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361
二人在民政局门口的花坛上坐下,泽居晋默默抽烟。五月清了清嗓子,小声说:“晋桑明明会中文,刚刚的誓词却让别人代劳了。”
工作人员忒热心,见他是外国人,不由分说,替他把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不论贫穷还是富有……” 那段誓词给代劳了,结果就是五月和一个四十来岁的胖阿姨相对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完了神圣的结婚誓词。
“啧,最后不是说了我愿意么。”
“九十六手也没用。”
“噢。要么……”
“让我安静一下,谢谢。”
五月托腮坐在他旁边,不再出声。泽居晋烟抽到一半,掏手机出来给谁编辑短信,五月伸头一看,收信人是白井工厂长。问:“找他干嘛?”
“他常来济南出差,对这里比较熟悉,问问他看有没有推荐的日料店。”
五月打开大众点评:“这附近有很多餐厅,西餐中餐都有。”
“不要,中午想吃和食来着。”
“为什么?”
泽居晋弹了弹烟灰:“从小到大的习惯。”
“为什么?”又问。
“……以前在家里,这种时候,早苗和妈妈就会做和食。”
“为什么?”
摆明了不想回答,她却跟好奇宝宝似的追问个不停,他不得不实话实说:“心情沉重的时候,吃和食会好受一点。”
“噢。”
他又解释:“不是说和你在一起心情沉重,是对结婚这两个字本身感到……”
感到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沉重和负担。
“噢。”
谈话陷入僵局,两人开始沉默。
旁边经过一群跳广场舞收摊回家的老阿姨,经过二人面前,不禁往泽居晋多看了几眼,其中一个忍不住用济南土话自言自语:“哟,小青年可真俊哪!”
正在陪黯然神伤的泽居晋发呆的五月一听,忙清了清嗓子,向老阿姨热情介绍:“这是我老公。”重点放在“老公”二字上面,音拖得老长。
“真的啊?”
“骗你干嘛?”想展示自己包包里还带有民政局胖阿姨体温的新鲜出炉的结婚证来着,又觉得幼稚,遂作罢。
“可真俊哪,得看紧点!”一群老阿姨捂嘴偷笑。
五月抿嘴笑。
五月和人家老阿姨的对答,她老公泽居晋听了个明白,听明白的同时,忍不住伸手又去捋了一把头发。烟,深吸一口,伴随着缓缓吐出的烟雾,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老阿姨们一边回头看泽居晋,一边嘻嘻哈哈又叽叽喳喳地远去了。等她们走远,五月开口说:“晋桑,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和你坦白,但是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转头看她一眼,没出声。心情沉重,连说句话都是负担。
“关于我的家人,和家里的那些事情。前天在赤羽和晋桑遇见,你说结婚的时候就应该向你坦白的,但那时太亢奋,脑子里一团糟,没有想到。回到家里,人冷静下来后,却还是开不了口……只好躲在被子里装哭,后来就睡着了。”
泽居晋伸出夹着烟支的那只手,揉了揉她脑袋,终于出声:“不想说就不说好了。”
“可是晋桑的家我去过,晋桑的家人我也都见过,感觉这样对晋桑不公平。”顿了一顿,接着说,“别的人怎样看我无所谓,但唯独不想让晋桑在看到我、或是在想起我家里的那些事情的时候,会在心里冒出‘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简直刷新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之类的想法,更不想晋桑为此留下任何不好的回忆。这么说,晋桑能明白吗?”
“你为什么总喜欢猜测别人想法、并为别人做决定?”
“晋桑难道不认为婚姻应该讲究门当户对、出身匹配么?再好的爱情也比不上合适二字。”
“可能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们不知道,因为这些所谓的门当户对、家境匹配等框定的条件,而失去了多少幸福的可能性。婚姻这个东西,应该为幸福而存在,而不是一种利益交换。”突然一哂,“虽然可能这话从我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有点奇怪。”
“以晋桑的立场,可以说出这么任性的话么?”
“唔,好像十八岁以后,一直都是这么随心所欲过来的,怎么,有问题?”
五月低头去拔花坛里的杂草:“以前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想过自杀。以为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那么别的无论什么,应该都不会再害怕了。所以在日本被由美子桑说我配不上你的时候,才顶了回去。因为那次日本之行,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人生哪有那么简单,人,只要有在乎的东西,心里就会产生同等程度的恐惧。对于我来说,越是在乎晋桑,有时候反而越会脆弱,越不堪一击。”
泽居晋伸手去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sa酱,我认为我们之间应当信任彼此。”
“这件事情,和我在你面前所出的那些丑,性质全然不同。”指着面前的两条岔路示意给他看,“这两条路,左边一条是正确的,右边一条是错误的。而这件事情,使我为难到,明明知道对错,却仍然不得不舍弃左边,选择右边这条错误的道路走下去。”
“为什么?”
“因为死都不愿意被晋桑看轻。”
泽居晋仍旧保持着一只手放在她面庞上,一只手夹着烟支的姿势,一脸郑重地看着她:“我虽然不清楚你们家的情况,但那都不是你造成的,所以不可能是你的错。无论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和父母,在我看来,在那种家庭里长大的sa酱已经很好了。如果换做是我,或是别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
她眼中隐有泪光闪现:“晋桑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嗯。”重又把烟支叼在唇间,“不论家里怎样,家人怎么不堪,但sa酱始终还是sa酱吧?”
“这个当然。”
“嗯。”他点点头,表态说,“对我来说,只要sa酱还是sa酱就行,其他都无所谓。”
五月看他的侧脸,吸吸鼻子,哽着嗓子说:“晋桑,谢谢你。”一时冲动,忍不住又加了一句,“あなた。”
“唔,有回信了。”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低头看白井给他的回复去了。
他自从出了民政局后,一直别扭疙瘩到现在,五月却感受到了一种触及皮肤,深入肌理,直达心底深处的爱意。很多天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面目可亲。使劲揉揉眼睛,往他身边挤了挤,依偎在他身上,把脑袋靠到他肩膀上去:“晋桑,谢谢你。”
他这才回头看她一眼:“唔,不用谢。”
经白井指点,中午二人去了市中心一家名为酒吞的居酒屋,店面很小,除去一条吧台,餐桌只有两三张,客人坐了很多,生意出奇的好。
两个人进门,老板迎上来:“两位有预约吗?”
泽居晋报上名字,老板将他们二人引到吧台上坐下,道歉说:“十分不好意思,预约电话打来的时候,桌子都已经满了,只有吧台还空着两个位子。”
泽居晋说没关系,放下包,解下围巾,脱下翻毛外套,挂到椅背上。有店员送上啤酒,又拿来椅套把两个人的外套都罩起来。五月看菜单点菜,泽居晋则与老板寒暄,说起白井的事情,一边互换名片。
老板对拿到手的泽居晋的名片看了看,笑道:“原来是总会计师,以前也听白井桑说起过,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不得了。”和泽居晋寒暄完毕,转而向五月介绍自己,“小可御手洗。”
五月莞尔,指指洗手间方向:“和那个一样的写法吗?”居酒屋地方太小,布局紧凑,洗手间就小小的一间,男女通用。门上订着一块铜牌,上写“御手洗”三个字。
老板笑着点头:“一模一样。”
泽居晋往她脑袋上一弹:“真是失礼。”
老板哈哈大笑:“经常被人这样问,已经习惯了。”
不一会儿,饭菜上齐。五月把面前的纳豆拉过来,加入少许黄芥末和小勺酱油进去,用力搅拌,搅到用筷子能够拉出长长的丝后,盖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然后递到泽居晋手边,看他吃下几口,才问:“现在感觉好点了没有?”
泽居晋想了想:“好像好点了。”
五月拉了拉他的手,以安抚他:“会习惯的。”
“唔,但愿如此。”
一顿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感觉又好了一点。看看店内没什么客人了,取出一支香烟点上,取出钱包,往五月手旁一放。五月叫来老板结账,老板问:“要我叫人出去拦一辆它库西?”
五月道谢,说:“好的,它库西请帮忙叫一辆。”
泽居晋弹了下烟灰:“上午从火车站出来,看见济南的下一站的就是德州。sa酱的家乡就是德州吧?”
“嗯,是德州没错。”
“过去应该不远吧。”
“嗯,是很近没错。”
“我们结婚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向你家人报告一下比较好?”顿了一顿,“作为我来说,和sa酱登记入籍,和sa酱成为夫妇,那么,向sa酱的父母报告一下,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你那边,已经向泽居先生报告过了吗?”
