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三章 蟠桃法会(三)
白玉老虎忽然神色黯然,负手走向远处的楼阁,有声音袅袅从她那厢传到我这厢,
“近来象王还向琳公主告状,说昆仑原剑空殴打他的孙儿,还从娃娃那里抢夺他的神器四象轮。如此不要脸面的昆仑门人,让群妖们激愤不堪,联名要琳公主拿一个处分原剑空的方略。我看他还是不要出门,躲在昆仑比较安全。等琳公主提剑上门,也方便找人。”
夜幕中一时无话。星河化散,流萤已经遍布湖山各处安居,点点繁星般闪烁。
我道,
“也正因为他的阴魔未解,所以原师兄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正道门人并非形单影只,总有道友援奥。”
瑶小妖转回首,金瞳突然灼灼凝视我,好似火炬照耀遍我的周身。金瞳接触的那刻是大热、强光与矛刺感,目光过后却是久久不散的深沉战栗、阴寒和惊悸。那种感觉是洪荒年中先民被黑暗中的猛兽凝视的感觉,沉淀在骨髓深处,生死不能自己,无助的被围观感。是猎物被天敌凝视的感觉。即便我已经是金丹者,野兽对我是无害的宠物,但我依然保留着这种感觉,只要我还来自人类。
我很熟悉她。可这一次,我却觉到还有许多自己并不了解的东西。
这种感觉终于消退。瑶小妖金瞳中的神光敛去。
她叹道,
“好一张皮囊,昆仑竟然有这样的人才。里子却不知道似不似。”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仿佛有水的声音在我的神识里响起,笼罩一切的黑暗中仿佛有幢幢的影子涌出来。一个、二个、三个……许许多多,值到我再也无暇统计,忙于应付她们的缠绕和攻击。
这些数不尽的影子隐隐约约皆是瑶小妖的轮廓侧影,依托着她妖气所化的黑暗任意隐没、任意浮现,从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向攻击我。黑暗如墨,影子也如墨,凭借六识全然无法分辨,唯有神识中的映现能略微分辨出影子与黑暗之间些微的浓淡,可依然是难以把握端倪的蜘丝马迹。她们爪牙的威胁却比我神识窥探得来的模样真实千倍万倍,每一次对我躯壳的刺击都有形有质,血从我各处皮肉伤口注出,自然不是狮血,而是货真价实的人血。幸而陈唯一的画皮精妙绝伦,即便我流出的血也混合了画皮浓烈的狮子味。我舔了下自己的流血伤口,不但嗅识,就是舌识也无法分辨出味道。
瑶小妖分明站定无所动作,扁紧了嘴巴瞧我的应对。仿佛只要她有念想,就能在黑暗里变现出多少个自己。
迅速脱离她熏染出的黑暗是最妥当的途径
——瑶小妖无论如何禀赋惊人,绝不会在如此短的修炼中达到天落真人和萧龙渊那样充塞天地的法界,她浩瀚的气还有极限。天才能不可思议地在更短的光阴能达致更高的成就,可依然受光阴的约束,仍然需要消耗光阴求取神通。所谓受天独宠的洪荒种,在无垠的大道下,也不过胜上人类几分,依然是有待之物。
可那样却要坏了我们的默契。
我的青色狮子甲也念随心动,放弃了首选的最优解,违背应敌的常理,弹出十口飞剑之利的狮爪笨拙格挡。
——琢磨瑶小妖的话中意,我要以狮无名的身份应付强者的试探。
作为另一个和原来的我完全不同的修真者,我不但要隐藏雷法(反正药师真人也叮嘱我不得轻用),还必须捐弃父亲自幼传授的星宗太一七星剑诀。全天下的人已经太过熟悉我的剑术。至少对于剑宗的内门弟子,一个人的剑术犹如掌纹和面目,一旦交手生还,便永远不会忘记。而在这天下之中,拥有剑宗门人那样眼力的修真者虽不多,也不少,西荒妖和北荒妖里都有这样的人物。即便能在平常的举动中不露马脚的扮演另一个人,一旦斗法相拼,总要露出根底。
