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母亲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抬起了头来，一边为他擦拭着眼角的泪花，一边幽幽地说道：儿呀，不是为娘逼你，这可是老祖的意思，是天意，是不得违抗的呀。

母亲在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之后，又说道：当然，你也不能怪老祖呀。要怪，你就怪你的老爹为何要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只顾了自己去逍遥吧，就怪你为何要生在这家族头领之家吧。

对母亲的话，他当然还不甚明白它的意思。他只是泪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机械地点着头。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被他可怜兮兮样子打动了，在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之后，她说道：

都长这么高了，真有出息。

但他却低下了头，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出息。

只听祖母继续说道：你真不愧是郑一鸣的大儿子，是我郑氏家族的大英雄之后。明天，你就将坐上那把族椅，去当我郑氏家族的大头领了。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威风一些。你什么也别怕，有祖母我在你的身后呢。

他当时似乎也没听清楚祖母到底在说着什么，他只看见她的上下两片嘴唇，在不停地翕动着。他也曾几次看到了母亲向他递过来的暗示的目光，但他还是如同捣蒜一般地对着祖母点头。

最后，他和母亲是怎么告别了祖母，又是怎么离开了那个郑氏小祠堂的，他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拉着他，他感到她的手，很冰凉，也在一直微微地发着抖。

在祖母的面前，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曾豪壮过。可是回到家里，他又有些心虚、害怕了。但他确实很困倦了，可一躺在床上，却又久久地不能入睡。

曾有几次，当他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时，他都有些朦胧地看到，母亲还坐在他的床边。虽然他看到母亲也在一直默默地流着泪，但他却总感到，就是自己的母亲，非得要把自己逼上那个族位的。

他跟着母亲，在祖母的面前跪了下来。在向她老人家叩拜的时候，他也曾用自己闪闪烁烁的目光，几次鬼鬼祟祟地偷看过祖母。虽然他看到的祖母面带着微笑，眼露着慈祥，但是，他在心里却对充满着一种本能的害怕。

在跪拜结束之后，他看到祖母在向他招手，示意他去到她的身边。他虽然很有些心有不愿，但是他的脚，还是在没有接到他的使唤之前，就自动地走向了她。祖母亲昵地抚摸着他的头，微笑着说道：

来到那个小祠堂前，他的睡意顿时消失了。想着就将在那里，见到了自己非常敬仰的祖母——郑氏老祖，他的心也先小激动了一下。但紧接下来，他便感到了一种紧张，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尿尿的感觉。

与其他族人一样，他也好久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祖母了。在他的心里，自己的这位祖母，也早已经成为真龙、真凤，成神成仙了。以至于一来到她的面前，他的那颗稚嫩的心，也一下子就变得庄严而神圣起来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他的母亲，他看到母亲的神情，也十分的庄严。而且母亲的举止，还显得有些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

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六岁那年，当他第一次走进这个祠堂，坐上这把族椅时，他就压根儿没有感到过做一个大头领的风光和威严。他只感到当时充满在自己心头的，就只是一个孩子的惶恐不安和惊慌失措。

他现在仍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的心，在忐忑不安地跳动着。他的身子，总在瑟瑟地发着抖。他惊悚的目光，更是一直都没敢直视一下他下边的族人。

当然，他也是十分不情愿地坐上这把椅子的。甚至也可以说，自己是被逼无奈地坐上这把椅子的。

儿子，如果你实在不愿当这个头领，一会儿你就亲口对老祖说吧。为娘也在一旁帮着你向老祖求求情。

母亲拉着他的手，一起向着郑氏小祠堂走去。天上的星星很繁密，但却在瓦灰色的夜空中闪烁着寒光。晚秋的丝瓜花依旧开得很金黄，他一路看着它们，眼睛里却产生出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睡意来。

谁知母亲在打骂过他之后，又自己伤心起来了。她先抱着他痛哭，随后就伏在梳妆台上自己独自痛哭。她哭自己的命苦，也哭他的命苦，随后，她还哭诉起他的爹的狠心来。直到哭得他的心都碎了，以至于让他忘记了自己心里的憋曲，忘记了自己的哭。

他用小手抱住了母亲的肩，哭着哀求道：母亲，您别哭了，孩儿知错了。都是孩儿不懂事，惹您生了气，以后，我听您的话就是了。

在头天晚上，他还曾为此而哭过、闹过，并坚决地表示，自己宁愿去和小伙伴友们一起玩耍，也不愿去坐那把椅子。

他的母亲哄着他，顺着他。在让他哭过、闹过之后，她让他先试穿上那件她专门为他而缝制的头领新装，再把他拉到镜子前，让他看镜子里的自己，是多么的荣耀，又是多么的威严。

现在的他，只要一来到这郑氏祠堂里，就总是感到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即使窗外的天空很蓝，阳光很暖，他也总是感到自己的心里好冷，也好阴暗。

当他无精打采的坐在那把族椅上时，他要么感到心里发虚，心浮气躁；要么感到心不在焉，如坐针毡。有时，他甚至还感到，自己还真像是第一次坐在这把族椅上呢。

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却一点儿都没有感到过荣耀，也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很威严。他所看到的自己，恰恰是一个很稚气，很弱小，很委曲的小孩，而且更像是一个穿着一身假衣服的纸糊的娃娃。

他很生气地一手把镜子打落在地上，一手就要脱去强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十分别扭的衣服。他的这一举动，似乎大大出乎了母亲的意料，她竟然一下子被惊呆了。她两眼露出着惊恐，定定地看着他。

随即，母亲就生了气，也动了怒。不但骂过他，而且还动手打了他。在他的记忆里，这可是母亲第一次骂他、打他，而且还是真骂、真打。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倔强地站着，没有哭出声来，也没有躲闪。

（1）逼上族位

族人们思想上的这种大转变，就宛如是一场急风骤雨，它不但很快就冲刷尽了郑氏老祖身上的那些金光闪闪的光环，它也迅速地把我们的郑氏第三代头领，变成了一个纸糊的人儿。

就连我们的郑三头领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每当他面对着台下那些吵吵闹闹的族人，每当他看到族人们所投向他的那一束束冷漠无情的眼光，他就感到，自己这个纸糊的人儿，已经自动地变得破烂不堪，自露出原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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