“嗯。”他点头,“欧巴酱会告诉他。而且那天回去,跑了几个地方,机场接送等,都是用家里的车子,他其实当天就知道了。”
五月放下手中的冰淇淋,低下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当然,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在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直接回上海。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么我们就去一趟sa酱的家里。”
“我不知道。”五月艰难开口,“和爸爸关系恶化到一辈子不见都没关系的地步,可是还有妈妈和弟弟,心里很想念他们。但如果回去,那么势必就要和爸爸见面。无论如何,这辈子都不想再面对他了。”
泽居晋摁灭烟头:“sa酱家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sa酱的心理,我却多少能够明白,因为泽居家不是父慈子孝的那一种模范家庭。我和泽居先生之间的关系,也同样糟糕。这么多年来,我的感悟就是,父母和子女,也有缘深缘浅一说。缘分浅的,那也没有办法,作为子女,对父母只要能够做到问心无愧,不留下遗憾就好。”
“……”
“比如我和泽居先生,因为妈妈的事情,我想我这辈子都会对他心存芥蒂,不可能真正放下了。但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而且身体不是很好,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选择容忍。妈妈早逝这件事情是我心里永远的痛,所以对于还活着的父亲及欧巴酱,我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可是我们家的情况和你们家完全不同。”
“总之sa酱自己决定就好。不回去也无所谓的话,我们下午直接回上海。如果觉得心底会留下遗憾,那么我们就去德州向他们报告结婚一事。”
“晋桑呢,晋桑认为我要不要回去?”
“这个你自己决定。”顿了一顿,补充说,“我认为有问题就去解决,而不是使之发展成为自己的心病,让你在关键时刻选择错误道路走下去。”
五月头垂得很低,半天没出声,肩膀却轻轻抽动起来:“我想妈妈,很担心她的身体,想回去看一眼她。”
泽居晋站起来,从椅背上拎起外套:“那么就去。”
火车站的检票口前,她又打起退堂鼓来了,手里攥着前往德州的车票,悄悄往旁边闪,让排在身后的人越过自己去检票。泽居晋拉起她的手,眼睛看着她:“一切有我。”
从济南往德州的火车上,邻座的一个像是出差的中年男人用手提电脑在看一个警匪枪战片,五月出神地望着人家的电脑屏幕,泽居晋弹她后脑勺:“别盯着人家看,没礼貌。”
她扭头看看他,轻声说:“小时候在家里和大人一起看电视,有一次,看到一个杀人放火、坏事做尽的黑社会老大对父母下跪,我爸就趁机教育我说,你看,不论多坏的人,也都会服从父母,听父母的话。那时我还小,就这么被洗脑了,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管在外面怎么样,回家都要对父母言听计从。现在长大,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他们原来可以活得很自我,和父母可以像朋友那样平等地相处。”
“他们欠你一句对不起。”
“书上都说,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父母打你骂你都是为你好,等你长大就懂了。但我感觉,其实并不是这样,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子女,他们哪怕是对自己的孩子也会势利,会在子女中进行比较,根据子女回馈的多少来决定爱多爱少。”
泽居晋叹气,揉了揉她的脑袋:“所以,今后无须强求,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车到德州停下,她起身,泽居晋问:“没问题?”
她点头,起身,说:“没问题,谢谢。”
几年没见,她们家这种十八线城市的小城郊竟然也发展起来了,风貌和她记忆中大不相同了。道路两旁,原先的民宅被大小厂房所取代,一眼望过去,有淀粉厂,造纸厂,味精厂,化肥厂等。这天天气晴好,却不见蓝天白云,眼前只有遮天蔽日的粉尘,空气中弥漫着来自不知道什么板材厂里散发出来的使人头晕目眩的甲醛味道。
虽然近两年环保颇受重视,但是这一带的作坊式小工厂都采取了 “白天生产,夜晚排污”即一明一暗这种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排污方式,所以谁也奈他不何。五月家门前早前的一条清澈的小河,如今别说鱼虾,就连草也生不出一根了。
泽居晋在出租车内开始打喷嚏,从包里找出口罩戴上,五月悄悄观察他的表情:“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以前在上海的地铁上听见日本人打电话,电话里说了一堆中国的不好,拿中国和日本来做比较,结论就是日本虽然也有城市乡下之分,但却无明显差距,城市先进漂亮,乡下也同样便利美丽。而在中国,城市和乡下之间的差距之大,简直不像同一个国度云云。所以心里会害怕泽居晋会面露失望之色,以扫兴和不敢置信的口吻说出诸如“原来你的家乡竟然是这样地方”之类的话。
泽居晋看着街景,只淡淡说了一句:“感觉和以前的日本很像。”
“哪里?”
“一味追求发展经济,而完全不顾环境保护这点。”告诉她说,“六七十年代的日本也是这样。”
出租车停下,五月慢吞吞地付钱,慢吞吞地开门下车,和泽居晋站在了久违的钟家老宅门口。得益于快速的经济发展,这一带的人家,家家都盖起了两到三层的金光闪闪的楼房,样式姑且不论,却够新,够气派。而钟家的老宅本就破旧不堪,在邻家楼房的衬托下更显低矮寒酸。
五月和泽居晋下出租车的时候,村里的两个妇女干部正拎着漆料桶在她东邻家的院墙上刷口号,彼时二胎政策推行得如火如荼,院墙上原先的那些“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之类的宣传标语就不合时宜了。
新宣传口号刷好,两个人拎着漆料桶走开,五月一看,标语有两句,上一句是“一人拒绝多生,全村人工受精”,下一句则是“一胎罚,二胎奖,丁克不育都该抓”。
五月不禁失笑。泽居晋看看五月:“笑什么?”
“知道么,晋桑这样的人,在我们这里是要被抓去改造的。”
泽居晋又认真看了看宣传口号,中国有计划生育政策是知道的,每个字也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理解不了其逻辑关系:“为什么要这样说?”
“没有为什么,反正你这种不愿结婚也不要生小孩的人在我们这里就要抓起来。”
他也失笑:“怎么可以这样?不结婚不生小孩子就等同于犯罪?”
“话说,晋桑娶了山东老婆,一举一动都在我们这边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掌握之中了,如果超过一年不生小孩子,到时我们的村干部会去找你谈话的。超过三年不生,捉到人,就地□□。到时可别说我没有提前警告你啊。”
他伸手弹她脑门:“你的脑袋瓜是不是有问题?”
她既然又真真假假地试探他,他似笑非笑的,又明确地告诉她一遍:“我不喜欢也不会生小孩子,这点,你应该早就知道。”
两个人正在说话,拎着漆料桶的两个人从旁边经过,一抬头,不禁吓了一跳:“这可是五月?!”
五月心跳加快,话说不出,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
那个人不走了,对着泽居晋下死眼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是你对象?”
五月伸手去拉泽居晋,抬脚往里走。再不走,她们下面就该问起家在哪里,人口多少,工资几何了。
小地方就是这样,鸡犬相闻,熟人遍地。吃饭时间出去溜达一圈,至少可以收获十句八句:吃了没有?因为大家都喜欢串门嚼舌根,不厌其烦地打听别人的年龄和收入,根本不知隐私为何物,所以无论大小事,都可以被周围所有人家拿来当下酒菜,津津有味地议论上十天半个月。
五月是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比谁都明白家乡人的德行,那两个妇女干部还没开口,她就知道她们下一句要问什么了,当下急着要走,但人家身手敏捷,已经伸手拉住了她。一个伸脖子喊:“家润妈,家润妈,你家五月来家啦——”
声音太过响亮,东邻西舍的闲人纷纷往外跑:“什么,什么!五月回来了?!”
另个妇女干部五月不放她走,连声问:“你对象哪里人?哪里上班?工资高不高?多少钱一个月?”