就是现在,仓促之间,我须要使用另一种能掩盖身份,又能迅速上手克敌制胜的剑诀。在我的历练中,唯有两套剑术刻骨铭心,熟稔无比。
当年我刚拜入了昆仑,琳公主教训我数月的白虎嫡传太白金星剑诀,自然不能在她家道场和西荒妖中施展。
那就只有用更幼时接触的另一套了。
我心中默默哼一种奇怪凄清的尺八曲。就着尺八曲的节拍韵律,我的手腿、关节、脊柱随意念驱动,违背人类常理反扭,时而如蜘蛛爬地,时而如羚羊跳跃,紧贴着影子回斩。狮爪不是长剑,都是短刃,正配这套短打的狠辣剑诀。飞剑是修真界的万用兵刃,非惟形质,亦能伤神念变现,妖气熏染之物,狮爪也一般无二。
我由生渐熟,十口狮爪越转越圆,影子受创便重没入黑暗。
“这是往年剑宗魔头慕容观天的鱼肠剑术,化自草木七剑的不毛剑诀,当年刺大正第七帝的暗杀技,就已沉沦。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
句芒青鸟意味深长道。
道术不论,我和原芷分道扬镳间完全熟稔了双方当时的武技(对于我,是精通了她显露出的武技)。武技固不如道术精妙,但随真元积攒和熟极生巧,也能越趋高妙。
酣战积久,周围的影子渐渐稀落。
瑶小妖能随心所欲的操控神识也难辨认的影子攻击,但如此多的影子总不能千人千面,周而复始,尽被我辨识出太白金星剑诀的无数变化。反是拘守剑术的影子,吃我陌生剑术的亏。
拿捏准了路子,我越守越游刃有余。本来血流如注,可一旦稳住跟脚,狮子皮加持的强横复原力便弥合了初时的损伤。
我无法判断对面的白玉老虎在闭关中证得了何种境界,但至少真元上已经是任何金丹都不可能有的浩深。影子剑技上不优,她尽可以不断变现影子,以量取胜,耗我越战越疲。可她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依然旁观。
“贤侄女,我与你说过,就是椿道人和万里云都传授过的蛇母也取他不下的。若是山河榜,你早吃亏了。”
青鸟句芒微笑起来。
“那只蛇母困在道高一尺塔数百年,早废了,算不得数的。我和他,还没完呐。”
瑶小妖道。
“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谓神。道友尽可以将元神宝焰运使出来。”
我大声叫阵。
证得元婴,不再受天年拘束,生机源源不断,便能流溢灵光,有元神宝焰百千倍加持,与金丹立成悬绝;入元婴中层,灵光越彰,叠有内外双重,任意调用天地灵气为己用;至于真人,灵光强盛,无以复加,又经历无数劫难,元神宝焰舒卷自如,隐显由心,不可思议。
不知道她到了哪一步?
“修真界向不以大欺小,你既然因为种种障碍无法证得元婴。我就只凭金丹的道行压你,不靠额外的手段。当年武神周佳、妖猿德建这些邪魔,斗琳公主和原剑空他们也守着这一条,我是贵胄名门,绝不赖皮。”
瑶小妖道。
“那你可要聚精会神喽。即便武神周佳重来,他也不敢托大了。倘若金丹用神器危及性命,元婴还是要流溢灵光自保的。”
我一拍指上纳戒,一百零七道赤白相间的罡气从纳戒里一股脑儿涌出,狂潮般冲击我正前方的一切影子。影子荡然,连瑶小妖的黑气也一并冲溃,在正前方掀开一角天明亮色。青鸟句芒一愣,又化一只绿鹦哥飞起,避开狂潮。
浪头的一道罡气已经化成一头大白猿脸,冷森森的牙齿朝她咬了过去。
瑶小妖一抬手,把那大白猿的头颅整个儿从浪尖上拧了下来。重重叠叠的罡气浪头没有断续地又打上来,都浮现出猿怪的脸来。
“这就是昆仑新炼的道兵?”
