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他也只得停了下来，紧依着犁头，艰难地喘息着。在深吸了一口大气，又喘出了一口粗气之后，他稳住了自己的身子。他决定，坚决中止这场残酷的耕田，他觉得如果再耕下去，就有些既不人道，也不牛道了。

他走到牛头边，取下了它脖子上的木枷，放在了后面的犁头上。在给牛浇上了几捧水之后，他回身扛起了犁头，牵起了牛绳。这一次，牛没有再犯倔强，它顺从地跟着他，走上了田埂。

他把牛牵到了湖荡边，放下了犁头。他心疼地看着那头牛，他看到，今天的这头牛显得十分可怜，也十分狼狈。这周身脏污兮兮，皮毛发粘，似乎一下子也瘦小了许多。

他感到自己仿佛身陷在梦中，他又感到自己好像是要朦朦胧胧地入梦了。他想站起自己的身子来，可他却感到双眼一黑，他和牛一起，就一头跌落进了湖荡里。

湖荡里激起了一柱很高的浪花，就在郑氏老祖突然停止了念珠的转动，失声高声惊叫出“出大事了！快去湖边！！”的那一时刻，激起的水柱，已经缓缓地溅落回湖面，随即就化成了无数圈同心的圆，很快就消失了。

最后，陈氏湖荡闭上了它那血盆一样的大口，也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平静得就如同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

知鸟的叫声不时地从竹林中，树稍上传来，可郑氏老祖听着，却感到它不光不烦不躁，而且，还非常地悦耳动听。甚至，在知鸟声偶尔间断下来之后，她才感到自己的心里还烦还躁起来了呢。

可是，在一长串知鸟声响过之后，郑一鸣却感觉着有些不大对劲了。他听到牛喝水的声音，在越来越弱，也越来越远。他看到牛的身子也在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他清洗得很仔细，很仔细。他既想洗尽它皮毛上的泥，更想洗尽它皮肉上的垢。他觉得，今天的耕地，已经让牛十分的委曲，十分的尴尬，在回去的时候，他就一定要让它风风光光地跟着自己回去。

在看着自己的二儿子终于灵魂归来，再想着现在族里的大小事儿，都有自己的那三个虎狼儿子自去担带，完全用不着自己这个老太婆去瞎操心了，郑氏老祖感到非常开心。

她坐在那个刚刚完工的郑氏小祠堂里，悠闲地喝着茶，悠闲地转动着她手里的那一串念珠。太阳的光辉很耀眼，可偶尔吹进来的一股风，却凉油油的。

不知怎的，刚一开始翻耕，他和牛的心里，竟然就已经有了一种灵犀。他们都彼此腥腥相惜着。他总想凭着自己的一己之力，推动着犁头前进，只让牛在前面，轻松地为作他引领；牛走在前面，也总想用了自己的全力去拉动犁头，只让他在后面，轻松地跟着走。

他们都在力图想以牺牲自己的方式，而保全对方，但最终的结果，却恰恰相反。不一会儿，他们都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们都感觉到了今天自己的力不从心。他们不是在凭着力量耕着田，而是在凭着意志、凭着本能地耕着田。他们都感觉到了，今天的自己，头脑沉重，身子发虚，腿脚也总显得发软乏力。

他想为牛作一次彻底的清洗，可牛却似乎是早已干渴到了极点。它一看到清亮亮的湖水，就低下了头去，把嘴深陷在湖水中，咕噜咕噜地狂喝了起来。

听着牛喝着水时所发出的那种幸福的声音，郑一鸣也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干渴。但他还是强忍住了。他蹲下身去，精心地清洗着牛的腿脚和肚腹，因为在它们的上面，糊满了浓稠的泥浆。而且，有些泥浆都已经变干、变白了。

可牛在扑腾了几下自己的脚之后，却倔强地站起了身子，蹦直了后腿，弓起了脊背，竭尽全力拉动着犁头，继续艰难地前行。

郑一鸣非常感动，他也赶紧用尽了全力，艰难地推动着犁头前进。就在他感到眼冒金星时，牛又一次四脚一软，仆倒在了田里。

在日头当顶的时候，天异常地酷热起来了。风里只有热浪，没有一丝丝的凉意。知了干涩、烦闷的鸣叫声，连续不断地从树枝上传来，更是让人、让牛都感到心烦意乱。

天上的太阳，在烘烤着他们。田里的水，也发起了烫来。特别是那热气腾腾的水蒸汽，更是像那刚刚从蒸笼里所冒出的水雾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们，紧紧地包裹着他们。

这雨后的太阳，还真叫个毒辣，没过多久，它就烤干了牛的皮毛，也把他脸上的皮肤，烤得有些热辣辣的了。可能是觉得这样站着，也不是个事儿，那牛在打了一个响鼻之后，就率先走下了稻田，

他的心绪有些复杂，可他也没有多想。在挽起了自己的裤腿以来，他就跟随着牛，走下了稻田。在给牛套上了木枷之后，他们就开始翻耕起紧靠田埂的泥来。

很快，他们的汗，就流不出来了。可流不出汗，却让他们感到更加炎热，更加难受。他们感到口干舌燥，感到胸闷气短。当他们都尽力地张大着嘴巴，拼命地呼吸着时，他们都感到，自己所吸进去的不是气，而是热——一种就像烈酒在穿肠过肚时一样的火辣辣的热。

是牛最先感到了自己双眼发黑。它前面的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紧接着，它的后腿一起弯曲，整个身子就趴在了田里。

郑一鸣感到非常心疼。他已经顾不了自己的身体已经严重地透支，他也自己顾不得自己的头重脚轻、周身无力。他紧急地吁出了两口长气之后，他想去到牛的身边，用双手泼水为它降降温。

（2）跌落湖荡

就在太阳完全泛白的那个时候，他和牛终于来到了那块稻田边。稻田紧临着陈氏湖荡，稻田一片枯黄，湖荡里却是一片蔚蓝。

站在湖边的田埂上，牛不啃吃路边的青草，却深情地看着湖荡；他产生出了一种想要啃吃青草的冲动，但他也深情地看着湖荡。湖荡里的水，纹丝不动，清澈如镜，他和牛的心里，都不禁庄严而神圣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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