失踪长达两年的五月带着日本老公回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虽说这些年村人见识大增,听说过不少奇闻异事,比如说西村的小红找了个黑人老公,生了个棕里透着黄、黄里又透着黑的混血儿子,成天从非洲往家寄钱寄物。又比如东庄的小花跟着美国总统跑了,心甘情愿给美国总统当二奶去了,成天从美国总统府往家寄钱寄物,等等。
诸如此类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少,但说来说去,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一个是亲眼所见。包括五月表姐也是,说是跟了个日本人,这么多年过去,她父母都没能见到那日本人一面,什么事情都是表姐嘴里说出来的。
而五月带来的这个外国人,却是活生生的,如假包换的。此外国人进门时接了个电话,钟二婶跑去监听。据她所称,此人操一口鸟语,叽里咕噜的,一句都听不懂,虽然和抗日神剧里说着怪腔怪调普通话的太君们口音完全不一样,但却绝非我大天-朝人士。
五月突然回家,最开心的是钟妈妈,见女儿好好的回来,又是开心,又是激动,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她自从把五月偷偷放走后,就成了钟家的罪人,常年遭受家暴,好不好的就要被打一顿,还天天被钟奶奶冷嘲热讽,说她吃里扒外、无用、不旺夫云云。总之罪名数不胜数。
钟妈妈早年是生不出儿子受气,现在虽然有了家润,但因生性懦弱,又没了年轻时候的气性,受气挨打已成家常便饭。她属羊,自己也认为自己命不好,注定该受这个罪。才五十多岁的人,就一头白发,满面愁苦之态,看上去比同龄人老很多。因为常年被打,牙齿都松动了很多颗,已无法正常咀嚼食物,却没钱也想不到去补。
五月才看见妈妈第一眼,心酸难耐,立刻捂着脸哭了出来。钟妈妈把她搂在怀内,拍打她的后背和屁股:“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妈妈,还以为妈妈到死也看不见你一眼了!”
五月也不辩解,就一直哭着说对不起。
钟奶奶恰好也在家里,虽然气恨五月,但碍于挤满一房间的看热闹的邻人,还有一个泽居晋在,老太太爱面子,不好意思当面发作五月,就时不时地乜她一眼。一边乜着五月,却又跑去去邻家借来茶叶,为泽居晋泡了一杯热茶。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有人嫌热闹不够,飞快跑去把外面打麻将的钟爸爸给叫了回来。钟爸爸一听是五月回来,怒发冲冠,麻将牌一把推倒,喝一声:“你妈的,死孩子!还没死?还有脸回来?老子这就回去宰了她!”手边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家伙,就路边捡了一块带棱角的尖石,飞跑着回家去了,后边还呼啦啦跟着一群牌友。
回到家里,邻人纷纷让出一条道让他进门,才和泽居晋打了个照面,他老人家眼前一亮,心里一惊,刚刚想好的把五月和她带回来的野男人一石头撂倒的想法就没能实行,原地愣了一愣,打点精神,大声喝道:“你是哪根葱!”
钟奶奶抢先回答:“这是你闺女给你找的女婿,看看你闺女本事大不大?”
有婆娘酸溜溜接话:“怎么,人五月给你找的孙女婿入不了你老人家的眼?人配不上你家?你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家又是什么条件?”
五月爸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她这个不听话的臭丫头,我家会过成这样?”上来就要赏五月几个巴掌,转眼被一个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放假回来的家润。
家润把钟爸爸拉开,身上书包一丢,上来就抱住五月:“姐,姐,我还以为一辈子也看不见你了。”呜呜呜的,眼泪鼻涕一堆,哭得跟三岁孩子似的。
心软的婆娘们见这个情形,便也跟着掉泪,一齐劝:“这下好了,孩子都回来了,想必是知道自己错了,你大人大量,也别喊打喊杀的了,叫女婿看笑话。赶紧的,去买菜做饭去!”
钟奶奶这时借给泽居晋添水之际,开始悄悄套他的话:“你哪儿人呀,农村户口还是城市户口?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婚房可有?”
前一句泽居晋懂,后几句就不明白了,钟奶奶看他一脸茫然,遂换了个直白的问法:“你城里人还是农村人?”
老太太的山东土话,泽居晋得支着耳朵听,这句倒是听懂了,于是告诉她说自己是城里人。老太太恨五月归恨五月,但第一眼却相中了孙女婿,颇有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意思。听他是城里人,这下更满意了:“你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大城市还是小城市?”
泽居晋说:“我是日本人。”
老太太成天在家看抗日神剧的,对于日本啦延安啦这些关键词很敏感,当时就是一呆:“鬼子?”
那边厢,刚刚跑去喊钟爸爸回家的长舌妇又和五月咬耳朵:“你爸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顺心,天天打你妈,你家最最苦的就是你妈了,你也真狠得下心,大概是想把你妈治死,好勾引野女人……自从你跑走以后,他也去上海找过你,说要把你带回来打死,结果没找到……他从上海回来后,伞家带着一堆人堵在你家门口跟你爸要彩礼钱,你爸哪里有钱还?只好把房子卖了——又不是卖白菜,哪有那么快?耽误了几天,不知道挨了多少骂,差点被伞家人打,被逼的没有办法,只好降价,连新买的几件家具都搭了进去……”
其后的事情,即使不说,五月也能猜出七七八八,她爸把伞家的钱还清后,人一蹶不振,不想着怎么改善现状,却整天在家里找茬打老婆,不然就是赌博斗殴,致使家中一贫如洗。
看热闹的人散去后,钟家人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钟奶奶起先有多高兴,这时就有多生气,嘴里不住口地骂五月:“中国人都死绝了,找了个鬼子回来!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重,被人骗到日本去,到时把你杀了、卖了都找不到地方哭去,不听话的死丫头,能把人气死的臭丫头!”
钟爸爸刚才就喊打喊杀,却不敢对着泽居晋,就冲五月一个人发作,得知泽居晋是日本人后,更加生气。家润护着五月,他打不到人,就破口大骂,说五月找了个日本鬼子,钟家老祖宗要是得知,也要冲破棺材盖从坟里跳出来找自己拼命云云。
五月听着家里人这些话语时,眼内泪花闪闪,对泽居晋说:“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家人。”
泽居晋倒淡定非常,反过来安慰她说:“相信我,再坏的事情我都见过,你们家的人吓不到倒我,也不会刷新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她哽咽着道歉:“对不起,你本来不必经受这样的事情。”
“都说了不要紧。工作姑且不论,作为结婚对象,日本人在中国肯定不会受欢迎,这点还是明白的。”泽居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说,“于我而言,sa酱是无价宝物,想要获得宝物,就必要要遭受磨难,来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钟奶奶和钟爸爸母子二人骂骂咧咧,钟妈妈眼睛看着女儿哭着与女婿说话的情景,心都要碎了,劝钟家母子道:“妈,孩子他爸,五月回来,是喜事。女婿是头一回上门,别吓着人家……”
钟爸爸暴喝一声:“吃里扒外的汉奸叛徒,我弄死你!”说着就要动手来打人,转眼又被家润给架住了。
家润气得眼睛通红,和五月说:“姐,你还是走吧!这个家,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你还想着他们,他们眼里却没有你,你以后不用回来了!”
五月一声好还没说出口,钟爸爸一急,断然一声喝:“不许走!你留下来把话给我说清楚!想走?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钟妈妈恐怕女儿真的又走,可怜兮兮地扯着她的衣袖,不说话,眼泪却哗啦啦的流。五月就没能够真的走掉。
钟妈妈淌眼抹泪的留下五月,回屋去把藏在墙角旮旯里的私房钱都搜罗出来,欢欢喜喜地上街买菜去了。一家人里面就数家润最忙,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姐姐说,因此一步不离地跟在五月后面,同时还要竖着耳朵听爸爸和奶奶的动静,恐怕他们会去为难姐夫。
五月要去厕所,家润也跟着,到厕所门口,五月要进去时,家润突然说:“姐,爸去上海找过你。”
五月说:“我知道,但是没找到我。”
“姐,我其实知道你在上海津九工作。”
五月一愣,回头看着弟弟:“你知道?”
“我陪你去办护照时就知道了,爸爸差点被打,被逼着去卖房子还钱时,我都顶住了,一个字都没有和他说。”
“家润,谢谢你。”
家润眼睛一红,又哭了:“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
姐弟二人在外说话时,钟妈妈买好菜回来,又去厨房张罗酒菜。钟奶奶打开电视看抗日神剧,钟爸爸蹲坐在门槛上抱着个破旧的收音机听“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泽居晋无人招待,干脆和老太太一同看起了抗日神剧。
五月听到电视里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以及冲锋陷阵的号角声,不由得一怔:“他们这是在干嘛?”
家润指指钟奶奶:“那个是无心。”指指钟爸爸,“这个才是有意。”
姐弟二人一同进屋,家润一手抄起钟爸爸手里的破收音机,往院子里一丢:“别听了,要听躲起来一旁去听!”
钟爸爸眼看着自己的收音机被摔得稀烂,气得吼起来:“你,你!”