她眨了下眼,陡然一声厉喝。
整座悬圃摇晃了一下,倾了个微细的角。
随着瑶小妖的厉喝,那一百零七朵浪头尽皆破碎,破成近万团尸块般的气,漂浮在空中,始终聚不起来。
金石相激之声又起。
这一百零七道罡气,也像瑶小妖方才的黑色妖气覆盖天地那样,屏蔽了我的气息。我从破开的罡气里陡然跃出,双耳流血不住(闻识暂时被她废去),十口狮爪斩向瑶小妖。
她毛茸茸的虎爪伸开,也是十口飞剑之利的爪子弹出。
顶尖洪荒种的真躯壳飞剑与我这张画皮的飞剑。
二十口飞剑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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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嘲讽道。
“若非与原师兄有特别的缘法,在下认为,即使真人的法眼也会忽略原师兄的行藏。”
“原师兄交代,这正是我们驱邪院的任务之一。从妖国魔塔劫出翩翩师姐能解开上官家受的束缚,也能在天下光大我们昆仑的声名。原师兄既然向天下人公布自己不参加下届山河榜,正好暗渡陈仓,化名参加与山河榜对垒的妖宗登天梯。萧龙渊既然无法降临三界,届时驱邪院邀集一群师友入乌云城,一定能夺她出来。”
瑶小妖止住脚步,
“化名?——戴个狮子头套再次跑入妖怪堆中被俘?”
与元宵斗法时琳公主逐次熏染御苑的妖气相较,这一气呵成的挥洒,何啻容易千倍,规模又何止大了千倍。古往今来,即便是只显现金丹道行的真人、祖师,怕也不能做到这步。
眼前这个小妖已经证得了元婴的胜境吗?
天地皆被她的气所熏染,夜幕如梦如幻,在白昼降临。没有肃杀、没有凄厉,只有恒久的静谧。
这原是我欠翩翩师姐。上官家与北荒妖族的约定我并不觉得足以依靠,这一年多心中谋划了无数搭救的方略,只欠许多因缘无法践行。但如今酝酿成熟,万事俱备,却不一样了。
我认真向瑶小妖道,
瑶小妖冷笑了几声,阴郁道,
“原剑空本事那么大,失陷在魔高一丈塔中的翩翩小姐怎么搭救不出来?翩翩小姐是琳公主幼时起便不离不弃的玩伴,她素来不娴斗战。琳公主闭关不通音讯,留原剑空在旁护持,偏那原剑空在外面快活,她倒要在暗无天日的魔塔夜长梦多!”
青鸟句芒矗立一边,静观不语。
瑶小妖拆开萤囊,一条万丈流霞从囊中舒展开来,其中的流萤如沙数不可胜计,好像一条阔大星河那样照耀瑶小妖熏染的岛与湖。
我道。
瑶小妖不屑地哼了一声,随着她的轻叱,萤囊竟从我牢持的双爪一跳,跃入了白玉老虎毛茸茸的掌心。她的金瞳灼灼放光,黑气从瑶小妖的各处毛窍弥散出来,如千百条绸带挥撒向十方,越过岛、桥、堤、粼粼湖水、不住绵延,直到与远处的峰峦相接,然后抖落开来,张成笼罩万亩湖山、一切楼阁池苑、无所不盖的弥天帷幕。
“琳公主在闭关结束前是不方便出来的。昆仑掌门是她爹爹,你们又人手富裕,蟠桃法会的请帖我们倒是可以交你们代发。不过,西荒的大妖有不少桀骜人物,自恃是琳公主长辈,见惯世面,神通无边。只凭区区昆仑驱邪院,上他们的王国和道场,怕是要吃闭门羹的。”
她板着脸教训道。
“昆仑驱邪院现在有原剑空师兄主持,他参加过元宵斗法、解过帝都之围,又从剑宗的道高一尺塔无恙脱身,想来是能办妥的。”我斟酌字句,一本正经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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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光十色的流萤用碧纱笼住,我粗壮的狮爪仿佛捧着一枚彩绣球。 ..
“这是原剑空师兄托我转交贵脉琳公主的。既然这位道友喜欢,那就由你转呈。只是如今晴空万里,并非观赏流萤的好时辰,须待静夜仔细玩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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