军战士，回忆自己在朝鲜参战的情形，向他们提供自己所看到过的类似陈云正一样的英雄事迹和英雄人物。

第二阶段，就是热兵器时代的冲锋与反冲锋了。这个过程最漫长，一直持续了六天六夜，陈云震感到，当时他的枪管，很多次都打红了，还有一些战友的枪管，都打弯了。

第三阶段，则演变成了冷兵器时代的拼刺刀了。在接近尾声时，就完全是原始的赤膊之战了。推搡抱摔，拳打脚踢，手掐嘴咬，什么方式都用上了。

陈云震就是在这最后的关头，在抱摔翻滚中成为了“烈士”的。他说，当时和他抱在一起的，是一个美国兵，在翻滚中，他们一起滚下一个高高的山崖。可那个美国兵，最后却成为了一个倒霉蛋，在触地的那一时刻，他恰好翻到了陈云震身下，陈云震幸运地翻在了他的身上。所以，虽然是同时落地，他死了，陈云震只是昏迷了过去。

父亲说，裹在郑明义身上的那件旧蓑衣，也被融化的雪水湿透了，走一路滴一路的。那件旧蓑衣，就是当年他睡在李树下时，母亲曾扔给过他的那个旧蓑衣。

郑明义死得很凄惨呀！父亲悲声地叹道。

我曾小声地问过父亲，郑明义是得什么病死的。父亲说，鬼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全身肿得透亮，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在临死前的那个晚上，他高声喊着想吃点糖。那声音隔了几条沟传来，哪一个听了不落泪？可在那个年月里，糖，珍贵着呢，到哪里去找？又有几个人舍得拿出来？后来，还是母亲实在听不过意了，才翻出了她连生我幺妹时都没舍得吃的一点糖，叫父亲送了过去。

他说，这场战斗所进行的时间持久，战斗的过程清楚，只是战斗过程的演变，却完全颠覆了人类战争演变的过程。

战斗的初期，基本上是一场半现代化的战争。敌人的飞机狂轰滥炸，炸弹像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而志愿军一方的战士，则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战壕里，一任那些被炸飞的泥土，也像蝗虫一样地飞起去，又落回到他们的身上来。

虽然他后来当起了生产队长，当过民兵连长，但他也常和社员们一起，不惜冒着被没收、被撤职、被批斗的风险，肩挑着两个沉重的箩筐，趁着黑夜出发，走上百十里路，去重庆贩卖泥鳅和黄鳝。当年那个总爱对着哥哥明送秋波的陈氏漂亮女孩陈香儿，就是他的女儿呢。

当然，造成陈云震这样三种完全分裂，也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的原因，也有二：一是当年入朝，第一次登记他的姓名时，那个登记员可能是出现了耳误或者笔误，错把他的名字听成或者写成了陈云正，以后自然就以误传误了。

说来也怪，郑明义吃了糖后，就不叫不喊了。人们都以为他睡着了，可是，第二天早饭后，当父亲和陈云震来到他的草房里时，他已经静静地死去了。

补记一下，陈云震从朝鲜回来以后，就一直以两个名字、两种身份、三种状态，完全割裂地生活了三十多年。当然，这是他自己完全所不知道的。这三种不同的生活状态是：

郑明义死于一九七二年的那个冬天，那时，他还戴着“五类分子”的帽子呢。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有点像当年他在朝鲜受伤被俘时的那场雪。

当年，父亲和陈云震，就是用一根树棒，把他抬到那个远离了山寨的孤山岗上去的。当时，地上的雪，已铺得很厚，根本看不见路。他们抬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天空中的雪，很快就把他们变成了雪人。

一，他以陈云正的名字，以特级战斗英雄的身份，生活在朝鲜那个专门为他修建的“陈云正纪念馆”里。在那里，他被塑成了一个有些许像他，但在很大程度上，又根本不像他的高大的铜像，成了一个英勇牺牲的烈士，身上挂戴着志愿军总部颁发给他的英雄勋章和朝鲜“一级自由独立”勋章，不动唇，不出声地向人们讲述着他的英雄事迹，并接受着人们的朝拜和敬仰。

二，他同样是以陈云正的名字，和特级战斗英雄的身份，英勇地“牺牲”在了自愿军英雄的档案里。在这里，他以文字的形式活着，也以文字作为语言，在讲述着自己当年在朝鲜的英雄故事。

三，他以自己真实的名字陈云震，以一个在当时普通得就如同地里的一根红苕、一个萝卜一样的志愿军战士的身份，回到了他的家乡陈氏湖荡。然后结婚生子，和陈氏族人一起，过着种地的时节种地、捉泥鳅黄鳝的时节捉泥鳅黄鳝的农民生活。

当陈云震在英模会上作着英模报告时，在那个远离山寨的孤山岗上，我们的郑大骡子，长眠在那个乱石堆成的坟冈里，已经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除了陈云震之外，没有一个人去过他的坟头，去拜祭过他，给他烧过一把纸钱，包括郑氏族人，包括他的那个麻脸兄弟，也包括了我。

在这十多年里，他犹如一个孤魂野鬼。终日终年陪伴着他的，只有那个暗红色砾石的小山岗，只有从乱石丛中长出来的莽莽的荆棘，只有从荆棘丛中开出的一朵朵冷艳的小花……

还有那半圈围着小山岗的深沟。每年的秋冬时节，从深沟里升腾起浓浓的迷雾。迷雾凝滞或翻滚着，犹如那汹涌的海水，淹没了小山岗，淹没了他的坟头。就像是他曾经经历过的那段荒诞岁月，就像是那段荒诞岁月中的滚滚红尘，把他给无情地湮没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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