小伙子处于叛逆期,脾气暴躁得很,加上因为五月之前的事情,导致他和爸爸关系更差。钟爸爸对他,已经从早先的无条件的宠爱逐渐变为现在的忌惮和害怕,气恨得要命,却拿他毫无办法。
家润不睬爸爸,进去把电视机的电源猛地一拔,钟奶奶也生气道:“你这孩子!我正看到热闹的地方!”
家润高声道:“都看几遍了?还看!”转头又向泽居晋道歉,“姐夫,不好意思。这个电视剧一天八集连放,奶奶从早看到晚,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泽居晋一哂,和五月开玩笑说:“我也看了一段,感觉挺热闹,就是情节不太合常理。”
“哪里?”
“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每个人却都穿着簇新湛蓝的棉袄,偶尔打个漂亮的撞色补丁。不管家里多穷,女性群众一律大浓妆,发型比夜店里那些女孩子还要时尚。这也就算了,一个食堂厨师竟然研发出了包子炸-弹,自己人吃是包-子,看见敌人过来,随手一丢,包子转眼变成威力十足的炸-弹。”耸耸肩,“感觉比哈利波特还魔幻。”
五月正要说话,家润连忙阻拦:“别说了!姐夫是客人,而且第一次上门,当着人家的面讨论这些,多没礼貌!”
钟奶奶被禁止当着泽居晋的面看神剧,独自生了回闷气,无事可做,又捉住泽居晋,盘问他家里条件如何。两个人鸡同鸭讲,连比带划,老太太总算弄明白他是家中独子,婚房也有。
老太太内心又是高兴又是发愁:这个人哪里都好,从长相到身材,无一不令人满意非常,就是日本人这点讨厌,膈应人。打听来打听去,终于问到那句“你们那里可兴给女方彩礼?一般给多少?”时,又被家润忙里偷闲给凶了一句:“别问了!证都领好了,还提什么彩礼!”
五月把泽居晋拉到一边去,家润也不睬钟奶奶,钟奶奶气愤愤地对着空气说话,借助气流,把想要说的话传递到大家,主要是泽居晋的耳朵里:“我们家养到这么大的孩子,说跟他就跟他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前头姓赵的那家闺女也是远嫁,人家闺女有良心,说嫁到外地去,将来不方便回来照顾父母,作为补偿,除了彩礼以外,另外还给了十八万买断的钱!”
家润听不下去,正和奶奶据理力争,钟妈妈从厨房探头出来:“饭菜好了,都来吃饭了!”
一家人齐聚到厨房去,团坐在一桌,开始别别扭扭的吃晚饭。饭吃到一半,钟二叔一家人也过来了,主要是没见过活的外国人,特地跑来参观。见五月这个外国女婿长相和中国人一样也就算了,竟然还说着港台腔的普通话,实在稀奇。
钟二叔悄声嘀咕:“别是中国人假冒的吧。前段时间看到新闻上说一个长着勾鼻子的新疆人跑去上海冒充老外,专门到酒吧那种地方骗人女的钱财……就是吃准了中国人崇洋媚外的心理……要不是被警察捉到,估计还要有人被骗……”
二婶断然否决:“我傍晚听他说过话了,不是中国话,肯定是外国人。”
钟二叔仍旧表示怀疑,和二婶偷偷说:“别是新疆话吧?身高也不对,身材这么高,站得这么直,像棵白杨树……日本人哪有那么高的?我前些年有一次去济南办事,看见一个日本旅游团。”用手比划着,“一群小老头,个儿都不高,顶多到我这里……”
话没说完,家润叫起来:“二叔,这里都听见了!”
五月尴尬不已:“二叔别说了。日本年轻人现在的平均身高已经超过中国了,他们牛奶喝得很多,超市里的牛奶和矿泉水一样便宜。”
二叔讪笑,连忙住口。
泽居晋笑笑,拉了拉五月的头发。
一顿饭草草吃完。钟爸爸饭碗重重一丢。他忍到现在,实在憋不住了。依着他的脾气,五月敢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不死也得重伤,但因为泽居晋和家润,竟然没能碰到五月一个指头,心里头烧着一团怒火,向钟二叔讨了根烟点上,白眼珠子向五月翻一翻:“你这趟回来干什么?看我和你妈过成这个样子,心里高兴了?王八羔子!”
钟妈妈小心赔笑:“又喝醉了?才两杯,又醉了?你先回屋睡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钟爸爸把筷子往桌子上猛地一摔,开始发作:“不省心的王八羔子!大人都是为你们好,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不能懂点事!不知好歹,不能体谅我们大人的心!”
钟奶奶阴阳怪气地帮腔:“都是你自己生出来的孩子,能怪谁?”
五月不禁冷笑:“爸,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子,没有一点分辨能力吗?从小到大,你给我买过一件衣服吗?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吗?你参加过我的一次家长会吗?有哪一次你给我学费的时候没有骂过人?我做任何事情,从你那里得到过一次支持和肯定吗?你不爱我,我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也不再对你抱任何希望了,但我不能容忍你侮辱我的智商。你到底对我怎么样,我自己会不清楚?就凭你三言两语,随便说说,就可以抹杀小时候你苛待我、漠视我的事实?”
钟二叔忙来圆场:“五月,你现在年龄也大了,也都结婚了。有句话说得好,养儿方知父母恩,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知道为人父母是多么不容易。你爸不爱你们,为什么不把你送走、还能把你养这么大?”
“我没有被送走,是因为那时我太大,送不出去而已。”五月嘲讽一笑,“对我来说,还有比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句话更讽刺的事情吗?以前我在家里,以为被他们这样对待也是理所当然,出去见到别人家的父母,才知道不是天底下的父母不都像他们这样绝情的。”
钟奶奶插话:“你爸他就是没有本事而已,谁不想自己家人过好日子?生出你这样没良心、心坏透坏透的孩子,也是你爸命不好。”
五月马上顶回去:“奶奶,明明是我命不好,才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才会有你们这样的亲人。”
钟奶奶气得也摔起了筷子:“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没有他,哪有你!就凭他生你又把你养这么大,你都不能和他计较!他再怎么不好,你做小辈的都不能顶嘴!”
钟爸爸面目涨红,眼睛瞪的凸出眼眶:“要不是你个死丫头不省心、不体谅父母,我们家怎么会过成这个样子!”
钟二叔也说:“五月呀,你爸为你都差点气死,你妈也遭了不少罪,你就少说两句吧。”本来还想再帮腔追究她上次逃婚的事情,但当着她老公的面,最终还是忍住没提。
五月并不搭二叔的茬,只和钟爸爸说话:“爸爸,我很早就想和你说这句话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你总是喜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希望女儿赚钱替你养家;希望儿子出人头地为你挣面子。”
钟二叔又要打圆场,五月抬手制止他:“你听我说完。”眼睛望着爸爸,“你自己好手好脚,请不要什么事情都依赖和指望别人,也请你停止抱怨,请你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那样学着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当你抱怨子女不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从小到大过得这么辛苦,我有抱怨过你一句么?别人十几岁的时候还在学校里读书,而我,我还没成年,就已经在餐馆里端茶倒水跑断腿了,可你听我抱怨过你为什么不如别人父母那么有钱、没有供我上大学、没有给我提供更好的生活吗?我现在才多大?就已经因为长期站立,两条腿出现了静脉曲张,导致我一辈子都不能再走远路了,我有和你抱怨过一句吗?”
钟爸爸张口结舌,继而面目涨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这是他怒到极点的前兆。家润悄悄往五月身边靠,恐怕爸爸会突然一个巴掌拍到姐姐身上去。
要不是家润虎视眈眈地盯着,钟爸爸早就爆发了,呼哧呼哧喘几口粗气,猛地一拍桌子:“王八羔子,反了你了!我们自己家的事等以后再说,今天这件事情,我不同意!”
五月和家润同时反问:“你不同意哪件事情?”
“我不同意你找个日本人!”
家润气得想笑:“爸,就凭你,你还能给我姐找到更好的不成?恋爱自由,姐姐是成年人,你又凭什么反对?!”
