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这郑一鸣，也是从她自己身上所掉下的肉啊！而且，在她的心里，也怀着一种永远也偿还不了的愧疚。特别是在看着他一天天俊朗起来，一天天聪慧起来之后，她心里的那份愧疚，就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刺痛感了。

现在好了，他死了，而且还死得无踪无影的。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减轻自己的心里的那种刺痛感吗？可是，我的傻儿子呀，你这可是在老娘本就无法愈合的伤口上，再狠狠地刺上了一刀呀——

真是痛杀了我也！

在抹去了陈妮儿眼眶里的泪水之后，郑氏老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并没有过门的儿媳，接着说道：不管你是天使，还是魔鬼，我都喜欢你。当初，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希望你能做我们郑家的儿媳。后来呢，又有点恨你为何生在了陈家，不来做我这个郑氏老太婆的闺女儿——

现在可好啦，我的两桩心思都满足了。谁说苍天无情？苍天也有眼啊！以后，我不许你叫我‘老祖’，那是他们叫的，他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去吧。你以后呀，就一直叫我娘吧，听到你叫我娘，我这心里呀，才会暖暖的。

看着从郑氏老祖深邃的双眼中，此刻所流露出的那种迷醉，陈妮儿并没有马上就叫出她心里的那声湿漉漉的“娘”来。她不愿意，更不忍心惊醒了她。

她知道，在这位博大精深的郑氏老祖的心里，出现这样的一种迷醉，实在是太难得了。而且，更有可能是芸花一现。她静静地跪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神一样，精心地守护着她。

随即，在陈妮儿的泪眼里，又闪现出了郑一鸣的那双眼睛来。那时的他们，正坐在那道山梁子上看着夕阳，突然，郑一鸣侧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陈妮儿看到，郑一鸣的那双眼睛清澈如水，情深似潭。此刻，沉浸在这双幸福的大眼睛里的，恰好就是一轮如火的夕阳，一张如花似玉的女人的脸。

她觉得，当时郑一鸣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那种迷醉，正好就是眼前的郑氏老祖，也她的娘，此时的眼睛里正在流露出来的这种迷醉。

最终，还是郑氏老祖自己从那种迷醉中清醒过来了，她轻声地唤了一声：妮儿！

陈妮儿一下子惊醒过来，她抬脸仰望着郑氏老祖，赶紧叫出了她心里的那声湿漉漉的“娘”——

两个因为有着太多的相似、相同，曾经还互相提防、互相敌视着对方的女人，在再一次紧紧的相拥相抱中，在痛失了她们共同的亲人的悲伤中，在人间至圣至美的亲情中，她们的那两颗同样伟大，又同样饱含着创伤的心灵，就这样完成了如同水乳一般的融合。

此时，那盆八月中秋的桂花，正弥散着它淡淡的香气。

哭完之后，陈妮儿又拿起了梳子，为郑氏老祖梳起了头来。她一边梳着，一边叫了一声：老祖……

没待她继续说出话来，郑氏老祖就把陈妮儿拉到她的跟前。她心疼地抚摸着她那梨花带雨一样的泪脸，捋着她额前那青丝一般的秀发，幽幽地说道：妮儿，你到底是一位天使，还是一个魔鬼？

两汪清澈的眼泪，又如喷泉一样地涌出了她的眼眶。一阵掏肝剜心一般的疼痛，使得她那本就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的身子，十分猛烈地颤栗了一下。她含悲含凄、泣不成声地叫了一声“老祖”，就跪在了郑氏老祖的面前。

陈妮儿的这一声叫，也让郑氏老祖的心，猛地痉挛了起来。她在别人的面前，都可以表现出一种有如铁石心肠一般的坚强，可是，在这个陈妮儿的面前，她又变成了一个十分柔弱的女人了。