五月冷冷道:“不好意思,我这次回来看妈妈和家润,顺便带他回来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而不是来问你同不同意的。”
泽居晋在一旁听她说话到现在,这时伸手拉了下她,示意她住口,其后,双手撑到饭桌两侧,对着钟奶奶及钟爸钟妈深深躬身,同时低下头去:“很不好意思,现在才来报告结婚一事。虽然我是日本人,不过请放心,我会好好守护五月,使她幸福。”这句话说完,从饭桌上抬起头来,眼睛看着钟家父母,郑重说,“所以,请把五月放心交给我。”
从小到大,哪怕是父母家人,五月也从未被人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过,听他这话,不由得瞬间泪目,恐怕被他看见,赶忙低下头去。钟妈妈同样感动流泪,不停地擦眼睛,擤鼻涕,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家润则红着眼睛,紧张地看着爸爸,如果爸爸敢说一个不字,他马上跳出来吵。
钟爸爸人虽然不地道,但却并不傻,肯为五月而向自己低头的女婿;这样看重五月,同时愿意和自己好好说话的女婿,就凭他有限的见识,也明白这世上大概找不出第二个了。更何况,这个女婿是这样一个,他文化低,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总之令人一见就会眼睛一亮,不好意思大声说话的那种人物。
越是自卑的人,往往越要强。换个说法,即一无所有的人,往往越是看重自己那一文不值的面子。钟爸爸在这一带,是人家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被人当成垃圾瘪三一样对待的,也从没被人正眼看过的,今天面对着向自己深深躬身、请求自己同意与女儿结婚的泽居晋,感受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被人尊重的滋味,心一热,一句“好的,你把她带走吧”几乎要脱口时,又凭着残存的理智给强行咽了下去。
钟奶奶是他的知己,适时地代他问出下面这句话:“彩礼的事情怎么说?”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也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尊重不尊重,面子不面子的,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屁都不是。说千道万,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泽居晋闻言,取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银-行卡奉上:“日本的婚嫁习俗和中国没有很大区别,也有彩礼一说。不过因为这次我们突然决定结婚,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
因为前面被五月一通不留情面的反驳和抢白,此刻泽居晋的态度就格外的令人感动。女婿给足自己面子,钟爸惊喜之下,激动的险些飙出泪水,颤抖着手把银行-卡接过去,眼睛不敢与女婿对视,别过头去,交代钟妈妈:“还坐着干什么,去给他们收拾房间,把家里那两床新棉被抱出来给他们铺上!”
五月惊愕之下,张口结舌地问泽居晋:“卡是你提前准备好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钟爸爸交代完老婆去整理房间,回过头来小心赔笑问:“卡的密码是……”
泽居晋说:“是五月的生日。”
钟爸爸又追出去,喊住往外走的钟妈妈:“五月的生日是……”
家润站起来,从钟爸爸手中劈手夺下银-行卡,塞到五月手里:“他连你生日都不知道,别浪费了!”
钟爸爸气得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我年纪大了,忘性大,一下子没想起来罢了!”
钟妈妈把五月原来的房间整理出来,五月才跨进一步,马上又退了出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住到这间房间里去。钟妈妈问她为什么,她不说,但就是不进去。
泽居晋也说:“我们去住酒店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钟爸爸恐怕他们第二天爬起来就走人,连忙说:“你二叔家的楼房是新盖的,什么都是新的,去他们家!”
钟二叔默默观察泽居晋半天,对他的举动颇感震撼,在心内连连夸五月的眼光和运气实在是好,听大哥这样一说,终于回过神来,连声说:“好,好!”
二叔就在他们家后面一排,两层楼房四四方方,修建得跟碉堡一样结实,墙面上贴着富贵牡丹的瓷砖,看上去花里胡哨的,房间内却四白落地,简单朴素的地砖通铺,除了床,什么家具都没有。空调每个房间有装,却罩着罩子——费电,所以不开。新式的洗手间也有,但因为水管冬天冻裂,没有水,所以还是得下楼去外面的露天厕所。
家润帮忙从家里抱新棉被过来,悄悄问五月:“姐,你和姐夫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公司里的上司。”
家润颇显担忧地叹口气:“他为什么会看上你啊?”
五月想了想,告诉他说:“不论学校还是社会,只有拼命学习,努力提升自己,自己的层次提高以后,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对你也会越来越温柔可亲。”
家润点头,若有所思。过一会儿,又问:“不过,以你的性格,这样的男人,你拿得住?”
五月捶他肩膀,过一会儿,自己也笑了起来:“有时想想他这些年耍过的朋友,也会一阵阵的害怕。”
家润临走之前,把一个信封塞还到五月手中:“这是妈叫我还给你的,姐夫给了爸爸钱,你的钱我们就不要了。”
五月说:“爸爸有了钱也不会用在妈妈身上,你带妈妈去市里看下牙齿,做个体检吧,再给她买辆代步的助动车。”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你拿着好了,我以后应该不会经常回来了。”
听姐姐这样说,家润也伤感非常,悄悄揉一把眼睛,把信封收起来:“姐,我以后会努力赚钱养妈妈,家里你就不用担心了。”
五月轻轻嗯了一声:“家润,今天谢谢你。”
家润多少开心了起来:“只要有我在,他们出不了幺蛾子。以后你可以挑我在家的时候回来,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家润才走,堂弟媳妇敲门入内,端来家里的米花糖等点心,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罐热乎乎的咖啡,递到泽居晋手上,热情说:“姐,姐夫,请你们喝咖啡。”
二婶送来热水瓶和毛巾等,笑说:“我说给你们泡茶就行了,她说你们城里人喜欢喝咖啡,特地跑去超市买来给的!”
泽居晋道谢,把咖啡拿在手上看看,五月眼尖,在一旁念了出来:“鸟巢咖啡。”
泽居晋把咖啡放到桌上去,堂弟媳妇笑嘻嘻问:“咖啡不喜欢吗?家里还有营养专线,姐,你问问姐夫要不要营养专线。”
五月失笑:“你们现在又不喜欢雷碧了?”
堂弟媳妇笑:“咳,就买到那一次假货,被你说到现在,雪碧雷碧的,其实都是一个味。不过现在冷天,那个喝了受不了。咖啡我放这里了,喝的时候放热水里泡一泡,别喝冷的,我走了,明天再来找你说话。”
水管爆裂,浴室里的淋浴就成了摆设。二婶从厨房拎来满满一水吊子热水,又给他们拿来新的脸盆脚盆,五月兑了冷水,先让泽居晋洗漱好去休息,恐怕他会无聊,就把脚盆从浴室搬到房间来,坐在小板凳上泡脚,陪他说话。
泽居晋看着她,突然笑说:“sa酱身上再挂着个小水壶的话,就是幼稚园小朋友了。”
“为什么这样说?”
“感觉这样的sa酱很可爱。”
“真心话?”
“当然。”
“别的小朋友晚上睡觉前都会有晚安kiss的,sa酱小朋友有没有呀?”
“叫爹地就有。”
“啧。”
草草洗漱好,五月也赶紧爬到床上。房间里连电视也没有,二人今天长途跋涉,劳心劳力,都辛苦了,各自看了眼手机,翻身躺倒。
五月躺下去后,习惯性地拍了两下手掌,再看,灯还好好地亮着,自言自语道:“还以为是在上海。”
泽居晋望着她笑:“sa酱这个时候最可爱。”
“你是说我出糗的时候最可爱吗?”
“嗯。”他又笑,“早上起来得晚了,一边安抚hana,一边慌里慌张往脸上扑粉的样子也超可爱的。”
五月扑到他身上闻味道,摸伤疤,亲脸蛋,平时亲一下的,今天感觉超幸福,所以亲了两下。一套标准流程走好,才从床上探身起来关掉头上吊灯。
半天过去,泽居晋仍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五月刚想问他怎么了,就听他幽幽说:“sa酱?”
“嗯?”
“床好硬,而且凹凸不平。”
“你是豌豆公主吗?”
过一会儿,他又叫:“sa酱?”
“嗯?”
“被子好重,压在身上喘不过来气。”
她有些好笑起来,柔声解释说:“被子是棉花胎,有点点重,忍耐一下吧。”
他不出声了。她也睡不着,黑暗中,突然开口,幽怨说道:“今天没想到晋桑会这样做,如果知道你会给爸爸钱,我也许就不会带你回来了。”
泽居晋嫌棉花胎的被子太重,压人,遂掀开,只盖一角在身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两腿交叠在一起:“就算sa酱的爸爸不对,但还有sa酱的妈妈和弟弟,他们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未免太可怜。”顿了一顿,又说,“而且,日本也有彩礼这件事情不是骗你,sa酱是日语专业,难道没有学到‘結納金’这个词吗?”
“我有学到过,而且知道目前的行情是50到100万日语不等。”她小声问他,“那么,晋桑今晚给了爸爸多少呢?”
泽居晋揉揉她的头发:“别问了,对我说来,这点钱不算什么,但却能改善sa酱家人的生活。”
“可是……”
“可是如果仅仅看一眼就走,回上海后,依sa酱的性格,肯定会担心妈妈的吧。我宁愿sa酱心无牵挂地去抱怨他们不好,也不愿让你一边抱怨,还要一边担心。我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sa酱一个人。”
她叹一口气。
“傻瓜,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没有道理可讲,如果每一件事情都要计较,你会活得很累。”
“晋桑肯定没有想过自己会和我这样的女孩子结婚吧。”
泽居晋环视房间,笑道:“这个倒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某一天会来到这样的地方。”
“晋桑,谢谢你。”
他抬腿碰碰她的屁股:“今天好像说了好多谢谢。”
“晋桑,真的、真的谢谢你。”她往他身边挤了挤,支着头,望着他,微微笑说,“这些从前令我苦恼到几乎想要死去的事情,今天有晋桑在,就觉得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难题了。”
他笑起来:“唔,对晋桑评价很高嘛。”
“嗯。因为晋桑,生下来第二次喜欢上了以五月这个身份活着的自己。”
“第一次是因为什么?”
“第一次是进津九的第一天。你看,我的幸福都和你有关。现在,超喜欢五月这个人,也超喜欢五月这个名字,喜欢爱上晋桑、也为晋桑所爱的五月。超爱的。而之所有这一天,都是因为晋桑你。”
他没有说话,翻身把她扑在身下就亲了下去,半天,在她耳边低声笑道:“知道晋桑喜欢什么?”
她被脱得光溜溜的,因为过于害羞,而不得不死命抱住他。
黑暗中,他得意笑:“晋桑就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到钟家的第二天一早,泽居晋被五月喊醒,睁开眼睛,就看见她伏在自己身上的笑脸:“晋桑,外面下雪啦!”
他伸手摸了摸她通红的鼻尖,冰冰凉:“已经出去过了?”
她拉他起床:“下了一场雪,外面空气好很多。”
泽居晋穿衣起床,下楼去厕所,五月怕他找不到地方,陪他一起去,然后站在露天厕所的门口等他。他刚跨进一步,冷不丁的来了一句:“shit!”大概是受了惊。
五月忙问:“怎么了?”
他从厕所里退出来:“看见一只老鼠。”
“晋桑怕老鼠?”
“不是,这种厕所,再加上老鼠,画面太恐怖。”
他洁癖发作,拒绝在这种露天的老式蹲坑厕所里如厕,五月无奈,问他愿不愿意去小树林里解决,他无奈说:“那也只好这样了。”
跟五月踏雪走到二叔家后的一片小树林里,夜里的一场雪不小,空气冷冽,天地一片白。他环视四周:“现在看来还不错。”给自己点了根烟叼在嘴上。
五月抱怨:“晋桑最近烟抽得有点多呢。”
“心情有点沉重,过一阵子就好了。”
五月就没话说了。他烟抽一口,然后交给五月:“帮我拿着。”解开皮带,突然问,“想不想要个心?”
五月翻小白眼:“讨厌讨厌!”转过身去,偷偷抽一口他的七星,被呛得一通咳嗽,脑后又挨了他一记爆栗。
两个人刚从小树林里出去,那边家润就跑来喊五月和泽居晋回家吃早饭,看见泽居晋,问道:“姐夫,我们家过得还习惯?”
泽居晋慢吞吞说:“还行吧。”停顿片刻,补充道,“除了洗手间和洗澡不太方便以外。”
堂弟媳妇和二婶这时也做好早饭了,一齐来拦五月:“早上在我们家吃!”
家润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二婶家邻居从隔壁楼房的窗户中探头出来:“五月,我们家今天杀鸡,中午带你家皇太君一起来吃鸡!”
在附近,愿意和钟家人打交道的人家寥寥无几,人家这样说,实际上是很给面子了,可惜五月不领情,装作没听见,拉长了脸,闷不做声地往前走。家润替她回答:“不用了不用了!”
五月回到自己家,刚进门就看见眼睛眯成一条缝、嘴眼挤成一朵花的钟爸爸,再看到跑前跑后端水倒水送毛巾、殷勤到十二万分的奶奶后,就晓得他们一大早就跑去查询银行-卡里的金额了,而且不用说,这个金额使他们满意到飞起。
五月从小的梦想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在生活在一起,但一旦面对爸爸和奶奶的笑脸,却严重不适应,心理生理都是,难过到看一眼都要起鸡皮疙瘩的地步了。也是这个时候,内心多多少少有点明白泽居晋对于婚姻的恐婚心理了。暗暗叹气,对家润说:“你们自己吃吧,我们去街上吃。”
家润忙说:“家里早饭已经做好了,都是你喜欢的。红薯稀饭,刚烙的单饼。”
“不用了,我去大饼夹一切。”
泽居晋没听懂:“大饼夹一切?”
家润解释:“街上早点店的名字。他家不论什么都可以夹在大饼里吃,所以叫大饼夹一切。”
五月早上起来还开开心心的,回到家里后,突然莫名消沉,惆怅叹气。泽居晋把她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这时就安抚似的揉揉她的头发。
家润搂住五月肩膀,又推又拉,把她往厨房带。
五月去厨房去了,泽居晋也被钟奶奶拉住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问他饭可能吃得惯,觉可能睡得着,等等,又说自己的老年手机不知道放到哪去了,请他帮忙打一下。昨天问了两次他的联系方式都被五月给拒绝了,今天不着痕迹地把他的号码给弄到手,智多星老太太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
泽居晋应付完老太太,一回头,不见了五月,于是出去找她,到大门口,看她身上披着她妈的一件大花老棉袄,头上扎着根不知哪里搞来的大红花皮筋,蹲在排水口旁,一边刷牙,一边邻居大妈唠嗑。
邻居大妈问:“月呀,你对象和你是一个厂子里打工的?”
五月点头。大妈又问:“收入可能比你高一点?外国人都有钱吧?”
“嗯,收入是高一点,钱也有一点。”也没有高很多,用金秀拉的话来说,和她也就相差成千上百倍而已。
“日本那地方,能吃饱饭吧?”
五月说:“能。”
“月呀,我看你对象长得和俺们中国人一样嘛,不是说外国人都是黄头发绿眼睛的吗?”
“你说的那是欧美人,日本人和我们一样。”
“你们打工也不容易,小家庭也要开销,给你爸归给你爸,自己也要留一点过日子。”
“哦哦。”
邻居大妈神秘兮兮说:“这趟到底给了多少?”
五月支吾:“十几二十万。”
“那是不少!比伞家条件不差!”过一会儿,又疑惑起来,“我听你爸一大早就和你奶说要去青岛买房子,别说德州,现在连济南他们都看不上啦。十几二十万的话,够买青岛的房子?反正你奶这下可该高兴了,你这个对象,看着吧,她能从初一夸到十五。”
这大妈是发散性思维,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叹气道:“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要是被你对象打了,你家人也帮不上忙。嫁得近,在婆家受欺负了,家润和你爸也能跑去给你撑腰。”
五月吐一口嘴里的牙膏沫:“不要紧,我对象不打人。”
邻居大妈表示不信:“不论谁,刚结婚那会儿都好,过二年就不行了。天底下还有不打架的两口子?不打架,那还能叫两口子吗?”
五月不出声,只管仰头咕噜咕噜漱口。
泽居晋默默看着五月一身散发着浓郁泥土香气的村口名媛形象,露出牙疼似的表情来,家润出来喊五月,看见他的表情,颇为紧张地喊五月:“姐,你好了没有!”
五月回头,看见泽居晋,笑了起来。家润跑过去,低声说她:“注意点形象!”
五月说:“证都领了,他现在说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说的,幼稚不幼稚?”
五月把嘴里的漱口水吐掉:“不要紧,结婚证在我掌握之中。”
家润听了更急:“不是跟你开玩笑!”
“他有强迫症,做事情不会半途而废,放心好了。”
“总之提高警惕,别高兴得太早!
“好的好的。”
泽居晋从屁股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
早饭吃到一半,五月刚想宣布下午回上海这一消息,钟爸爸已经推开饭碗,用和善得使人浑身恶寒的语气和她说:“吃过饭去街上买两身鲜艳点的衣服,再去婚纱店化个妆。”
五月一惊:“干什么!”