她泪流满面地向陈妮儿张开了双臂，陈妮儿也泪流满面地扑向了她的怀中，两人痛失了亲人的人，自然又是相拥相抱，相悲相惜，不免痛哭一场了。

郑一鸣的死，带给陈妮儿的打击，自然是十分沉重的；她心头的悲伤，自然也是十分深重的。自从郑一鸣和那头牛失水湖荡以后，她就以一名郑家儿媳的身份，以郑一鸣的未亡人的身份，住进了郑氏祠堂，无论白天晚上，都是以泪洗面，都与郑氏族人们同祭同悲。

送葬了郑一鸣回来，她就直接搬进了郑一鸣的家中，与郑一鸣的夫人姐妹相处，同病相怜。引得郑夫人的心里，既对她充满了感动，又对她深怀着怜惜。

本来，在送葬郑一鸣的前夜，郑氏老祖就曾专门让人带过话来，让陈妮儿明天别去送葬，就在祠堂里陪陪她这个郑氏老祖。因为根据本地的风俗，女人如果去为丈夫送葬，就表明她将终身不能再嫁人了。

就在郑氏老祖刚刚用过了早餐的对面，正对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副空碗筷，在心里发出了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之时，陈妮儿端着那盆桂花枝，来到了她的桌前。

在看了一眼那一副空碗筷之后，陈妮儿明白过来了，那是郑氏老祖特地为郑一鸣所留下来的。而且，她才刚刚陪着他，一起吃完了早饭。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这天的陈妮儿，特地起了一个大早。吃过早饭，她专门去采摘下一些桂花枝，插在了一个盛满着泥土的盆中，端到了郑氏老祖所在的那个小祠堂里。

自从发出了那声惊叫之后，郑氏老祖就一直没有再出过门了。虽然她从来都没有在别人的面前哭过，甚至是掉过一滴眼泪，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就尽情地失声痛哭起来了。

为此，郑夫人也曾多次劝过她：妮儿大妹子，你还并没有进咱郑家的门，也和郑一鸣还没有过那肌肤之亲，你就不为你的以后着想吗？你还这样的年轻哟。

但陈妮儿却执拗着坚决要去。她说：我虽然生还不是他的人，但我已经把我的心，终身许给了他。别说今世我会不再嫁他人，就是死了，我也愿永世做他的鬼。

虽然陈妮儿滚滚流出的眼泪，也曾引起过他的嫉妒和不满，但是，陈妮儿那晶莹的泪珠，却更能引起他心中的爱恋。他的心，甚至还摇曳起来了，就像是沉在湖底的卵石，在水中轻轻地摇曳着一样。

在他的心里，甚至还幻想出来了这样一幅画面，那就是，陈妮儿的泪水，在簌簌地流淌着，他却用自己的舌头，在轻轻地舔着。他不仅舔干了她眼角的泪、脸上的泪，他还舔出了她心中那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的激情。

听她说得如此决绝，荡气回肠，郑夫人含泪说道：大妹子，真是苦了你了！

陈妮儿却含泪微笑着说：姐姐，我不苦。这正是我前世所修来的缘分和福分。以后，就让我与姐姐相依相伴吧，我们共同把郑一鸣的两个孩子，养大成人。

时不时地，她也去到郑氏小祠堂里，陪郑氏老祖说说话，解解闷。或者，为她老人家梳梳头，散散心。这让痛失英雄爱子的郑氏老祖，也感到了一丝有如在严冬的缝隙里，看到了一朵早开的野花一样的欣慰。

这些日子里，郑惊人作为郑氏族人的第二代头领，则充分地展示出了他的惊人才干。他每天都是上蹿下跳，忙里忙外着。

白天，他口念祭文，声泪俱下；晚上，他通宵守灵，心不在焉。他总拿了他的那双如眼镜王蛇一样的眼睛，偷偷地去看那如梨花带雨一般的陈妮儿。

他觉得，现在的陈妮儿比起往日里的那个陈妮儿来，更显得楚楚动人，更显得妩媚冷艳。她就是像一朵雨后的荷花，荷花的花瓣上沾满了滴溜溜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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