钟奶奶说:“傻丫头,你爸这是要给你操办婚事。”
钟爸爸说:“也不是大办,就请家里亲戚朋友吃个饭,让人知道一下,否则不声不响地就走掉了,说起来算怎么回事?又不是私奔。”说完,体贴又大方地笑道,“酒席由我来操办,你就不用费心了,酒席钱也不跟你要了。”
话说得这么好听,但他心中所想,五月又怎么会不知道?苦日子过了这么久,突然得以一朝翻身,这桩天大喜事,不昭告天下怎么行?而且,这些年送出去的礼金,也终于等来可以收回的这一天,大好机会,岂能错过?
五月当即拒绝:“我们下午要回上海。”
钟妈妈眼睛马上发红,家润也很是不舍地看着她:“姐,不是有三天假期么,再留一天好了。”
钟爸爸说:“不行,不能走!我们山东是什么地方?孔子的老家!我们钟家也是祖上读过书的人家,说起来,也属于书香门第,大户人家!婚丧嫁娶,不操办像什么话!”
五月听得牙齿发碜,看看妈妈,又看看弟弟,终于点头:“那我们明天回去好了。”
钟奶奶又适时开口:“我们这边的规矩,结过婚头一次回娘家,得送回门礼给叔伯家。你正好没事,去街上买点烟酒补品给你二叔送去。”
五月取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叠钞票给她:“我不懂这些,你去帮我买吧。”
老太太一早起来,办成几件大事,心里那个高兴,当下捏着钞票,飞快跑去街上采购去了。
早饭吃好,钟爸爸找人来家里砌泥墙,支土灶,又风风火火地上街采购食材去了。一家人进来出去都喜气洋洋,态度转变之大,令五月不得不感慨,这个世界,只要有钱,真的是有无限可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逃婚的自己在家中竟然会有被爸爸和奶奶笑脸相对的这一天。
五月不愿待在家中,收拾了换洗衣服,和泽居晋去街上澡堂子里花十块钱洗了个鸳鸯浴。上街前,原先还担心街坊邻居都会对于逃婚的自己和自己的日本老公侧目而视,但一圈逛下来,发现大家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和善很多。见她和泽居晋,顶多问一声:“哟,这是你对象?哪里打工?多少钱一个月?”除去刨根问底这点令人不快之外,其他都还好,至少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起日本人如何如何。现实当中,毕竟还是心地善良的人居多。
五月和泽居晋洗好鸳鸯浴,会同家润,三个人一路逛到了小学同学张小山家开的名为都市丽人的服装店,受到了老板张小山和老板娘的热情招待。
老板娘拿出一套又一套的时装推荐给五月:“这套怎么样?小胸聚拢套装,显胸大,还洋气……我的妈妈呀,鼻子高又挺,睫毛浓又密……”
五月害羞:“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美。”
老板娘眼睛朝泽居晋那边瞟一瞟,脸红由浅红变为深红。
五月不悦地啧了一声。
老板娘继续推销:“这套穿上就是如假包换的都市丽人,很适合你的身材的……身材高大,举止优雅斯文,皮肤也好白,军绿色翻毛夹克再配上黑色牛仔裤,那是真帅,不是假帅……”
五月幽幽问:“看别人老公就这么赏心悦目呀?”
“哎,不好意思,打听一下,这个老公是怎么勾搭到的呀。”不等五月回答,就自言自语起来,“看来电视上说的不错,上海滩果然遍地是黄金。唉,想当初我也该去上海发展的。”
五月:“……”
老板娘帮她脱下外套时,对她穿在里面的小熊印花毛衣和衬衫研究了一下,说:“你这两件质量看上去还可以,就颜色有点素了,女孩子穿什么蓝色的?多少钱买的?下次来找我,我帮你搭配。不赚你钱,只要给进价就行。”
被老板娘说不灵的毛衣是古驰的,衬衫是爸爸里的,价格都不贵,加起来一万多而已,一般人不吃不喝,两个月就能买得起。
当初两个人决定一起共同生活时,泽居晋就给她的衣橱来了个大换血,丢掉了她大部分衣服,全都换成了自己平时喜欢的品牌。当时五月还舍不得,说:“别呀,说不定可以留给我们将来的孩子穿呢。”
结果因为这句话,泽居晋把她衣服全都丢了。所以她现在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设计师单品。
五月试穿老板娘推荐的套装,看来看去,不太满意:“我的胸不小,这件太紧身了,把我自由的灵魂都给禁锢住了。”
泽居晋在一边发笑。
老板娘马上又拎来一套:“这套好,腰收得恰到好处。小胸穿上它,胸口起浪花;大胸穿上它,甩开膀子你就开跑吧!”
五月换上,在镜前看来看去。张小山在一旁猛拍马屁:“穿上这一套,直接可以去拍婚纱照了。旁边影楼是我小舅子开的,我介绍过去的客人,他得给打折!”
五月问家润:“衣服怎么样?”
家润上下看她:“山东乡下碧昂斯,齐鲁郊区蕾哈娜。自己看着办吧。”
五月啧了一声,又问泽居晋:“好不好看?”
泽居晋认真看看,说:“sa酱自己喜欢就好。”
五月又扭来扭去的看镜中自己都市丽人的形象。
家润伸头和她悄声说:“你和姐夫之间客气的像是客人,哪有一家人是这样说话的?”
五月说:“我们也没有刻意客气,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观察下来,你们说话时请和谢谢不离口,很不正常。”
“那要怎么样才算正常?”
家润抬眼看看堂哥堂嫂,再回头冲五月使了个眼色:“在我看来,他们这样才算是正常夫妻。”
堂弟媳妇正在试穿另一款据说是爆款的套装,堂弟一问价钱,吓了一跳,说:“难看死了,又这么贵。别糟蹋钱了,回去找你妈给你扯几尺布照样子做一套就行了。”
堂弟媳妇马上破口大骂:“我-操-你妈,老娘今天做伴娘,一套新衣服也没有!操-你祖宗,就喜欢这一套,就要买,怎么样,钱给我拿出来!”
家润在一旁点评:“虽然素质不怎么样,但是接地气。”又悄声说,“人比你还小几岁,但脾气厉害,会骂人,脏话发射机,泼妇里的歼击机,把老公和公婆收拾的服服帖帖,连我奶都不是她对手。你要多学习学习,才能保证将来不受欺负。”
老板娘盯着泽居晋痴看,张小山不开心了,骂老婆:“死娘们,遇到风就起浪!”
“我这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真是浪费了。”
“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熊样,前平后塌,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尊容。”
老板娘眼睛看也不看他:“我尊容怎么了,我感觉我和五月也没有差多少。”
“对,没差多少!人家也就腰比你细点,皮肤比你白点,眼睛比你大点而已!”
“滚你奶奶个熊,死开。”
家润又点评:“看到没,这才是夫妻正确又正常的相处之道。”
五月疑惑:“是吗,是这样吗。”
泽居晋走到店门口去,从屁股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
都市丽人的衣服五月一件也没看中,却给家润和堂弟一家三口各买了一套,张小山高兴地合不拢嘴,领着老婆一直把人送出来老远。
五月街上又逛了一逛,中午回到家中,发现家里已经坐满了客人。
但凡牵扯到钱的事情,钟爸爸向来都是雷厉风行,效率高得惊人。一上午的时间,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位,家里又整出了三桌像模像样的酒席出来。五月见状,不得不抖擞精神,和亲戚们寒暄说笑,向他们一一介绍自己的老公泽居晋。这些曾经也来参加过她订婚宴的亲戚们都很有默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绝口不提她逃婚出走的事情,仿佛两年前的那件事情从没发生过的一样。
酒席进行到一半,事情来了。伞让清身穿警服,和派出所的一个同事不请自来,从旁边拎过椅子,大喇喇地往桌上一坐,冲瞠目结舌的钟爸爸说:“叔,碗筷给添一副来呀!”
伞家在这一带,属于黑白两道通吃的地头蛇一类的人物,钟爸爸又因为上次女儿逃婚的事情,在伞家抬不起头来,当下不敢不应,抖霍着添上碗筷。旁边客人也都老老实实给他让出地方,好让他坐着更舒服点。
让清把帽子取下,丢到一旁去,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然后才冲一旁的五月呲牙一笑:“看不上我们山东男人,原来是要嫁给洋人呢?请教一下,洋人好在哪里?”
他同事不怀好意地笑:“常年看日本漫画的都知道,他们日本人过的多苦逼!自杀率奇高,也不是因为他们多有自尊,就是生活压力太大,日子过不下去才导致大量自杀案件发生。五月,你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泽居晋一哂,接话道:“生活压力大的地方,并不止于日本,这是所有大城市都存在的弊病。另外,不建议你通过漫画来建立世界观。”
让清夸张道:“哟,真会说中国话!”冲五月又哼笑一声,“南京大屠杀你会不知道?找个什么人不好,非要找个小日本?你问问你家太君,他们是不是表面上对人客客气气,背地里却都看不起我们中国人!就算他们有礼貌,也都是表面而已,表面上彬彬有礼,秩序井然,但骨子里却透着冷血和自私,什么仁义礼智,忠孝廉耻勇,还不是从我们这里偷学去的?拘小节而无大义,说的就是他们日本人!”
五月气到发抖:“你这种言论除了挑起矛盾,到底有什么意义没有!”
家润一怒之下,也站了起来:“让清哥,你们跑来说这种话,有意思吗!政治是政治,生活是生活!我们只是小老百姓一个,生活不易,不要动不动往别人头上扣大帽子!你们家的钱,我们已经还清,你也马上要结婚了,还跑来纠缠,到底有什么意思!”
五月当初逃婚,让伞家非常没面子,后来在街上跟选妃似的张罗相亲,阵仗闹得很大,最后百里挑一,相中一个乡镇企业家的千金。他妈整天在镇上宣传,所以连在外上大学的家润都知道他要结婚的事情。
让清的同事连连摇头:“爱国教育失败,被鬼子剥削奴役,却还要说奴役得好,奴役得妙,奴役得呱呱叫。劝你有空去研究研究日本侵略史,看看你们太君对我们中国人做过些什么事情。”
五月冷笑:“你有本事把工厂和公司开到日本去赚日元,去奴役日本人去!空喊口号谁不会?盲目爱国才是害人不浅,连正视自己和别人的勇气都没有,一味的幻想自己有大义而别人只会拘小礼!要知道,只有正视自己和别人的差距,才会明白自己所要努力的方向!连国门都没有踏出过一步,却断言别人怎么怎么样,无知而洋洋自得,不是夜郎自大是什么?一说到日本这两个字就群情激愤,真面对雾霾和水这些跟每天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又全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你有这个跑来我家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的精力,还不如想想怎么少吸点雾霾,好多活一天!”
五月唯恐泽居晋因为陪同自己回来而留下什么糟糕的回忆,所以一直悄悄留意观察周围人的目光,迄今为止,家里人的反应在预料之中,也还好,街坊邻居们也都很和善,但却没想到前未婚夫会带人来踢馆子,当着众人,满口鬼子小日本的,她自己倒无所谓,别人这样说泽居晋却不能忍,一时热血上头,就一大通话堵了回去。
泽居晋看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伸手把她拉坐下,示意她停口,眼睛望着伞让清,平静道:“如果你在日本呆过,就会知道其实很多日本人平时根本就不关心政治,钓鱼岛给谁都行,北方四岛不要也罢,政府倒台都无所谓,只要个人能好好生活,收入能提高就行,退休以后,能领到养老金就可以了。诚然,右翼分子也有,但他们并不能左右一切。在日本的书店里,有很多描述战争真相的书籍,包括拉贝日记。
“所以,光是‘某个国家怎么怎么样’这种说法很可笑,这个世界大到超乎你的想象,如果可以,自己多出去走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感受,去经历。每走远一步,都会让你的视野更开阔;每多接触一个人,会让你对社会、对人性的认识更深刻。当然,如五月所说,这种事情在今天没必要多讨论,多关注普通人的生活,远比谈论那些虚幻的议题有意义。”
让清直愣愣地瞅着他:“所以,你想说什么?”
泽居晋微笑:“我想说的是,世人平等,爱最大。”
五月又瞬间泪目。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章节名是《一胎罚二胎奖》那个的,后来感觉太恶俗,还是关白亭主了。
关白是日本古代类似于摄政王一类的官职,亭主则是老公,关白亭主可以理解为夫管严。
あなた=你,老公
御手洗=洗手间,厕所,同时也是姓氏
他仍旧没说话,只是用夹着烟支的手捋了一把头发。
她终于察觉出他这时已经非常不耐烦了,忙又闭上嘴,半天,小心翼翼的给他提合理化建议:“要么研究下江户四十八手好了,也许能缓解和调整下你现在不愉快的心情。”
泽居晋看了她一眼,她马上指影楼方向给他看:“要拍婚纱照留念吗?豪华尊享套餐只要988元。”
泽居晋装没听见,没理她。
“浪漫迷情套餐看上去也不错,只要688元。”
他过去的女友有多少,连自己也记不清,但无论是谁,都是以不结婚为前提而交往的。被逼婚的事情,他迄今遇到过不止一次两次,不管对方是谁, 当时爱的多深,一旦提起结婚这两个字,热情会即刻冷却, 交往当然也就无法再继续下去。和这些女孩,无一例外的,最后都以分手告终。
五月对于他,和别的女孩子大为不同,所以他为她做出在从前都不敢想象的妥协。包括泡夜店时间大大减少,不论主动被动,都不再与其他女人调情等等,甚至和她像一家人一样过起了同居生活,一起养猫遛狗,周末一起出去活动。除了没有那张证书以外,他和她已于一般夫妻无异。
所以在他看来,她无事生非,这样逼他结婚、一再试探他底线的态度孰不可忍。在两人冷战的这一段时间里面,他在等她自己想通,同时心里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她的态度始终不转变,那么,也只好分手。分手后,要么把她调到别的部门去任职,要么自己提前结束任期回东京本社。
“噢。”五月才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眼睛一亮,因为看见不远处的一家影楼招牌。民政局隔壁是柯达照相馆,照相馆旁边又有一家影楼,再过去是西餐馆。办好登记手续,可以顺便去拍个婚纱照,婚纱照拍好,天正好也黑了,再去吃个浪漫的烛光晚餐什么的。一条龙服务,忒方便。
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太兴奋,所以忍不住又问:“晋桑,我们婚纱照拍不拍?”
民政局内的工作人员的笑脸啦祝福啦誓词啦,都有种缓和人内心焦虑的作用,让他在办理手续时不知不觉产生一种“唔,就这样吧,感觉还行,死不了人”的感觉。结果一出大门口,冷风一吹,这股冲动劲儿冷却下来,五月一声老公喊得他浑身难受,没有看她,也没有搭理她,伸手去摸烟盒:“抽支烟可以?”
一般来说,他不大会在马路上抽烟,突然这样说,且一脸难受样,五月暗暗后悔,不该得意忘形去刺激他。
他是爱她,她是不同,但他却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对待自己。
可是,那天看见她在赤羽被人围观嘲笑,一张脸都哭花时,心内先是愤怒,随后又是一阵难忍的疼痛。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子,一再惹他生气却连大声训话都舍不得的女孩子,一再逼婚却仍然舍不得提分手、而在心里默默等候她回头的女孩子,为什么在别人那里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那天在赤羽看她那副可怜兮兮却又倔强的样子, 一句“结婚就结婚好了”冲口而出,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赤羽遇见她之前, 在过去两三周内, 他对于二人之间这个结婚与否的无解难题一直采取逃避态度,准备冷个一段时间再作打算。对于她,他从未想过放手,但她这样反反复复的态度令他苦恼的同时, 也使他颇为厌烦。
对于那个时候的她,他心内愤怒着也疼痛着,在看见她的那张惨兮兮的花脸和可怜又倔强的眼神时,他突然想到,这样一个整天被人欺负的傻瓜,离开我,她怎么活得下去?这个念头生出来的瞬间,那句“结婚就结婚好了”也就冲口而出。
他坚守多年、且以为牢不可摧的原则和底线终于在她面前土崩瓦解。
可这不代表他会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高兴,相反的,他怕自己会反悔,所以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跑去机场赶早班机回日本去开单身证明和户籍誊本。回上海后,一天也没耽搁,趁着这股冲动劲儿还在,次日又马不停蹄地乘早班动车跑来济南登记结婚。
到了民政局门口, 被北方冬天的寒风一吹,两个人同时去拉围巾。五月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泽居晋的面庞,试探着、小心翼翼的、轻轻叫了一声:“あ、あなた……”一句老公才叫出口,自己把自己给肉麻得一哆嗦, 随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泽居晋也是一哆嗦。
他和五月走到结婚这步,不是情到深处难舍难分, 不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而只是凭着一股冲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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